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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令遇豪強:黃榦處理的一起地產(chǎn)糾紛案

蘇軾有云:“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無術(shù)?!迸炫刃侣勊郊覛v史特別推出“洗冤錄”系列,藉由歷朝歷代的真實案件,窺古代社會之一隅。

蘇軾有云:“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無術(shù)?!迸炫刃侣劇に郊覛v史特別推出“洗冤錄”系列,藉由歷朝歷代的真實案件,窺古代社會之一隅。

黃榦,字直卿,福州閩縣(今福建福州)人,素以“篤行直道”蜚聲于世。開禧三年(1207)十一月,江西提舉常平趙希懌與撫州知州高商老二人聯(lián)名奏辟黃榦為臨川令,奏狀稱其“稟資公正,律己廉勤,使宰百里綽有余才”。時撫州(今江西撫州)下設(shè)臨川、崇仁、金谿、樂安、宜黃五縣,臨川縣因“蓋南楚之俗纖僳巧,法吏舞文相俠為欺詆,以多所證,逮積歲不竟,困細弱”,而號江西劇邑,尤為難治。黃榦于嘉定元年(1208)正月正式到任臨川縣,就任期間曾著手處理一起地產(chǎn)糾紛案。因案件牽連甚廣,涉及縣、州、安撫使司三級官府,在當?shù)赜绊戭H大。由于形勢之家危教授橫加干涉阻擾,又使案情撲朔迷離。透過此案見微知著,我們對宋代地方守令周旋于政令推行、豪紳掣肘、民生訴求等諸多難題之間的艱難處境略知梗概,深切體會到他們“為政”之難。

黃榦斷案:臨川風云

嘉定年間,臨安府學危教授報案稱自己家被盜,丟失若干財物。宋代的教授總領(lǐng)一州學政,掌學生功課、考試等事宜,地位頗為重要。危教授當時回鄉(xiāng)丁憂,寄居鄉(xiāng)里。黃榦身為一縣之長,不能坐視不管,當即派出尉司捉拿盜匪,但毫無所獲。不久,臨川縣突遭蝗災肆虐,黃榦趁滅蝗之際親至危教授家拜訪。交談過程中,黃榦方知危教授家所丟失財物“不過米鹽瑣屑之物”,并非貴重之物。即便如此,考慮到危教授既已報案,自己又身為臨川令,黃榦當即表態(tài)定當全力以赴查明案件。危教授聲稱自己知曉盜匪是誰,黃榦追問下得知危教授有鄰人名為熊祥,為人豪橫霸道,此前與他互爭山地,兩家結(jié)怨。危教授據(jù)此咬定盜竊一事的主謀必定是熊祥,而陳九、饒細乙、舒九三人則是幫兇。

黃榦知聞嫌疑人線索后,果斷命令尉司將熊祥、陳九、饒細乙、舒九四人緝拿歸案,以圖快刀斬亂麻,讓真相早日水落石出。然而一番行動下來,僅陳九、饒細乙、舒九三人被捕,關(guān)鍵人物熊祥卻好似人間蒸發(fā),蹤跡全無。無奈之下,尉司對陳九等人預先審訊,隨后黃榦親自審問三人,三人卻“歷歷通吐,略無隱諱”,陳九對自己的盜竊行徑供認不諱,一口咬定是熊祥唆使其盜竊。饒細乙、舒九二人雖未參與盜竊,但二人均指認熊祥窩藏盜匪并且經(jīng)常教唆他人盜竊。此與尉司審訊結(jié)果驚人一致,案件真相似乎已經(jīng)明了,真兇竟真如危教授所言。

案情如此順利令黃榦心生疑竇,隨即追問陳九三人是否被尉司刑訊逼供或者受到危教授施加的壓力,三人均矢口否認。既然三人并未受到外力因素的干擾,為何會如此迅速地承認盜竊行徑?黃榦深知繼續(xù)審問也無濟于事,因此命尉司將三人關(guān)押,待調(diào)查清楚后再行處置。

