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畫圣”雪舟（1420年-1506年），原名“等揚”，是日本京都相國寺的著名畫僧。一次行畫途中，偶然見到了元明之際中國高僧楚石梵琦書贈日本入元僧“濟知客”的墨寶“雪舟”二字，內(nèi)心大為震撼。等揚專門向高僧龍崗真圭請求開示。
梵琦書作“雪舟”，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
楚石梵琦所書“雪舟”及其蘊涵的精妙禪意，深深觸動了龍崗真圭禪師。龍崗真圭寫下了著名的“雪舟二字說”，不僅指明書畫“神品，妙品，神且妙”的三重境界，還闡釋了“雪凈舟動”的佛法禪理。等揚從此以“雪舟”為名號，成就了日本文化史上的不朽功業(yè)。
楚石梵琦的傳世之作“雪舟”，不僅是日本“畫圣”雪舟名號的直接來源，其玄妙的禪學(xué)思想也深刻影響了雪舟的藝術(shù)理念和實踐，堅定了他赴中國探源尋宗的決心。楚石梵琦，在中國文化史上具有獨特地位，卻在歷史長河中或隱或現(xiàn)，少為人知。他究竟是怎樣的一位傳奇高僧呢？
一
浙江象山半島，左挽象山港，右倚三門灣，面向大海，有著“東方不老島，海上仙子國”的美譽。在三門灣山海交錯的海岸線上，泗洲頭塘岸村靜臥在三門灣最深處。據(jù)當(dāng)?shù)匚氖穼＜铱甲C，這里是元末明初高僧楚石梵琦的故里。
楚石梵琦俗姓朱，字楚石，小字曇曜，元元貞二年（1296）出生。尚在襁褓時，有神僧看到后說：這個孩子長大后必定振興佛法，“此佛日也。他時能照燭昏衢乎！”楚石四歲時父母雙亡，由祖母撫養(yǎng)，七歲靈性穎發(fā)，能書大字，鄉(xiāng)人視其為“奇童”。九歲，楚石離開家鄉(xiāng)，遠渡錢塘江，來到嘉興海鹽天寧永祚禪寺，師從老僧訥翁謨學(xué)習(xí)佛經(jīng)。從此，再也沒有回過故里。
今年九月中旬，浙江經(jīng)歷持續(xù)兩個月的酷暑后，終于迎來了短暫降溫。我和象山張千里美術(shù)館館長張球先生，還有位在上海開了家海鮮面館、同樣熱愛鄉(xiāng)土文化的張昌純先生，一起尋訪了楚石梵琦故里。
泗洲頭塘岸村村口的“中保廟”，是座清晚期建筑風(fēng)格的單進重檐紅墻小廟，供奉的是白鶴大帝。廟前矗立一株青綠古樟，樹齡有400多年，樹圍兩人合抱，老虬盤旋，繁茂挺拔。樟樹邊“荷花池塘”內(nèi)，幾叢映日紅荷點綴。古村歷經(jīng)四五百年的變遷，只留下這株明樟，見證著歲月滄桑。
梵琦故里明樟 高子華攝
從塘岸村到村南的泗洲頭港，現(xiàn)在是片片平疇，村舍相連。村里老輩人說，一代代鄉(xiāng)民扛石造堤，新塘岸外舊塘岸，塘岸復(fù)塘岸，海涂變良田。這里種植的甘蔗，汁多清甜，遠近聞名。楚石少小離家，后入桑門道場，但是“藕花深處不妨禪”。他寫道：“吾廬正在白云邊，古木修篁相接連。橋下白魚長比劍，石間青蟹大如錢。”故鄉(xiāng)的景象，一直縈繞腦海。
有“元人冠冕”美譽的一代書畫宗師趙孟頫，世居浙江湖州。湖州崇恩寺是其父親所建寺廟，住持晉翁洵是楚石的“從族祖”，就是爺爺?shù)奶眯值?。年少的楚石到了海鹽，常常奔走兩地，既是訪親，又可學(xué)佛。
湖州崇恩寺是趙孟頫家廟，自己又是晉翁洵禪師好友，經(jīng)常去崇恩寺品茗談佛。每次遇見楚石，趙孟頫都覺得眼前這位少年聰慧不同尋常，心生喜歡。趙孟頫不僅教其寫字繪畫，還出錢為他買了僧牒，請?zhí)鞂幩略G翁謨?yōu)槠涮甓?，法名梵琦?/p>
到了梵琦十六歲在杭州昭慶寺受具足戒時，已是“文采炳蔚，聲光藹著”，兩浙著名寺院的大德高僧，爭欲招致座下。余杭徑山虛谷陵、寧波天童云外岫、杭州凈慈晦機熙，都對梵琦稱譽有加。
元至治三年（1323）春，英宗皇帝崇重佛教，下詔改五花觀為壽安山寺，選東南精于書法的僧人三百人，赴大都北京金書《大藏經(jīng)》，作為壽安山寺的鎮(zhèn)寺之寶。此時年方二十八歲的梵琦，由趙孟頫、鄧文原舉薦，被選中赴京。藉由趙孟頫的一路獎掖加持，梵琦的人生之路，從兩浙叢林，開始走向全國。
