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名之下的影片往往與預期有所出入——所以如果希望毀了一部影片,只要事前抬高預期就可以實現(xiàn)了。聲名在外的《三塊廣告牌》觀后,迎來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古怪情緒,以至于那種氣惱感不知加之于誰:
導演?當然是不能的,他只是雖然用著春秋筆法,但不動聲色地告訴你這么一個故事。
編劇?別鬧了,且別說他和導演就是一個人,但就是他不落窠臼地給劇中人安排了神鬼莫測的情節(jié)又合乎情理,已經是武林高手。
演員?怎么可能?他們每一個都沉浸在這個角色中,你絕對沒有跳戲——正因為你沒有跳戲,因此,劇情深深地牽動了你的情緒,你的思考,激發(fā)出了一種厭棄的“恨意”,而最可恨的是,這層恨意卻不知恨誰!
《三塊廣告牌》海報
這團令人厭棄的迷霧
始于迷霧,一首陰郁的古愛爾蘭民歌《夏日最后的玫瑰》拉開序幕,一如導演一貫的風格——第一幕通常由一首略帶抒情的民歌開啟。心機boy馬丁,選了一首祖上的古愛爾蘭民謠。
十九世紀,愛爾蘭著名詩人湯姆斯·摩爾(Thomas Moore)為它重新填詞,改名為《夏日最后的玫瑰》。據說貝多芬也曾親自校訂過這首歌。門德爾松用這個曲調寫過一首鋼琴幻想曲。后來,德國作曲家弗洛托把這首民歌用在他的歌劇《瑪爾塔》里。屢受名人青睞的《夏日最后的玫瑰》就這樣廣為流傳。
那首詩翻譯成中文大致如此:
這是夏日最后的玫瑰在獨自綻放著,
昔日動人的同伴都已凋落殘逝,再也沒有一朵鮮花,
陪伴在她的身旁,映照她緋紅的臉龐,和她一同嘆息悲傷。
我不會離開孤零零的你,讓你單獨地憔悴,愿你能跟隨你的同伴,一起安然長眠。
我把你那芬芳的花瓣,輕輕散布在花壇上,那花園里,讓你和親愛的同伴,
在那黃土中埋葬,不久我也可能追隨我朋友而去。
當那愛人的金色指環(huán),失去寶石的光芒,
當那珍貴的友情枯萎,我也愿和你同往。
當那忠誠的友人遠去,那所愛的人兒死亡,
啊!誰還愿留在這荒冷的世上獨自凄涼?
按照蝦米網上的說法:詩人用優(yōu)美的語言描繪了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它孤獨地開放,孤獨地凋謝。作者用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比喻等待愛情的女子,她等待的愛人遲遲未,,她只有獨自凋零,就像那朵夏日的玫瑰。
深諳愛爾蘭文化的馬丁不會不知道這首歌詞寫的內容,歌詞里的怨偶心中恨,與電影里的母親痛喪愛女也算契合一半。當我在觀摩之初設定一個痛失愛女的慈母形象時,這個暴躁的母親的性格,在更為畸形的社區(qū)里層層展露。讓人驚嘆于作者所做設定的真實性——真實往往不那么美好,片子里更顯丑陋。
因出演《三塊廣告牌》,片中女主角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已斬獲多個獎項
觀摩的時候如果你和我一樣帶著疑問,那么在結束的時候,你的疑問也估摸著和我的一樣深深加重——這是怎樣一個人要寫這樣一個令人討厭的世界?這個世界里住滿了令人討厭的各種人——雖然愛著女兒但暴躁的母親,不忠而淺薄的父親,軟弱娘炮的兄弟,輕佻不幸的女兒,種族主義與酗酒嚴重的警察母親,軟弱媽寶仗勢欺人的警察,墻頭草的同事,唯一可能略微有點良知卻早亡的警長,唯利是圖的廣告經理,唯恐天下不亂的媒體,不知道哪里迷奸了妹子的退役軍人……