不久,熊祥被捕,黃榦命尉司將陳九三人帶至堂前對質(zhì),但尉司此時卻執(zhí)意要繼續(xù)羈押三人,并讓黃榦將熊祥交給尉司審問。黃榦本就對之前案件查處太過順利而心存疑慮,這下尉司的反常舉動,讓他再次警惕起來。宋代的尉司專門負責捕盜之事,而案件審訊分明是縣令之職責,故黃榦暗自思忖:“豈有反押詞人下尉司之理?”這其中定有貓膩。黃榦命專人繞過尉司將陳九三人帶至堂前,大吃一驚,上次審訊時能“歷歷通吐”的陳九此刻卻遍體鱗傷、羸弱不堪。黃榦令醫(yī)人看驗,發(fā)現(xiàn)陳九“拾指皆被夾損,腳踝亦被椎損”,顯然是被嚴刑拷打過,黃榦厲聲喝問是誰人所傷,陳九哆哆嗦嗦地稱是受到弓手徐亮、黃友在龍舟院嚴刑拷打,還受到危四官人(危教授之子)的勘問,前次招供是在無法承受皮肉之苦情況下的誣陷,并非事實。

黃榦又命專人“追龍舟院僧行供對”,確保陳九所言屬實。饒細乙與舒九見大勢已去,當即承認二人“受危教授者賂之使言”,在公堂上誣陷熊祥。至此陳九三人全部翻供,熊祥盜竊罪名自然無從談起,原本看似清晰的案情瞬間反轉(zhuǎn),一切線索此刻都指向了危教授和他的兒子。然而案情發(fā)展到這一步,又出現(xiàn)了新的疑問:危家不惜勾結(jié)尉司,動用私刑拷打陳九,還大費周章地讓他們誣陷熊祥,這般行徑背后的動機究竟何在?黃榦明白,真相或許就隱藏在熊祥接下來的供詞之中,唯有順藤摸瓜,才能徹底揭開這層層迷霧。

原來,危教授雖為臨安府學教授,但卻寄居在離臨川縣四五十里的鄉(xiāng)間,所居之旁有山林陂塘,乃鄉(xiāng)民熊祥的地產(chǎn),該地由鄉(xiāng)民陳如圭先賣與熊祥,后又賣與危教授,正是陳如圭的一田二賣引起這場糾紛。危教授并未采取合法手段獲得該地的所有權(quán),而是倚仗自己的勢力多方脅迫熊祥就范,熊祥懾于其權(quán)勢一再退讓,不敢正面與之抗爭。危教授則趁機蠶食,但其并不滿意于這種現(xiàn)狀。恰在此時,盜賊侯圈五、陳細乙等人盜竊危家財物,這本是一起普通的盜竊案,危教授卻從中嗅到了機會,動起了歪心思,妄圖借此機會誣陷熊祥,以達到徹底霸占地產(chǎn)的目的。后續(xù)情況正如案件發(fā)展,危教授買通尉司,將陳九等人分別進行拷打和賄賂,使其在公堂之上誣告熊祥,坐實其盜竊行徑,一旦熊祥入獄,危教授便可獲得全部地產(chǎn)。

對于此案,黃榦感慨“夫無所爭而論人以停盜猶可言也,有所爭而以停盜之罪加人,此又甚使人不能無疑者”,危教授誣陷熊祥,憑借的是陳九三人的偽證,而今三人皆已變其前說,熊祥莫須有之罪名自然無從談起。細究之下,黃榦發(fā)現(xiàn)危教授這般行徑并非個例,實則是撫州當?shù)氐囊还赏犸L邪氣。鄉(xiāng)居士人平日里慣于“雜用霸道以陵駕鄉(xiāng)閭”,他們憑借自身的權(quán)勢、人脈,肆意欺壓鄉(xiāng)里,即便是那些飽讀詩書、本應(yīng)秉持公正的士大夫,身處這樣的環(huán)境之中,也未能免俗。黃榦深知自己身為縣令,乃朝廷命官,絕不能對這類敗壞風氣的行為聽之任之、助長其焰。他暗自下定決心,定要以此次案件為契機,撥亂反正,還臨川百姓一個朗朗乾坤。

