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在新疆》,劉亮程著,江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12月出版
《木塔里甫的割禮》
木塔里甫是我在庫車認識的第一個維吾爾族朋友,在縣電視臺工作,漢語講得很好。一起混熟了,有時喝點酒不免談到男人女人,談生活的快樂與滿足,也談到死亡,只是隨口說幾句。我和木塔里甫都年輕,有一大堆無聊時光需要那些無聊卻輕松的話題去打發(fā)。男女是這種場合永談不厭的主題,而且談著談著,總會落到具體的某個地方。
一次我問木塔里甫,割過禮的男人跟沒割禮的男人是不是真的不一樣。以前我聽說男人割禮后那東西會長得長而壯實。我在烏魯木齊大澡堂洗澡時,經(jīng)常遇到割過禮的維吾爾族和回族男子,有意偷看幾眼,那地方,除了毛多一些,也看不出有多長多壯實。木塔里甫卻認為絕對不一樣。沒割禮前,木塔里甫說,那地方靜悄悄的,好像一直在睡覺。割禮后沒幾天,就有動靜了,活了,像只小兔子一樣往前躥了。我被木塔里甫的講述吸引了,執(zhí)意讓他說說自己割禮時的情景。
是個秋天,木塔里甫說,門口的大桑樹已經(jīng)落掉一半葉子,早晨一醒來我就感覺到家里要有大事情了。院子里有灑水的聲音,接著是父親的說話聲和他用那把大芨芨掃帚掃地的聲音。昨晚上也許刮風(fēng)了,桑葉葡萄葉又落了金黃的一地。母親推門進來,穿著一身過節(jié)才穿的漂亮衣服,她給我也換了一身新衣服,幫我洗凈臉,戴上小花帽,然后拍著我的臉蛋說,孩子,你已經(jīng)七歲了,該給你割禮了。
這之前我也知道一點關(guān)于割禮的事,老師講沒講過記不清了。在班上經(jīng)常有男同學(xué)請假,說是“割禮”了。我們似懂非懂的。因為割禮一般在五至八歲期間,有的同學(xué)早割了,有的會晚一些。待割禮的同學(xué)回來,我們總要想辦法讓他掏出來看看,到底割成啥樣了。問他疼不疼,怎么割的。從那時我就知道自己遲早也會有這一天。
家里逐漸來了許多人,連幾十里外的鄉(xiāng)下親戚也來了。父親宰了一只羊,正忙著煮肉做抓飯,母親進進出出招呼客人。還請了三個唱木卡姆的藝人,在葡萄架下的大炕上放聲彈唱。他們的歌聲把葡萄葉子都震落了。架上垂掛的幾大串葡萄分外引人注目。后來我才知道,那是母親為給我過割禮,特意留的幾串又大又紅的葡萄。一般在這個季節(jié)葡萄早摘完該下秧了。
過了一會兒,母親把我領(lǐng)到里屋,炕上坐著幾個老年人,都笑瞇瞇地望著我。有一個長胡子阿訇,端坐在中間,母親把我?guī)У剿媲埃羞^禮。阿訇摸摸我的頭,很輕松地說笑兩句,讓我脫掉褲子。我有點害羞,忸怩幾下,還是脫了。阿訇一手托起我的小東西,捋了幾下,澆水清洗了一番,嘴里念著我聽不懂的經(jīng)文,其他人都靜悄悄的。阿訇從口袋里掏出一枚磨得發(fā)亮的小銅錢,把捋得細長的包皮從銅錢中間的方孔穿過去,又捏住捻和捋,那地方木木的,都快沒感覺了。這時有人從外面提進一只坎土曼,上面是燒得發(fā)燙的干凈細沙。父親蹲在旁邊剝一只煮熟的雞蛋。母親不知到哪去了,我轉(zhuǎn)過頭找母親,見房子里只剩下男人。我緊張地盯著阿訇的手,腿也有點顫。就聽阿訇說,小東西還沒長熟,今天不割了。我心里一輕松,阿訇又說,快看,天上飛過一只老鷹。我一仰頭,只覺下身一陣生疼,低頭看時,銅錢已落在地上,我的小東西上全是血,我哇的一聲,嘴剛張大,還沒哭出聲,父親的熟雞蛋已塞到我嘴里。阿訇往我的傷口處敷棉花灰,然后撒上燒燙的細沙,血漸漸就不流了,我嘴里的熟雞蛋也嚼咽下去了一半。這時外面的彈唱突然高亢起來,他們已在院子里跳起買西來甫。