豆瓣上將同類型的影片與《杰出公民》放在一起,我想你會會心一笑。因為觀影的過程中,導演天才般的讓你怨恨出現(xiàn)的一切,實力展現(xiàn)一個“人人面目可憎的小鎮(zhèn)”。
先是和女主人公一起怨兇手,好端端的殺人害命。再接著怨這個僵化的行政體系——人家媽媽幫女兒出氣,又沒礙著法律為什么不行?然后怨這個制度,為什么沒有錄入DNA,為什么警察連個嫌疑人都沒有找到?接著怨多管閑事的牙醫(yī),獨眼女郎——別人家閨女出事了伸張正義,關你什么事?然后又嫌棄游手好閑的警察局,爛醉如泥的警察——你家上司都要掛了,你怎么還覺得有接班希望而偷笑?接著你又在劇情里開始嫌棄起女主本人——他人并非都是地獄,為什么像個刺猬一樣針對所有人,老公,女兒都給作沒了,就差一個兒子,被學校里一頓瞎攪合——甚至覺得女兒的遭遇可能是老天爺對于她的回報!正當你以為出現(xiàn)了會主持公道的黑人新警長,讓你以為他也許是厲害角色可以力挽狂瀾,不過,事實證明,你想多了……
《三塊廣告牌》拍攝現(xiàn)場,導演馬丁·麥克唐納(左),在與片中飾演警長的伍迪·哈里森說戲
唯一略帶著人性光芒的警長,在安排了難忘的臨終前一天后——也許出色的劇本就是要這么出乎意料,比如那三封信因為是遺愿的關系,自帶權重影響人物后面半程的轉變。有人覺得這是神來之筆,但我覺得太過刻意——比如那個酗酒的警察。之前,絲毫沒有覺察出他除了小心眼,媽寶和酗酒外的任何潛質,甚至警徽也不太佩戴,而他居然被警長選中,成為三封郵件之一的收件人,并夸贊說:我覺得你丫很有潛力,只不過被你媽耽誤了。這不免有些缺乏鋪墊,也許警長人性的光芒里還帶點杰克蘇吧,或者是因為這個小鎮(zhèn)實在別無選擇。
于是,再沒有辦法享受故事的余味,并且不斷被粗話臟話轟炸耳朵的時候,回想起暴戾的中年婦女、侏儒和前夫在絮絮叨叨討論Beget這個詞,瞬間想起來另一部不斷討論“Alcove”的片子《殺手沒有假期》——確認是同一個導演的作品。
呵!英國愛爾蘭裔的馬丁導演首部長篇作品正是《殺手沒有假期》。
馬丁與他的執(zhí)念
縱觀馬丁導演的故事,不免想起曾經和一位德國教授關于歐洲與美國的文化差異的閑談。歐洲人崇尚的理性的約束,而美國人更講求天性。
《殺手沒有假期》海報
如詩如畫的《殺手沒有假期》是我早些年,特別喜歡推薦給周圍朋友的一部文藝片。擁有黑色幽默的質感,既有悲哀,也有榮譽,哀而不傷,恰到好處。那些美國游客的諷刺,以及比利時人的調侃也讓人覺得笑點宜人。也許是心懷同情,或者說愛,這部片子雖然描寫了不多的幾個形象,大部分還是殺手,但你卻有一種溫暖的感覺。
《三塊廣告牌》中侏儒一角由彼特·丁拉基飾演
就好像吳宇森的片子里會想到致命的橘子和翻飛的白鴿,馬丁也夾帶了許多從處女作開始的私貨。話癆的討論用詞,對于美國人的調侃,對于前世來世的探討,侏儒以及種族主義。
當青蔥的導演成熟,看透了人間的詭詐,當再一次看這個愛爾蘭裔英國導演的作品時,私貨還是那些私貨,態(tài)度就冷峻了不少。
這樣說起來,就說通了。對比來看:
《殺手沒有假期》中侏儒一角由喬丹·普林迪斯(左)飾演
《殺手沒有假期》中,歐洲的殺手錯殺了小男孩,應該捍衛(wèi)榮譽飲彈自殺?!度龎K廣告牌》里,哪怕奸殺了少女,罪犯也可以無恥的逍遙法外,也有別的罪犯無恥的炫耀暴行。榮譽感什么的?沒有的!