黃榦詳勘此案,裁斷如下:熊祥窩藏盜匪之嫌,目下尚未查明,暫令其于居所禁足,交予都保嚴密看視,不得擅離。陳九因為遭受毆打身負重傷,“遂從而釋之”。著尉司全力追緝侯圈五、陳細乙二盜,限期歸案,不得延誤。黃友、徐亮逞兇傷人,致陳九傷殘,先各予杖責六十,以正律法威嚴。諸事畢,隨將案件詳情呈遞撫州府衙,并呈送使司存檔備案,以備詳察。至此案件得到初步解決。

未幾,此案陡生變故。陳九因為遭受毆打不治身亡。死者之子陳壽哩報官,狀告其父之死乃為危教授之子所毆,乞求對案件重新勘察,但此時獄司卻堅持是熊祥教唆陳九之子誣告。熊祥畏懼危教授之勢,索性隱匿不出,使得尋找真相的道路愈發(fā)艱難。同時,熊祥弟侄熊謙、熊漸向黃榦狀告危教授誣陷熊祥,又使案情陷入僵局,錯綜復雜的線索再次糾纏在一起,讓黃榦倍感壓力。

針對陳壽哩報官一事,黃榦認為熊祥是否教唆尚未可知,但陳九因危教授之子所毆而死是實情。熊祥即使教唆陳壽哩狀告危四官人,追根溯源,也是因為危教授誣告熊祥窩藏盜匪而起,甚是可憐。但因此案處理涉及暫居鄉(xiāng)里的士大夫危教授,黃榦處理起來未免捉襟見肘,加之案情隨著熊祥的隱匿不出陷入僵局,只能將此事上報州府,并派人護送陳壽哩赴州供對。而對于熊謙、熊漸狀告危教授一事,黃榦認為熊祥之事“三尺童子皆知其冤”,僅憑獄吏片面之詞不能定罪,況熊謙、熊漸二人為熊祥弟侄,罪不相及,因此上報撫州,請求將二人釋放。

撫州州府接到黃榦的報告和陳壽哩的供詞后,委派專員驗明陳九尸身,確實發(fā)現(xiàn)陳九身上存在毆打傷痕,但不是致命傷。與此同時,危教授也展開反制措施,氣勢洶洶的到州府狀告熊祥暗中教唆陳壽哩妄訴,要求必須緝拿熊祥予以治罪。州郡官吏畏懼危教授權(quán)勢,嚴命尉司捉拿熊祥,短短數(shù)日,熊祥“一族數(shù)家,盡室逃竄,室廬器用、雞羊狗彘,百十年家業(yè)掃蕩無余”,嚴刑拷打熊祥弟侄熊謙、熊漸二人,關(guān)押陳九之子陳壽哩,進行刑訊逼供,企圖屈打成招,“欲以流罪加之熊祥”。

這段時間內(nèi),黃榦“適以職事趨大府稟議”,公務(wù)纏身不得不離開臨川前往別處。就在他離開的間隙,局勢急轉(zhuǎn)直下,等他匆匆趕回臨川之時,慘案已然釀成,黃榦深知案情存在不白之冤,立即向撫州遞送札子,請求重新勘驗案件。黃榦認為熊祥即使教唆他人誣告,也是因為危教授誣告熊祥窩藏盜匪在先,如今熊祥官司纏身,十分可憐。尉司又對熊祥一家痛加搔擾,使其不堪其苦、瀕臨破產(chǎn)。危教授身為士大夫,不顧官府公議,千方百計禍害鄉(xiāng)民、魚肉百姓,令熊祥遭受無妄之災,自己身為一縣之長,不能坐視不管。因此,黃榦請求州府赦免熊祥,收回追捕熊祥的成命,并追究州府惡吏私自下鄉(xiāng)擾害的罪行。

