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自由與愛之地:入以色列記》,云也退 著,理想國│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9月出版
“耶路撒冷是個沒有笑臉的城市?!?/P>
哈伊姆,我在耶路撒冷時的房東,用這句開場白代表他的城市來迎接我。他住在赫爾佐格街上,這條西南—東北向的交通干道一到傍晚就人煙稀少。城市真的不大,我從汽車站下車,沿本—茨維大街一路南行,然后上了凱因·哈扎茲大街,要不了半個小時,就穿越了整座克洛爾公園。這個公園雜亂地長滿了樹,有些地方露出大塊的通紅的裸土,樹木低低地哀號。的確,大部分路人都面容嚴肅,沉默不語,好像趕著去做什么重要的事情。
來耶路撒冷的游客都要往老城區(qū)跑,塞滿那里面的每一條巷道。老城分四個區(qū):猶太教徒區(qū)、穆斯林區(qū)、基督徒區(qū)和亞美尼亞人區(qū);有八道門,數(shù)西邊的雅法門氣魄最大,北邊的大馬士革門內(nèi)外都是穆斯林的聚居地,城磚色暗,天都比別處的低,東邊的金門正對著著名的橄欖山。整個老城坐落的地方就叫“錫安山”(Mount Zion),大流散中的猶太人,就用“錫安”來指代他們眷戀的《圣經(jīng)》故土。
在老城里逛膩味了的游人,陸續(xù)出金門登上橄欖山。汲淪谷從山的西側(cè)延伸到城南,與欣嫩谷相接。站在谷的東側(cè)西望,老城城墻從圣殿山植被稀疏、黃綠交織的山岡上巍峨地聳起,穆斯林的圣殿——金頂清真寺——就那么光燦燦地停留在你的視野中,被周圍不同層次的城磚、巖石、墓碑、屋頂一起掩映著。汲淪谷里過去有水,如同護城河一樣一直流到南邊的欣嫩谷,古代的閃族人在欣嫩谷里給火神摩洛克獻祭兒女,現(xiàn)在,這里是一個由英國捐資建造的公園,從谷里爬上來,兩腳都會沾上紅紅的黏土。
在橄欖山上向東南望去,目光越過大片大片碎碎的白房子,你可以看到死海模糊的影子,像地上的一攤墨藍色水跡,一動不動。橄欖山上最顯眼的一棟建筑是萬國大教堂,設(shè)計者為安東尼奧·巴爾魯奇,時間為1924年,正面穹窿上巨大的馬賽克拼畫講述著耶穌基督替世界承受苦難的故事。圍繞著教堂的是一大片古老的橄欖樹林,即著名的“客西瑪尼園”,耶穌據(jù)說就在此園中被捕,園中的三棵超過兩千年樹齡的老樹,人子獻身時,它們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場了吧。
不上橄欖山,你不知道圣城的味道。這里的風(fēng)是沉甸甸的,再晴朗、再明媚的天,圣城都給人一種日頭即將西斜,有什么東西將要緩緩降落的感覺。橄欖山不過是個小土包而已,一旦登臨,人卻籠罩在一片奇怪的寂靜里。緣著城墻外圍行走,從被拐角擋住的地方駛出來的機動車都仿佛是躡手躡腳的,到處是裸土、雜草和巖石,黑袍黑帽的教徒們腋下夾著書本,在一車一車的游人跟前面無表情地走過。
構(gòu)建耶路撒冷的石灰?guī)r和白云質(zhì)灰?guī)r是尚存于人類世界的最古老的建筑用石之一,自公元前到現(xiàn)在,老城內(nèi)外的建筑,乃至整個耶路撒冷的建筑,至少是外立面,都是用這種石頭砌成的,越是年深日久,石的顏色越黑,塵土、雨水和風(fēng)協(xié)力把石頭雕出沉吟的表情。古代耶路撒冷周圍布滿了采石場,猶太人移民來到圣地后,有許多人從事的也是采石的行業(yè),現(xiàn)在,采石、制石這類勞動力密集型產(chǎn)業(yè),基本上都交由約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人來完成了。
