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6日,《舌尖上的中國》(下文簡稱:“《舌尖》”)第三季最后一集播出,過去這幾天里,《舌尖》第三季在朋友圈里引發(fā)了一波又一波的熱議。
很少有美食紀錄片可以像《舌尖》系列這樣引起如此國民級的關注,究其成功的原因,或許可以用《舌尖》前兩季的導演陳曉卿的話來解釋——因為它“講述了普通人的故事和大家身邊的美食”。所以《舌尖》里的故事總是充滿人情味,滿滿溢出的都是民間煙火的氣息。
說到陳曉卿這位導演,也算是把熱愛帶進事業(yè)的最佳代言人了,稍微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有多熱愛美食,不只是《舌尖》紀錄片里一直秉持著尋找大隱隱于市的“平民美食”這一理念,陳曉卿本人對“平民美食”也從來都是不加掩飾的熱愛,他常戲稱自己是“掃街嘴”,每到一處必要鉆研街邊巷尾小館子的獨門看家菜,還特別喜歡跋山涉水跟著朋友品嘗各路“上不得臺面”的特色江湖菜。
他把這些年來品嘗各路美食的經(jīng)驗寫成一本美食筆記——《至味在人間》(廣西師大社2016年出版)。在他筆下,一碗湯、一壇醬、一滴油都有故事可寫,有源頭可溯,活色生香,別有風味。
陳曉卿的舌尖筆記
本文摘選自《至味在人間》,有刪減。標題系編者添加
一碗湯的鄉(xiāng)愁
最早的喝SA湯經(jīng)歷,可以追溯到我剛上中學的時候,那時的宿縣,這個湯被寫做“啥湯”。據(jù)說是一位大臣——大臣,一聽就是傳說——微服私訪到了這里,當?shù)匾噪u湯招待,地方官吏卻不知此湯的名稱,大臣問起便支吾道:“那個啥湯?!薄吧丁弊衷谖依霞蚁喈斢谟⒄Z里的the,于是,“啥湯”的名字便傳開了。后來,啥湯的“啥”字,被寫成了現(xiàn)在這樣,電腦字庫里找不到,可能是我老家的人民為了體現(xiàn)書畫之鄉(xiāng)的深厚文化積淀而做的修改。照例,隨湯奉送民間傳說一則。說是乾隆下江南——乾隆,嗯,這個更像傳說——去了我們那兒,喝了這個湯之后,捋著拉登般的大胡子說:“此湯非一天一月之功也!”當?shù)刂h趕緊把“非一天一月”合成了這個字。這個傳說更有待考證,比如,乾隆究竟去沒去過我們那里?你們哪位和乾先生比較熟,替我發(fā)個短信問問哈。
SA湯
坐在土菜館里,窗外的背景是面無表情的上班車流,寒風中,伙計在大碗中磕了一個雞蛋,長筷子打碎,迅即從鍋里舀出一勺滾湯,徐徐倒進碗中,蛋花焰火般散開……所謂的SA湯實際上是雞骨架吊出來的,平民食品,小火慢煨,出鍋時采用胡椒轟炸,滾燙的一碗下肚,用老家話說,“出一頭汗”,這是我們那方人對美食極致的注解,正如此刻的我,酣暢!且童年的味覺記憶在剎那間歸來。
長嘆一口,恨自己不是文人,無法排遣出合適的駢四儷六來形容那一刻的美好。但不怕你笑話我丟人,一口熱湯進去,余光中《鄉(xiāng)愁四韻》中所謂的長江水、海棠紅、雪花白、臘梅香……所有的情感外化物,此刻于我,正是面前的這碗清湯。