州府在斟酌之后,一定程度上采納了黃榦的意見,對熊祥的追捕態(tài)勢稍有緩和。但熊祥弟侄仍然被羈押在巡檢司。黃榦自知此案已由州府負責處理,自己身為縣令參與此案已不合常理,“然守令之職均于字民,臨川之民有受害者,不容自默”,古代圣人為政亦會向鄉(xiāng)野之人求教,自己身為撫州僚佐,更不能置身事外。因此黃榦再次向州府申辯,提出四點意見:

其一,危教授身為士大夫,強奪熊祥地產(chǎn)失敗后,隨即誣陷熊祥窩藏盜匪,令其深陷官司泥潭。陳九之死雖不是危四官人所殺,但也是被其毆打所致,“故熊祥得以泄其不平之氣,而諭其子以興訟”。歸根結(jié)底,一切皆因危教授強奪地產(chǎn)而起。而今熊祥四處逃竄,家業(yè)破蕩,其慘狀怎不令人心生惻隱。危教授操縱尉司刑訊逼供無辜百姓并且隨意羅織罪名,現(xiàn)在州府又命縣尉司追捕熊祥,如果再不懲治危教授,他還有什么做不到的呢?

其二,危教授位處士大夫之列,熊祥則為一介平民,二者雖身份懸殊,然俱是我天朝子民。危教授悖逆天道惡意誣告、強奪地產(chǎn),官府畏懼其勢力對其罪行佯裝不見。危教授誣告熊祥,官府不過虛應(yīng)故事,敷衍了事;熊祥狀告危教授,卻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長此以往,倘若再有類似案件發(fā)生,士大夫豈不占盡先機,而平民百姓則只能在不公不義中苦苦掙扎,求告無門?國家張官置吏,所為者何?難道僅僅是為維護士大夫之特權(quán),而將黎民百姓之生死存亡棄若敝屣嗎?倘若真如此,國將何以為國,民將何以為民!

其三,從律法視角審視,此案脈絡(luò)明晰可辨。危四官人“以一衰老朝不謀夕之百姓,監(jiān)系累月,復加箠楚之毒,十指兩踝皆有痕損,夫安得不死”。本縣經(jīng)嚴謹勘查,已然查明陳九之死確系危四官人暴力毆打所致,鐵證如山,據(jù)此如實申告官府,此乃維護公義之舉,何來誣告一說?再者,陳九因父慘死毅然告狀,熊祥則遭不白之冤,無奈之下指使陳壽哩助其維權(quán),二人所為皆出于正當訴求,又怎可僅憑臆斷便以誣告之罪論處?

其四,危教授以高科自負,以高材自居,臨川縣民畏之如虎,百姓苦不堪言。倘若任由這般惡徒繼續(xù)逍遙法外,為所欲為,那臨川之地恐將徹底淪為危教授的私人領(lǐng)地,成為其一手遮天之所。彼時百姓懾于其淫威,必將噤若寒蟬,不敢前往縣官跟前申訴冤屈,尋求公道。危教授正是欲借熊祥一案殺雞儆猴,進而達到控制臨川的目的,其行徑之惡劣,用心之狠毒,實在令人發(fā)指。

最后,黃榦深知自己作為臨川縣令,代表天子治理一方,不能以一己之利害而將百姓棄置度外。既然熊祥窩藏盜匪案件已經(jīng)查明,其誣告之案純屬欲加之罪,故而懇請州府赦免熊祥之罪,力求囂張跋扈者的陰謀無法得逞,蒙冤受屈之人終能得見天日。在黃榦的據(jù)理力爭下,撫州州府赦免熊祥弟侄。又恰逢郊祀之赦,鑒于巡尉兩司仍在追捕熊祥。熊祥之子又向州府陳詞報告,這才停止追捕,但這一番折騰對熊祥一家?guī)淼臑碾y不亞于寇盜劫掠。盡管這樣,熊祥及其弟姪都被脫免,此案獲得第二次解決。