二
淡綠色封面、古代山水畫線描襯底，“中國古典文學(xué)作品選讀”叢書裝幀雅致素樸，涵蓋詩詞、散文、小說等多種體裁，遍請名家選注選譯，在上世紀(jì)80年代興起的“學(xué)習(xí)潮”中，風(fēng)靡一時。
《古代山水詩一百首》
那時我在杭州求學(xué)，買了這套書的《古代山水詩一百首》。此書選錄了李白、杜甫這些偉大詩人《早發(fā)白帝城》《望岳》等千古流傳的名篇佳作，其中也有梵琦的《曉過西湖》。此詩描寫天將破曉，乘月渡湖時的西湖夏日景象。整個畫面展現(xiàn)出一片寧靜的氛圍，但又處處顯現(xiàn)出景物的動態(tài)畫面。全詩如下:
船上見月如可呼，愛之且復(fù)留斯須。
青山倒影水連郭，白藕作花香滿湖。
仙林寺遠鐘已動，靈隱塔高燈欲無。
西風(fēng)吹人不得寐，坐聽魚蟹翻菰蒲。
記得當(dāng)年看到詩后介紹，梵琦是“明代象山人”，頗感意外。這才知道自己家鄉(xiāng)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這么杰出的一位詩人！再讀此詩，平添一份親切。此后大學(xué)畢業(yè)、工作輾轉(zhuǎn)，已40年了。至今偶爾得閑，還會隨手翻翻這本詩集。
梵琦當(dāng)年應(yīng)召赴元大都書寫《大藏經(jīng)》，著有《北游詩》三百余首，記錄沿途所見所聞。大漠南北，運河上下，山川人情，讀之歷歷在目。
《曉過西湖》是《北游詩》的開篇之作。梵琦從余杭徑山來到杭州西湖，沿著運河一路北行。這一年，距梵琦在西湖邊昭慶寺受戒出家，正好十二年。梵琦船上見月興嘆，人生代代，湖月年年，“愛之且復(fù)留斯須”。
梵琦北赴大都，不僅留下了《北游詩》這部詩化游記，也修得了自己佛法開悟的剎那因緣。此前梵琦曾赴徑山萬壽禪寺，參拜號稱天下老和尚的臨濟宗十六世高僧元叟端和禪師，請教“如何是言發(fā)非聲，色前不物？”被元叟呵叱退下，從此群疑塞胸，如填巨石。
梵琦在大都，一天晚上睡起準(zhǔn)備寫經(jīng)，忽聞西城樓鼓震動，豁然大悟，拊幾大笑道：“徑山鼻孔，今日入吾手矣！”遂作偈曰：“崇天門外鼓騰騰，驀札虛空就地崩。拾得紅爐一點雪，卻是黃河六月冰?！?/p>
梵琦抄完《大藏經(jīng)》再上徑山，元叟看到梵琦氣貌充然，笑道：“西來密意，喜子得之?！辫箸玫皆拧坝】伞?，成為嗣法弟子，被稱作妙喜五世?！懊钕泊蠓?，盡在梵琦?！?/p>
梵琦禪師歷經(jīng)元明鼎革、王朝異姓，以其道業(yè)精深而聲隆不墜。有元一代，元至治三年赴大都繕寫《大藏經(jīng)》，元至正七年（1347），元順帝賜號“佛日普照慧辨禪師”?！胺鹑铡保氰箸唏贂r神僧所言。
朱元璋驅(qū)逐蒙元于漠北，建立朱明王朝。洪武元年（1368）選取全國高僧，舉辦金陵蔣山法會，超度元末明初四方征戰(zhàn)死難亡靈。梵琦禪師應(yīng)詔誦經(jīng)說法，朱元璋聞知大悅。第二年，朱元璋再征梵琦蔣山說法，“賜宴于文樓下”，親承勞問，并賜以內(nèi)府白金。從洪武元年始，梵琦連續(xù)三年為朱元璋講經(jīng)說法?！澳暧撸杏?，然而名動海內(nèi)?！?/p>
三
一代天驕“成吉思汗”的蒙古大軍，席卷歐亞大陸，激蕩了政治格局，也激發(fā)了文明交流。日本學(xué)者木宮泰彥統(tǒng)計，元代史冊留名的入元僧達222人。元不足百年，其數(shù)量幾乎是南宋和明兩代入華僧的總和。梵琦墨寶“雪舟”和日本“畫圣”雪舟之間的傳奇故事，是這個時代宏大且生動的中西文化交流的最好例證。
一缽千家飯，孤身萬里游。元代中國，尤其是江南地區(qū)，出現(xiàn)了中峰明本、楚石梵琦等一批大德高僧，吸引了遠在海東的日本佛門信徒。為弄懂“經(jīng)文心要”，這些僧侶搭乘商船而來，遍參天下名剎，研究佛法，學(xué)習(xí)經(jīng)文醫(yī)書，傾倒于中華文化。