我甚至突然清晰地想起1977年的那個寒假,大雪紛飛中,姑父帶我去街上第一次“克(方言,音kei,意為吃)啥”的情形。那時候,我剛剛下了決心,要好好讀書,將來做一個科學家,甚至為此蹲了一班。但一碗啥湯落肚,頓時讓我覺得,其實……當一個宿縣人不用做科學家,也怪不錯的……娘的,一碗湯讓國家少了一個錢學森。
阿城曾寫到,“人還未發(fā)育成熟的時候,蛋白酶的構成有很多可能性,隨著進入小腸的食物的種類,蛋白酶的種類和結構開始形成以至固定。這也是例如小時候沒有喝過牛奶,大了以后凡喝牛奶就拉稀瀉肚的原因。”他認為:“所謂思鄉(xiāng),我觀察了,基本是由于吃了異鄉(xiāng)食物,不好消化,于是開始鬧情緒?!编l(xiāng)愁,竟是這般簡單。
與此相比,我更愿意相信,每個人的腸胃實際上都有一扇門,而鑰匙正是童年時期父母長輩給你的食物編碼。無論你漂泊到哪里,或許那扇門早已殘破不堪,但門上的密碼鎖仍然緊閉著,等待你童年味覺想象的喚醒。這是極端個人化的體驗,就像我,一碗湯,吱吱呀呀地開啟了我對食物的初始味蕾記憶,那一刻,食欲的大門轟然洞開。
一壇醬,四十年
每年暑假,院子里家家戶戶都要做醬,老家稱“捂醬”。醬分兩種:在壇子里裝著帶汁水的,我們叫“醬豆”,剛出鍋的饅頭,掰開,中間抹上勺醬豆,熱騰騰的奇香。把醬豆撈出來,曬干直接保存,叫“鹽豆”,淋上香油,適合拌稀飯。
醬豆
一般來說,醬被認為是中國人的發(fā)明,成湯作醢到今天應該有幾千年歷史,國人對醬的依賴已經(jīng)成為民族性格的一部分。柏楊用醬缸形容中國文化,而不用其他,盡管不是褒義,但足可窺見醬在我們生活中的地位。關于醬,東方和西方永遠談不攏。西方的醬,果醬也好,蛋黃醬也好,辣椒醬也好,都缺少深度發(fā)酵的環(huán)節(jié)。而中國的醬,如果不生出復雜同時復合的菌群,是得不到一種叫“鮮”的味道的——那是各種氨基酸給味蕾帶來的幻覺。
母親每年都做醬,黃豆煮熟,拌上很多炒面,平鋪在大大的竹匾上,一寸來厚。折來馬鞭一樣長相的香蒿,那是一種有刺激氣味的植物,洗干凈后均勻碼放在黃豆上。天很熱,三四天,黃豆和蒿子之間便布滿了白色的霉菌,像蜘蛛俠彈出來的絲,那是微生物在活動。這時候的黃豆表面已經(jīng)開始發(fā)黏,像日本的納豆,有些臭,并且有很濃烈的蒿子氣息。想來,香蒿的作用是遮蔽臭味吧。
準備好鹽,生姜切丁,用中藥的鐵碾子,把辣椒、花椒、八角、香葉碾成粉末,便可以“下醬”了。捂好的豆子被放進一個小水缸,撒一層豆子放一層作料和鹽,最后蓋上沾了水的紗布阻隔蚊蠅。很快,醬缸里便滲出水。遇到陽光好的日子,再把醬缸里的豆子們集合到竹匾上曝曬,這是為了殺菌,豆子們再回到缸里時,母親會切一些蘿卜片進去,這樣,成醬出來時,蘿卜甚至比醬還受歡迎,因為它的口感。
今天我們烹飪也常用醬,比如麻婆豆腐必須有郫縣豆瓣,東北的蘸醬菜要用大醬。但現(xiàn)在的醬更多是菜肴的調味料,而我童年時代的醬豆,就是菜的本尊。主婦要想盡辦法給全家人“下飯”,醬是最好的選擇。我童年的餐桌上,常年都有醬豆的“合理存在”——菜少的時候,它是主食伴侶;菜稍微多幾樣,父母仍然會把筷箸首先指向它……久了,醬豆變成了熟視無睹的東西,直到一天,有人帶著自己做的醬到我家串門。