盡管耶路撒冷的法令嚴格規(guī)范建筑的修造,但圣城古老、沉重的塵埃里早已混入了現(xiàn)代工業(yè)的碎屑。第一次來到耶路撒冷時,我看到雅法路,這條一頭通往圣城西北角,另一頭連著長途車站的東西主干道,一半路面已被挖開,公交車只能在另一半路面上艱難地擦著身行駛,司機們交錯而過時,都能伸手出窗互相握一下。我心說,那半邊定是屬于阿拉伯人分治的區(qū)域,所以才如此光景,猶太人做事干練高效,絕不會把一條破路扔在那里而看不見一個工人。三年之后,我重返故地,看到銀色的輕軌車已靜靜地行駛在了雅法路上,才知道自己想當(dāng)然了。兩邊的風(fēng)物依舊,人們默默地行走,猶太教徒一邊交談一邊嚴肅地點著頭,長長的、卷成錐形的鬢角輕輕搖擺。
哈伊姆家的窗戶面積特別大,大到一推開,兩扇玻璃就不知飛到哪兒去了,只剩一個窗洞??蛷d里空空如也,彌漫著一股災(zāi)后重建的氣息?!斑@是我租的房間,”哈伊姆說,“旁邊有兩個超市,二十四小時的那個不要去,東西太貴,另一個晚上7點前都開著。”
哈伊姆剛剛服完兵役,他目前在籌備一個集體成人禮:不單是告別男孩,告別軍隊,還要告別他的家庭——猶太教社會里的一個小小單元。這些年輕人都是宗教家庭的叛逆后代,他們不肯走父母那種拘謹守戒的人生道路,因此自己結(jié)群結(jié)社。以色列的猶太人果然都是結(jié)社和搞運動的好手,在軍隊里,哈伊姆參與創(chuàng)建了一個類似“父母皆禍害”的社團,又參加了另兩個社團,其中之一叫“醒來”,旨在喚醒本城的那些世俗居民保衛(wèi)耶路撒冷?!耙驗橐啡隼浔荒切﹔eligious men給占領(lǐng)了,”他說,“那些人從來不笑?!?/P>
正如此地報紙上說的,越來越多的人在逃離圣城,因為他們受不了城市的宗教化。這座城市有一個世俗猶太市長,但權(quán)力卻集中在哈雷迪們的手中。哈雷迪(Haredi),指的是猶太教徒中最極端的一批人,他們最堅定地相信《舊約》中“上帝選民”一說,嚴守著自從猶太教創(chuàng)立以來確立的一整套教規(guī),從衣著到飲食,到每日的禱告,到安息日以及逾越節(jié)、贖罪日、住棚節(jié)、新年等眾多宗教節(jié)日的清規(guī)戒律。由于以色列是個民族混居的民主國家,政府若要保持“猶太國”的性質(zhì)永久不變,就必須特別照顧哈雷迪們的利益,因為這些人忠實地遵循《舊約》中“生養(yǎng)眾多”的律令,是民族繁衍壯大的主力。
“哈雷迪化”的過程開始于2003年,極端正統(tǒng)派希望將耶路撒冷變成一個純粹的猶太教城市,而不是三教共同的圣地。有這種訴求的人,必然要訴諸隔離,哈雷迪呼吁在一些公共場合設(shè)置鐵絲網(wǎng),隔開宗教人群和世俗人群。這十年來,耶路撒冷失去了一批又一批老市民,一個原因是,他們的子女親朋大多選擇居住在更為自由開放的特拉維夫,另一方面,濃烈的宗教氛圍也確實讓他們呼吸困難。但是哈伊姆說,世俗人群的撤離,促使哈雷迪更加囂張,“這是不對的,城市是他們的,也是我們的,他們的目的就是要趕走所有跟他們不一樣的人”。
雖然生長于茲,對圣城景物已無太特別的興趣,但哈伊姆還是陪我去走了下老城。我們沿著城墻外側(cè)的草地緩緩而行,這片并不起眼的綠化帶,是“六日戰(zhàn)爭”后上任耶城市長的特迪·科勒克倡議興建的。在科勒克的治下,耶路撒冷成功地做穩(wěn)了首都,朝一個文化多元的國際化城市的方向發(fā)展,這十年來的保守趨勢,絕對是他不愿看到的。老城游人如織,許多人都往哭墻跑,以為它是所有猶太人共同的圣地,卻很少知道它背后的爭斗:哈雷迪們企圖將它變成自己的象征,他們號召更多的猶太人向他們靠攏,更宗教一些,更加積極地到哭墻來追悼過去,托付心愿。
哈伊姆就從不去哭墻,他覺得在如今的局面下,去那里就跟投敵沒什么區(qū)別。這是一場戰(zhàn)斗,就如同猶太人跟巴勒斯坦人爭搶同一塊土地一樣。但是,解決以巴對立的問題,可以拿諾貝爾和平獎,解決了圣城教俗對立的問題,最多拿一個什么“耶路撒冷理想主義者紀念勛章”。
“我們無法放棄耶路撒冷,總不能所有不信教的人都跑到特拉維夫去吧?”他說,“我是公民,我有權(quán)住在任何我想住的地方。”