《殺手沒有假期》里,黑幫頭子Henry讓Ken在處決Ray之前,帶Ray去布魯日度個假,算是人間美好的留念?!度龎K廣告牌》里,只有幾個月陽壽的警長決定給家人河邊的美好一日,以資長久美好的留念,然后自殺,留下無所適從的家人。
《殺手沒有假期》里,一開口就用“不要敵視我們美國人”(而不是不要敵視侏儒)并且一嗑藥就把自己化為白人代表,主張種族戰(zhàn)爭的侏儒,到了《三塊廣告牌》里,一個不男不女種族歧視嚴重的落拓南部老太太和一個向往美好卻被女主傷害得遍體鱗傷的侏儒(片中唯二略被善待的角色之一)。
說起來調侃美國,2008年的《殺手沒有假期》里有一組鏡頭特別有意思:在歐洲殺手也有欣賞中世紀教堂之美能力的同時,三個美國超重游客,毫無禮貌的問路,毫無鑒賞力的依據導游手冊游覽,毫無雅量的破口大罵。導演借Ray的口說到“嘿,美國佬”。而到了2018年的這部影片里,令人討厭的一切都發(fā)生在美國和美國人身上。
《殺手沒有假期》的男主角由柯林·法瑞爾飾演
十年的一端連著《殺手沒有假期》一端連著《三塊廣告牌》,恰似導演的自陳,溫情柔軟留給了歐洲,粗野暴戾留給了美國。其中的細微差別在于,他對于片中角色的愛與同情,在最新的影片里稍縱即逝,大約只有山林間的小鹿,小甲蟲或者是烏龜才不令人生厭。
對比到這里,你會更驚艷于《殺手沒有假期里》沒有作妖的Ken的遺囑——畢竟Ray都沒有打開看。而啰啰嗦嗦的三封信居然成了《三塊廣告牌》里后半程主要的情節(jié)動力。
為了復仇的復仇
從故事的劇情來看,本片可以歸納為“復仇父母”的故事。這種類型作為“復仇”主題的類型,從古至今,一直擁有可以讓人大快人心的敘事潛力,比如成龍大哥去年年末與皮爾斯·布魯斯南聯(lián)手奉獻的《英倫對決》是一個父親為女兒討說法的故事,略遠一點,比如《颶風營救》也是超級神爸救女兒的故事。不僅救女兒,爸媽們也有救兒子的。偏一點的比如2014年的北歐影片《失蹤順序》是黑幫父親探尋兒子死因的故事,又或者是同年美國的《白宮陷落》。
之所以能大快人心,往往因為這種復仇套路總會找到兇手——畢竟一般人都會覺得,如果沒有兇手,向誰復仇呢?所以,如果小孩沒死一般是動作+喜劇,如果小孩一開始就死了,一般是動作(可能是黑色喜?。?。而這一次,一開始死了的小孩因為沒有嫌疑犯,導致成了一個“究竟什么鬼”的故事?!@大概就是為什么這次的編劇令人驚艷——因為,這次報仇居然連嫌犯都沒有——如此的真實,真實得如此駭人。
雖然一個人對抗全世界,是美國英雄電影慣用的手法,但是對于一個脾氣暴躁的不會超能力的母親而言,復仇并沒有多少實際的可行性——這聽起來太像21世紀隨便發(fā)生在某地都成立的真實:被炸彈無辜傷及的平民,被恐怖襲擊劫持的受害者,或者可能僅僅是無辜坐上了某班失事航班的乘客……而這種真實,被馬丁導演安在了美國。故事令人生氣,令人無可奈何,令人默然無語。
《七個神經病》海報
寫到這里,想起他在另一部也是發(fā)生在美國的犯罪故事片《七個神經病》里,也有一個殺死女兒的兇案。歐洲的父親Hans選擇了信仰,放棄報仇,而罪犯因為負罪感自殺而亡。《三塊廣告牌》里,兇手沒有了,信仰也沒有了,美國的母親選擇了報仇。也許她本來就沒有什么信仰,偶爾會被導演濃重的宗教情結將美麗的小鹿聯(lián)想到女兒的來世。
《七個神經病》里,Hans曾引用甘地的話“如果世間人人以眼還眼,那么最后只有瞎子”。——如果導演在2012年的《七個神經病》里,就讓自己片子里的愛爾蘭編劇企圖創(chuàng)作一部“愛與和平”的電影,而美國朋友Billy用血腥暴力來重口味反諷。那么這部2018年的《三塊廣告牌》勾勒的一個如此令人氣憤的世界,是為了諷刺以暴易暴?抑或只是給自己的人物角色走一條“不寬恕”的道路,只顧泄憤,而沒有任何理性、宗教抑或榮譽約束?
在梳理了導演一貫的嫌棄美國的創(chuàng)作初心指導下,我很難理解,導演究竟所恨的是這世界被毫無榮譽感的美國所主導,抑或是連同這整個世界都被他看作是那么荒誕可鄙——不免多疑起導演“心恨誰”?(文/悅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