張素云是父母的同事,也是我的英語老師,她是碭山人,那是皖北比較富庶的一個縣份,因此,她做醬的方法也必須和我們當?shù)夭煌u胚不用黃豆,而是用新收下的蠶豆。田里蠶豆花的甜香剛過去沒多久,就能遠遠看到張老師坐在門口,慢慢地剝一些豆莢。張老師在課堂上非常嚴厲,我這個淘氣的學生,平時都躲著她。但她那一次做的豆瓣醬真好吃??!蠶豆肉厚,含到嘴里卻很快就能融掉,更重要的,和我母親摻蘿卜片不同,張家的豆瓣醬放的是西瓜,當時我覺得,真奢侈啊,居然舍得用西瓜,每一口都有絲絲的回甜。如果運氣好,還能吃到小塊的西瓜,纖維組織還在,卻浸滿了醬的鮮香,充盈在口腔和鼻腔。
因為搬家,此后我再沒有吃過張老師的西瓜醬,這種用水果入醬的工藝,對我來說也成了永遠的謎。這些年,我吃過也見識過很多種醬,并且眼看著這種含鹽量過高的食物,因為健康的原因漸漸退出中國人的餐桌……盡管回老家時,我仍然會嘗試著尋找一小碟醬豆,卻總也找不到張家西瓜醬當年帶給我的那種味覺震撼。
去年,導演鄧潔結束在淮海地區(qū)的田野調查回京,放映調研小片的時候,屏幕上出現(xiàn)一位菏澤老太太,正在自己家里做“醬豆”,而且,就是西瓜醬!這段影像填補了我多年的知識空白,原來西瓜醬是這么做的??吹侥俏焕牙延媚喟秃蠅涌?,期盼著自己的兒女們回家,我的聽覺瞬間關閉了,一切仿佛回到了從前那個夏天,記憶在我胸腔里發(fā)酵,情感的菌絲也攀援在我的腦際:飄滿奇異味道的校園,清貧寂寞的暑假,父母的操勞,少年對食物的渴望……
關于食物的記憶總是綿長的。很多朋友在《舌尖2》里看到了西瓜醬的這個段落,整個段落不過幾分鐘時間;做好那壇醬,姥姥大約也就用了不到兩個星期。而對我來說,醞釀和發(fā)酵這一切,用了將近四十年。
油然而生的幸福
閆濤是南方報業(yè)的食評記者,知道他是因為《飯醉分子》那本書。有微博后,更是經(jīng)常見這位老饕發(fā)一些頂級廚師的烹飪作品。此外,他還是個威士忌愛好者,據(jù)說他的書房擺著不同國家的單一麥芽威士忌?!巴砩馅s稿的時候隨便站起來倒一杯,一路喝過去,立刻有游歷世界的感覺。”說起這個節(jié)省飛機票的旅游項目,閆老師總是洋洋得意。
正巧出差廣州,當然希望見到這位大佬。不過對于和閆老師吃飯,我還有些遲疑,因為他推介的似乎永遠是那些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高端料理,這種菜最大的特點有二:一是形狀好,很像在辦公室PPT朗誦會上經(jīng)常看見的餅狀圖或者柱狀圖;二是體積小,就是不經(jīng)吃,我這種粗人顯然不合適。而且從照片看,他吃飯的地方都富麗堂皇,這種地方我一進去就不由自主緊張,幾乎能誘發(fā)幽閉恐懼癥。另外,這之前,另一位廣州朋友剛請我吃過一頓附贈風景的宵夜,珠江邊,姹紫嫣紅的。我估計跟閆老師吃飯肯定也是這種吃風景吃刀叉的地方。
沒想到,我“掃街嘴”的名聲在外,閆老師早挑了一個高樓大廈中間幾乎看不見門臉兒的小館子——東興飯店,這家吃的是五邑菜,具體說是恩平的農家菜。剛進門就看到了一大煲黃鱔飯。我只顧掀開鍋蓋,甚至忘記了和在座各位老師打招呼?!爸滥闶强喑錾?,想來想去還是選了這里。嗯,應該是廣州最好的土菜了?!遍Z老師抱著膀子如數(shù)家珍,“這個紫蘇炒山坑螺,特別干凈,肉是甜的;像肉皮凍的是恩平牛角皮,要蘸著調料;白灼涼瓜皮,產(chǎn)地在新會的杜沅,肉厚;這個簕菜鯽魚湯,野生簕菜北方?jīng)]有,解百毒,但要小心扎嘴……”