我看著阿訇把割下來一圈包皮套在一根木棍兒頭上,讓我父親拿出去插在墻上。阿訇讓我到遠遠的地方去撒尿,我不知道啥意思,還是去了,一直走到庫車河邊,對著河水撒了一泡尿?;貋頃r抓飯和煮羊肉都已端上桌子。木卡姆彈唱還在繼續(xù),我知道吃喝過后,人們還會跳更加瘋狂的買西來甫。這都是因為我,我割掉一小塊包皮,給人們帶來這么多快樂。
以后一段時間,我天天看著插在墻上的那根木棍。套在上面的一小圈包皮漸漸變了顏色,終于有一天,那一小圈包皮不見了,或許讓鳥吃了,或許被風(fēng)吹走了。只有木棍插在那里,我經(jīng)過時還會抬頭看一眼那根插在墻上的木棍。
后來我才知道,那時消炎措施落后,割禮后最怕龜頭發(fā)炎。所以割下來的包皮不能扔到骯臟處,連撒尿也要到遠遠的沒有人的地方去。這是講究。還有,割禮時母親不能看見,不然以后兒媳婦會經(jīng)常和婆婆吵架。木塔里甫說。
那個秋天的早晨之后,木塔里甫跟我就不一樣了。他被割了一下,就像板在僵土中的一棵幼芽,被人松了一下土。按他的說法,那長勢就跟“兔子一樣往前躥”了,但我仍舊不清楚不一樣到什么程度。他以后的生活,又是怎樣一種我無法體驗的快樂與幸福。真想和木塔里甫比一比,卻又說不出口。要是小時候就認識,肯定會掏出來比一比的。我小的時候—木塔里甫割禮的那個秋天我在干什么呢,我一樣長大了。沒被“松土”也一樣長長長壯實了。可是,我和木塔里甫的區(qū)別究竟在哪兒呢。
木塔里甫與我同齡,四十歲的樣子,正是享受人生快樂的大好時期。我也是。我們的快樂與幸福應(yīng)該是一樣的吧,我想,不會因為我少“割”了一下就會少一些快樂吧。等到六十歲或七十歲時,我再跟木塔里甫好好地談?wù)勅松?,男人、女人,?dāng)然,最重要的是談?wù)勊劳?。那時我們倆都離死亡不遠了。死后我入墳?zāi)?,他進麻扎,必定埋不到一塊地方,但必定埋在同一片大地上。我們的子孫還會在埋葬我們的土地上面對我們曾經(jīng)面對的一切。無論他們怎樣生活,我和木塔里甫的區(qū)別,會在最后時刻顯得絕對而徹底。事實就這樣簡單,那個遙遠秋天的早晨一過,我們的生和死,都完全的不一樣了。
作品簡介:
劉亮程著,江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12月出版
《在新疆》是自然文學(xué)大師劉亮程關(guān)于真實新疆生活的散文集。作者以飽含深情的筆觸,描摹了新疆這片古老大地上平常人的生活:可以讓人玩一輩子的“托包克游戲”、街市上各式各樣的小生意、維吾爾族的割禮、五千個截然不同的買買提……作者緩緩鋪開的這幅畫卷,既有新疆的男人、女人,還有落寞的古城、熱鬧的巴扎、月光里的賊,以及在這里發(fā)生的宗教變遷、民族風(fēng)俗、古老歷史等。全書字字句句透露著新疆的味道和氣息,寫盡了新疆的明麗與滄桑。
《在新疆》是劉亮程自然文學(xué)經(jīng)典《一個人的村莊》姊妹篇,延續(xù)著作者“注視”“撫摸”生活的一貫風(fēng)格,對新疆大地上普通人的勞作、買賣、風(fēng)俗,以及那里的樹木花草、日月山川、動物牲畜都進行了緩慢、細致的刻畫,是中國人了解、感受新疆必讀的一部經(jīng)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