日本著名學(xué)問僧無我省吾多次來華，參謁梵琦和凈慈、靈隱、阿育王等名寺高僧。梵琦書贈《送吾藏主禮虛堂祖塔》《送中天竺吾藏主還日本》等多篇詩偈?！叭粘鑫鞣揭孤鋿|，不知此語是何宗?！薄拔骱骱?，動靜不離方寸間。月在中峰夜將半，天香柱子誰能攀?！本渚涠U理，處處凈土。
“明朝開國文臣之首”宋濂與梵琦曾同侍洪武皇帝。宋濂筆下的梵琦“形軀短小，而神觀精朗”，“凡所蒞之處，黑白向慕，如水歸壑，由是內(nèi)而燕、齊、秦、楚，外而日本、高麗，咨決心要，奔走座下。得師片言，裝滿襲藏，不翅拱璧?！?/p>
梵琦詩偈，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
書法是獨特的中華文化樣式，在文明傳承和交流中扮演重要角色。趙孟頫自號“松雪道人”，齋名“松雪齋”，松之蒼勁挺拔，雪之潔白無瑕，是其藝術(shù)追求的最高境界。趙孟頫書崇東晉王羲之，奉其《快雪時晴帖》為至寶。他曾書“快雪時晴”四字送弟子黃公望，黃公望據(jù)此意境，畫下不朽巨作《快雪時晴圖》，傳為書壇千古佳話。
對于黃公望、楚石梵琦，趙孟頫是仰止的高山。趙孟頫傳授的不僅是筆墨技法，更是其博大深邃的藝術(shù)思想。梵琦深諳趙體書法精髓，早年書法作品字行結(jié)構(gòu)，一望即是源于趙體。“雪舟”二字，意境清凈澄澈，澹叩禪機，顯然是梵琦頓悟后的筆墨，筆法構(gòu)致已然跳脫出乃師趙孟頫之窠臼，展現(xiàn)“返璞歸真”的化境。
趙孟頫的“松雪”，梵琦的“雪舟”，雖語境各異，但其精神內(nèi)核皆與“雪”的意象緊密相連，蘊涵著獨特的美學(xué)情趣?！把┲邸倍殖阶匀晃锵?，書法筆觸自然流露禪機，直接啟發(fā)并成就了日本“畫圣”雪舟等揚?！把┲邸碧N藏的“恒動亦靜”的辯證哲理，更是直指人心，跨越時空，至今依舊熠熠生輝。
四
尋訪梵琦故里后，我們又專程造訪了浙江嘉興海鹽的天寧永祚禪寺。天寧寺是梵琦禪師最初出家的根本道場，也是他先后兩度住持并最終圓寂在此的佛門寶地。我們想，在這里，更能接近他的日常，感受他的慈悲，體悟他的思想。
梵琦住持天寧寺時，海鹽地處海濱，飽受海潮侵?jǐn)_。眾人問梵琦：“如何才能為眾生鎮(zhèn)住海潮，免去淹圮之苦？”梵琦答：“惟千佛最勝之?！睘榻夂３敝颍箸鸾ㄇХ鸫髮氶w和鎮(zhèn)海塔。建造鎮(zhèn)海塔時，梵琦將每塊造塔之磚頂于頭上，跪誦《大悲咒》。
滄海桑田。如今的天寧寺地處海鹽市區(qū)繁華中心，距離捍海石塘，有兩公里多遠。走進天寧寺，書法泰斗沙孟?！扒Х痖w”斗大金字，高懸殿門之上。前些年修復(fù)“鎮(zhèn)海塔”塔身時，塔下二層元代器物猶在。走出“千佛閣”，仰望鎮(zhèn)海寶塔，飛檐翹角，巍峨壯觀，與昔時景象并無二致，讓人感慨不已。
在當(dāng)年梵琦禪師念佛的西齋位置，鑄立著梵琦銅像。梵琦足踏蓮花座上，手持經(jīng)文，眼視遠方，神觀精朗。我們一行在像前雙手合十，向這位了不起的先賢鞠躬致敬。
梵琦像 高子華攝
天寧寺不遠處的鹽平塘邊，有家“勝利面館”。我們點了當(dāng)?shù)氐摹案商裘妗?，濕面干挑，豬油噴香，還配了碗飄著紫菜的清湯。店外赤日炎炎，店內(nèi)食客進出，語笑喧嘩。無意間，看到墻上掛著小說《活著》作者余華的題字，正是“活著”二字。原來，余華年輕時曾是這個小鎮(zhèn)一位百無聊賴的牙科醫(yī)生。
從天寧禪寺的廟堂莊嚴(yán)，到勝利面館的人間煙火?！盎钪狈路鹣褚粭l暗喻，悄然地提醒我們，生命的意義，就隱含在一杯水、一碗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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