今年適值吳湖帆去世五十周年,在他的故鄉(xiāng),蘇州博物館以一場“梅景傳家”展作為對他的紀念。吳湖帆稱他在上海嵩山路的書齋為梅景書屋,梅景書屋中,匯聚了祖父吳大澂愙齋、外祖父沈樹鏞寶董室、岳家潘氏攀古樓三宗收藏。
梅景書屋之名,源自宋刻《梅花喜神譜》,它是夫人潘靜淑三十歲的生日禮物,并與宋米芾《多景樓詩帖》、元吳鎮(zhèn)《漁父圖》、宋拓《梁永陽王敬太妃雙志》,合稱為“吳氏文物四寶”。而吳大澂的愙齋,以其所獲愙鼎而得名。吳大澂的收藏囊括吉金、古玉、書畫、碑帖、古印、封泥、文房等,可惜他晚年仕途失意,老境頹唐,收藏不無散失,幸得嗣孫吳湖帆守護,得以弗失。
吳大澂·愙齋
作為晚清部級官員中的一股清流,蘇州人吳大澂的作為可以說非?!凹儬攤儍骸绷?。出身姑蘇望族的他中進士后曾經(jīng)做過李鴻章的幕僚,歷任陜甘學政、太常寺卿、廣東巡撫、湖南巡撫等要職,他為官期間值得一提的有三件大事:1880年,正是他在東北率領(lǐng)“闖關(guān)東”的山東移民墾荒、開拓,這件事情對于中國的邊疆意義不可估量;1886年,正是他在完全劣勢的情況下,與沙俄苦苦談判五個月,據(jù)理力爭,最后沙俄做出讓步,重立“土”字碑,為中國人爭得了在圖們江的航行權(quán);同時,時任兵部尚書的吳大澂也是甲午海戰(zhàn)中最堅定的主戰(zhàn)派之一,而且沖在前線。然而天真的文人氣和冬烘的國學教育害了他,最終甲午戰(zhàn)爭慘敗,他也因此下野。
然而如果以為這個退休高官會利用自己的政商圈人脈——李鴻章是他上司,翁同龢是他的老師,張之洞和袁世凱是他的親家,當然他自己家族也很顯赫——開個大公司啥的,就太low了。在人生的下半場,吳大澂作為一流的金石學家和收藏家,為我們留下了珍貴的“文脈”。
晚清金石學的興起,不僅由于對“古雅”的審美態(tài)度,還包含著對一種剛健、雄強、渾厚的民族精神的呼喚。吳大澂對青銅器的收藏,對金文的癡迷,當然也寄托了他自己的理想。最近蘇州博物館大展《梅景傳家:清代吳氏的收藏》(此處景應(yīng)讀“影”),海報上便是“海上四任”之一任薰所畫的吳大澂,他在書齋“愙齋”中,坐擁一大堆青銅器:如今它們分別散落世界各地:舊金山亞洲藝術(shù)博物館、臺北故宮、故宮博物院、上海博物館、南京博物院……如今這些沉甸甸的瑰寶坐著飛機回到老家,豈不是一大盛事?
愙鼎,南京博物館藏
當然展品遠不止青銅器,“梅景傳家”四個字,可以說撐得起半部中國近代收藏史,令人神往之。
吳湖帆·梅景書屋
甲午戰(zhàn)敗后吳大澂被罷官,回到姑蘇適逢侄孫出生。由于他膝下無子,這個男孩便過繼給他做孫子。誰能知道這個含著金湯匙出生的男孩以后會成為“海上第一眼”吳湖帆呢?
“梅景”二字,見證著吳門吳、潘、沈三大家族的聯(lián)姻。吳湖帆仿佛一只聚寶盆,接住了這三大家族厚重的“文化遺產(chǎn)”。他的夫人潘靜淑,家族世代為官,收藏也極為豐富,青銅器“海內(nèi)三寶”中的大克鼎(現(xiàn)存上海博物館)和大孟鼎(現(xiàn)在中國歷史博物館)都是她家的,她的陪嫁里有南宋《梅花雙爵圖》,那是慈禧太后賜給潘祖蔭的寶物,后來娘家又贈現(xiàn)存最早的宋代木刻版畫圖譜《梅花喜神譜》,故而吳湖帆將自己的書齋命名為“梅景書屋”。
吳湖帆的外祖父沈樹鏞,則是董其昌的大收藏家。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吳湖帆從小耳濡目染,再加上天資聰慧,年紀輕輕就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再加上他依托豐厚的家底,又將一大批書畫珍品,例如米芾、吳鎮(zhèn)、郭熙、黃公望、王翚等人的真跡(包括《富春山居圖》的《剩山圖》),《淳化閣帖》最善本、歐楷的最佳刻帖(他后來將此書齋名為“四歐堂”)等等,一一收入囊中,最后竟有一千四百多件。他作為收藏家、書畫鑒定家的地位也越來越高。高到什么程度?徐邦達和王季遷這樣鑒定界無出其右的大人物,都只是他的學生而已。
收藏之外,吳湖帆本人的書畫同樣可圈可點,初定潤格便高得驚人,令人咋舌。他的書法來自宋徽宗和米芾,畫則從四王入手,取法宋人,尤其擅畫青綠山水。當時有“南吳北溥”、“南吳北張”之說。南吳北溥,指的是他與溥儒書畫都有一種雅致的傳統(tǒng)文人氣息,吳湖帆的圖畫在文雅之余還多了一種摩登的大都會氣息,這正是大上海賦予他的獨特味道;“南吳北張”則是指他與好基友張大千的復雜關(guān)系。他們惺惺相惜,才高氣傲的張大千說了,他只認可兩個半當代畫家,其中一個就是吳湖帆。但他們走得近,恐怕還有個原因是,二人皆具備以假亂真的做贗品能力。但吳湖帆對鈔票其實沒有什么概念,在性格方面,他也與極為圓融的大千形成了鮮明對比,頗有士大夫氣息。
吳湖帆藏有兩件碑帖極品,一為《董美人墓志》,一為《常丑奴墓志》,一美一丑,辯證統(tǒng)一,倒也相映成趣。他既自號“丑簃”,又尤其對《董美人墓志》珍愛之至,特辟屋珍藏并取名“寶董室”。他平時將此碑帖隨身攜帶,有時睡覺也挾冊入衾,并曰“與美人同夢”。
明拓隋常丑奴墓志銘(冊) 上海博物館藏
對“美”天生敏感,生活中的“美人”又如何呢?