燒花腩
按照他的指引,我們小心翼翼地品嘗。不過我最喜歡的一道,是這家店的招牌菜——五邑花肉王,閆濤管它叫“燒花腩”——味道之好,完全超過了我的想象。它是用上好的土豬五花肉,先用糖和醬油水腌制一周,并不風干,所以成品既有臘肉味道,口感又不是那么柴。從前吃過這種肉,是放在米飯上直接蒸,香味直入米飯,豬肉蘸蝦抽食用。這次是紅燒,經(jīng)過腌制的花腩早已入味,一口咬去,瘦肉鮮香,豬皮韌糯,而肥肉部分更是兼有紅燒肉的甘香和臘肉的醇厚?;匚栋胩?,這是特有的動物香味,我眼前甚至出現(xiàn)了第一次嘗試用白糖拌油渣的情景,那是我童年時代的美食體驗極限。
我這一代人,天生對豬油有著好感。當年植物油是憑票供應的,根本不能滿足一家人的日常需求,所以,每過一段時間,父母就會煉豬油。白花花的生豬油(板油)在鍋底慢慢融化,溢出清亮的油汁,板油塊也慢慢變得焦黃,漂浮在油液中輕輕游動……這時候,把它撈出,拌上白糖,雖然有些燙,但美味無比。
當然,后來到了北京,總聽城里人引經(jīng)據(jù)典地說,植物油更“健康”,經(jīng)常吃豬油容易得好多病,應該被摒棄,甚至可以上升到政治不正確的高度來認識。這種科學到牙齒的說法,我慢慢地接受了。但同時我又知道豬油有很多好伙伴,比如粉條、比如蘿卜、比如大白菜、比如白米飯……這些東西一旦和豬油結合,便會有羽化成蝶的質變。因此自己炒菜、做湯,我總會忍不住放一點豬油,哪怕煮一碗方便面,舀一小勺豬油進去,味道都會香許多。蔡瀾先生說得更形象:“好有動物性!”為美味犧牲的這點健康,很值。就像燒花腩這個菜,我一個人就承包了將近一半,更難得的是,享用它不是在鄉(xiāng)野小鋪,而是在高度現(xiàn)代化的城市里,我對廣州的好感不得不又增加幾分。
廣州確實是美食之都。此前的一天,閆濤的同事陳朝華請宵夜,大名鼎鼎的福合埕牛肉丸火鍋。時間已經(jīng)是后半夜,店里居然還有很多客人。吃了著名的牛丸和牛腱之后,朝華兄問我:“敢不敢涮牛油?”我連聲稱好,盡管我此前從來沒有吃過火鍋涮的牛油,但憑常識我覺得沒問題。因為四川火鍋里,我永遠是牛油火鍋的擁躉。涮羊肉的時候,我也喜歡嘗試幾片羊尾。這次換成潮汕火鍋,應該問題不大。果然,淺黃色的牛油貼著盤子底上來,顏色有些像土豆片。夾一片在鍋子里涮,固體狀的板油慢慢變得溫軟,旋即又變得清亮起來,再夾起時,竟然晶瑩得像一串水珠,入口即化,美極了。此時涮兩根西洋菜,口感極其奇妙!那種香味讓我回味了將近一個月——絲毫不夸張。
回到北京這一個月,因為工作忙碌,完全與美食絕緣。心疼自己時,只能拿出相機,看廣州拍攝的那些照片,兀自垂涎,靠記憶支撐生活。那天正看涮牛油的照片,同事問我這是什么,我得意地賣著關子說,這個,是一種“油然而生的幸福”。
先別走,嘮會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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