特拉維夫獲評2011年度“全球同性戀之都”,有意思的是,就是在封閉保守的耶路撒冷,同性戀人數(shù)也占到了百分之十,跟世界平均值一樣。更有甚者,宗教人群里都有同性戀者,他們還成立了個組織叫Havruta,這說明,宗教界也不是密不透風(fēng)的一整座堡壘,他們只是在某些方面,例如在對待世俗力量的做法方面比較一致而已。
“哈雷迪認為,跟與自己不同的人住在不同的地方是種驕傲,”哈伊姆說,“而我正相反,我所驕傲的是:能跟和我不同的人同住一個城市而不與他們混合。”
“Everyone is fighting.”我嘆息道。
有一句俄國諺語,據(jù)說在以色列一度很流行:自己活,也讓別人活。我們長一句短一句地說著話,踩著草地和赭紅的土壤而行。嶙峋的巖石根部已經(jīng)發(fā)黑,耶路撒冷的雄偉、森嚴中,帶著一種仿佛剛剛挨過火焚的氣息,一種肅殺的感覺,讓人不得不停下腳步,佇立凝思,然后,被不知來自哪一所教堂的“嘡”的一聲鐘響驚醒。晴朗的每一天,夕陽定時把圣城鍍成“金色的耶路撒冷”,再多的觀光客都沖不淡它那濃郁、錯雜的虔誠,還有隨之而來的偏執(zhí)、苛刻和斗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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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我一邊整理一些耶路撒冷的談話筆記,一邊查看那些搬離圣城的人的言論。我發(fā)現(xiàn),他們相當(dāng)脆弱:周圍的朋友少了幾個,他們就認為自己同這個城市的緣分到頭了;有的人在安息日開車出門,被猶太教徒罵了兩句,就覺得“在這里生活是種羞恥”。我有些懷疑,哈伊姆或許言過其實了,他是個悲觀的人,微笑中總有那么幾分悒郁(我都不明白他為何要邀我來他家?。?,結(jié)交的也都是些容易忿怒的同類?;蛟S,那么多人忍受不了一群手捧經(jīng)書、經(jīng)常發(fā)些怪論的正統(tǒng)派教徒,只是因為他們自己太敏感了,太容易為一些事情激動——而這些事情,與食品摻毒、惡性拆遷、商業(yè)欺詐、冤假錯案之類相比,簡直微不足道。
不過,“自己活,也讓別人活”,這句倒是放諸四海的真理。在內(nèi)奧·茨馬達,人們就是在研究共處之道。農(nóng)莊的元老們都是耶路撒冷居民,也都是世俗猶太人,現(xiàn)在他們回圣城,還能生活得慣否?
馬克睡了半晌起身,沖著墻打坐去了,輪到我倒頭躺下。我從來拒絕午睡,甚至覺得大白天人事不省是男人的恥辱;做了農(nóng)民之后,我依然不屈不撓,但午睡強行進入了我的作息表,逼迫我,給我的頭腦和四肢施壓。分明是它需要我嘛——我迷糊著想——而不是我需要它。
作品簡介:
云也退 著,理想國│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9月出版
這是一部特別的非虛構(gòu),作者云也退以他在以色列的一所集體農(nóng)莊(基布茲)勞動的一個月為主線,穿插敘述了他在以色列各地行走的見聞和思考。在云也退的筆下,以色列是一個充斥著矛盾的地方,既安全又危險,既貧瘠又富裕,時而保守時而開放,以色列人的頭腦以頑固著稱,但又能向創(chuàng)新敞開各種可能。書中描寫了一群表面上非?!安凰歼M取”的猶太人,他們安于村莊勞動,堅持修行、冥想、過集體生活、討論一些似乎毫無意義的問題,然而,這些“農(nóng)民”的形象卻折射出了以色列這個國家一再成功的奧秘,而他們積極的生活實踐也蘊含著改造社會、創(chuàng)造真正的社會主義的動人抱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