潘靜淑·攀古樓
夫人潘靜淑,人如其名,大家閨秀,和吳湖帆門當戶對。雖不算艷若桃李,卻自有一股清冷氣質(zhì),算得冷美人一枚;最難得的是,她與吳湖帆有著相同的興趣愛好,家藏頗豐(梅景書屋中也有不少來自娘家攀古樓的收藏)、擅長畫畫、博古,舍得拿了嫁妝去換書畫,還是個虔誠的佛門弟子,與吳家相處和睦。總體看來,應(yīng)當說是琴瑟和鳴了。
如今人們找對象總把三觀相合放在第一位,而吳湖帆夫婦可謂三觀相當統(tǒng)一了。1924年,號稱壓住了白娘子的雷峰塔倒掉了,魯迅還專門寫了篇《論雷峰塔的倒掉》,捎槍帶棒地點了個贊。但這件事卻引起了吳湖帆夫婦的焦慮與興趣。因為雷峰塔是北宋吳越錢王修的,本身與供養(yǎng)佛密切相關(guān),它的倒掉,正是因為民間流傳塔磚具有某種法力,架不住老百姓不斷從塔基偷采的緣故。而此番倒掉,人們終于發(fā)現(xiàn)了雷峰塔的秘密:在很多塔磚中留有一孔,里面供養(yǎng)著北宋抄寫的佛經(jīng)。吳氏夫婦認識到這些經(jīng)卷對于中國文化史的意義,更為潘靜淑虔心禮佛,幾經(jīng)輾轉(zhuǎn),重金購得較完整的一卷,卷刻印佛教重要經(jīng)典《一切如來心秘密全身舍利寶篋印陀羅尼經(jīng)》。吳氏夫婦寶愛之至,精心裝裱,找來全國名流輪流題跋一番,無形中又增加了這件寶貝的含金量。在夫人去世后,吳湖帆繼續(xù)虔誠供養(yǎng)此經(jīng)卷,直到晚年才作為答謝贈給醫(yī)生,并為夫人出詩集、畫集,又“鼓缶情深”,應(yīng)該算是完美愛情了吧?
然而如果說這是完美的愛情,那是因為其中包含了更大格局的隱忍與原諒。原諒的,是一個年輕貴公子的不諳世事,和人性的普遍的弱點,縱然如此,那種無法容忍的難堪多年后也會是擦抹不掉的污點。
玉璧,良渚時代,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館藏
吳湖帆的主要文藝舞臺就是民國的上海,而大上海的文藝圈其實并非如今小清新們意淫的那般白蓮花。在吳湖帆那個文藝人的圈子里,飯局都是招美人陪酒的:有交際花,有某種文藝女青年,但最多的還是風月女子。老婆在蘇州老家,吳湖帆只身在上海,某日發(fā)覺東鄰之妾姿容娟秀,古典嫻雅,便常常目送至弄堂深處。但某日發(fā)覺此女在酒局上了,原來她本就是紅倌人,名喚寶珠老九,如此重新出臺了。吳大才子很快便敗下許多大洋,弄一處房子“包養(yǎng)”了。誰知請神容易送神難,寶珠老九說,生是你吳家的人,死是你吳家的鬼。自此閉門不出,弄得幽嫻貞靜起來,一心做他的妾了。此時他恰逢黃金投資失敗,倉皇逃回家里。潘夫人暫且咽下了這口氣,親自帶著私房錢四千大洋前往斡旋,而名妓這時展現(xiàn)出了高級碰瓷的本事,大打輿論戰(zhàn),還請了上海灘大律師,虞洽卿的女婿、杜月笙的顧問江一平來打官司。不得已,潘夫人求神通廣大的吳家朋友,篆刻家陳巨來出手,陳請教了自己的舅父,那是上海灘有數(shù)的大買辦支招,這事情最后竟不了了之,很快寶珠老九又重張艷幟了。但上海各種報紙都登出《丑道人慧劍斬情緣》之類的八卦,名譽掃地。
這件事的一個結(jié)果是,陳巨來成為吳家的至交。吳湖帆最后一幅作品便是贈與陳巨來的。只是他已經(jīng)中風之后,手抖得厲害,不復之前的才情。其實,隨著時代變遷,以吳湖帆為代表的那種延續(xù)了傳統(tǒng)文人趣味,夾雜了上海摩登趣味的海派便沉寂下來,但那種文人氣息,依然通過他的幾代弟子,一直傳到今天。
本文刊載于20180313《北京青年報》B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