然而,危教授對于撫州州府作出的相關(guān)判決拒不接受,竟妄圖翻案,旋即向江南西路安撫使司提起上訴。企圖“重困其家,使之流離轉(zhuǎn)徙,盡據(jù)其產(chǎn)業(yè)而后已”,安撫使司遂介入此案,并派人取索本案相關(guān)文書判詞,黃榦深知危教授一貫行徑乖張,素日常與部分心懷不軌之士勾結(jié),難保不會在文書上動手腳,暗中調(diào)換關(guān)鍵內(nèi)容,迷惑使府。為防患于未然,黃榦隨即將熊祥之子的陳詞和本案文書具狀親自交付使司,并附帶一道札子匯報案情經(jīng)過,為熊祥申辯。

黃榦所呈札子除去對案件來龍去脈做基本梳理外,提出“為政之道,抑強扶弱,不宜有偏,安富恤貧,要當兩盡”。危教授身為教授學官,憑借其權(quán)勢行誣陷勾當,“侵漁鄉(xiāng)民,毒害很鷙,如虎狼蝮蝎,蕩人家產(chǎn),以霸鄉(xiāng)閭”,自己身為臨川縣令不能坐視不管。故而請求使司選派干練官員查清此案,“使形勢之家不得侵害閭里,遠縣鄉(xiāng)民實荷生成之賜”。

上述內(nèi)容來源于黃榦撰寫的三道判詞《危教授論熊祥停盜判一、二、三》,以及向撫州州府、江南西路安撫使司提交的《申撫州辨危教授訴熊祥札子》《申安撫司辨危教授訴熊祥事札子》和《申撫州辨危教授訴熊祥狀》。令人遺憾的是,盡管黃榦為追尋真相付出諸多努力,案件卻并未真正落下帷幕。由于史料缺佚,安撫使司最終是否成功解決此案已經(jīng)成為歷史謎團。危教授及其兒子危四官人在這場風波中是否得到應(yīng)有的懲罰,具體又實施了何種判罰,同樣塵封在歷史的迷霧深處。就連引發(fā)這場糾紛的核心——熊祥地產(chǎn)的最終歸屬權(quán)究竟花落誰家,也難以尋覓確切答案。但不可否認的是,案件中危教授與黃榦驚心動魄的三次博弈,揭示出南宋基層治理中的隱秘角落,表明縣域治理從來都不是一件輕松之事,地方官員除了要克服官吏自身可能存在的懶政怠政問題外,還不得不殫精竭慮地應(yīng)對來自上下級錯綜復雜的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以及豪強世家憑借勢力施加的重重壓力。這些人事因素相互交織,如同重重枷鎖,給宋代基層治理增添了無盡的艱難險阻。

案件真兇:驪塘先生

通覽此案,危教授橫加干涉是本案難以判決的首要原因。那么這位興風作浪的危教授究竟是何方人物?有關(guān)本案文書判詞均收錄于黃榦《勉齋先生黃文肅公文集》中,其最早刊本是元刻延祐二年重修本,從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危教授之名被刻意涂抹,僅留存“竊見本縣有教授危█者”字樣(參見下圖)。事實上,黃榦身為縣令,在撰寫申辯狀時應(yīng)當是保持公正態(tài)度直書危教授名諱的,只是后續(xù)版本刊刻之際,或出于為尊者諱的考量,才將危教授的名諱隱去。如此一來,危教授身份是否就無從得知了呢?

黃榦《申安撫司辨危教授訴熊祥事》部分原文



實際上,這起地產(chǎn)糾紛案中的危教授是世稱驪塘或巽齋先生的危稹。

黃榦在札子中稱危教授家為形勢之家。危氏家族自唐末至南宋,世代居于臨川,始祖為唐末撫州刺史危全諷。元人黃溍曾為危素之父危永吉作墓志銘,其中論及危氏一脈發(fā)展變遷:

按危氏出于姬姓,其先自洛徙汝南,又徙江南。唐泉州錄事參軍凝有子曰亙,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刑部尚書,洪州別駕。亙之子曰全諷、曰仔倡,居撫之南城,當江淮冦盜充斥之時,合鄉(xiāng)人立壁壘以自衛(wèi),而大破賊兵,朝廷因命以官。全諷金紫光祿大夫、檢校司徒,守撫州刺史,兼御史大夫、上柱國、錢唐縣開國男,累加太傅,封南庭王。仔倡特進檢校太傅、處州防御使,守信州刺史,汝南郡開國侯。仔倡后歸吳越,子孫皆仕于其國,賜姓元氏。宋之盛時,起進士至大官者,參知政事、太子少保章簡公絳為最顯,而危氏在南城者皆祖全諷。由南城徙金谿,則自全諷六世孫怦始。

黃溍將危氏一族始祖追溯至唐代泉州錄事參軍危凝。危凝有子危亙官至檢校刑部尚書,洪州別駕。危亙生二子危全諷、危仔倡,居住于撫州南城。彼時江淮地區(qū)正值寇盜充斥、局勢動蕩之際,危亙二子挺身而出,聯(lián)合鄉(xiāng)人修筑堡壘自衛(wèi),大破賊兵,其英勇之舉引得朝廷特加賞賜:危全諷守撫州刺史兼御史大夫,危仔倡特進檢校太傅、處州防御使,守信州刺史。危仔倡后代皆仕于吳越國,賜姓元氏。待北宋肇基,傳至元絳一代,其家族臻于鼎盛之境。而全諷一脈世代扎根于撫州南城,至危怦一代遷徙至金谿縣。危素在《臨川家譜序》中記載:“居金谿縣者,繇諱怦而下七世,列為支三。居臨川縣者,繇諱忱而下,列為支三十有六?!睋嶂菸J线w徙金谿后逐漸分化為金谿、臨川兩脈。危素隸屬金谿一脈,其家族淵源清晰可考,“曾大父諱時發(fā),宋贈承事郎。大父諱炎震,景定三年進士,調(diào)吉州司理參軍,治獄明允,用舉者改秩,以通直郎知臨安府仁和縣事,年未六十,以不能媚權(quán)臣,乞休致而去。父諱龍友,入皇朝危潮州、小江等處監(jiān)司提舉?!笨梢娊鹭G一脈依舊延續(xù)著官宦世家的風范。相比之下,臨川一脈的發(fā)展因史料缺佚,諸多事跡已難詳考,但其家族能分為三十六支,足見規(guī)模之龐大。又有元人虞集《道園遺稿》卷三《送道士危亦樂歸臨川》中提及:“驪塘危氏,臨川之望族,文學雅正之士世世而有之,故予所謂不得盡交者也”,臨川一脈亦屬于衣冠世家,這恰好契合黃榦稱危教授為 “形勢之家” 的說法,印證了危教授背后家族勢力的深厚底蘊。

危稹,字逢吉,撫州臨川人。本名科,孝宗時更名為稹,淳熙十四年(1187)王容榜進士出身,擅長詩賦之學。其生平事跡在諸多典籍中均有記載,《宋史》卷四一五有傳,《宋元學案》《兩宋名賢小集》等文獻中也能覓得其蹤跡。文集早佚,留存于世的僅有《巽齋先生四六》,收入宋刻本《四家四六》之中。西山先生真德秀曾為其作墓志,只可惜這篇墓志未能流傳下來。明代林弼《林登州集》卷二三有《書驪塘危先生墓銘后》一文,可知在明代這篇墓志銘尚且存世。弟危和,字應(yīng)祥,號蟾齋先生,開禧元年進士,在嘉定年間出任上元縣主簿一職。曾立祠以祀程顥,真德秀為此專門作記。任職德興縣(今江西上饒)期間,施行諸多惠政,深受百姓愛戴。直至紹定年間,調(diào)任隆興府(今江西南昌)時不幸去世,袁甫《蒙齋文集》卷一七收錄有《危君墓志銘》,詳細記錄了他的一生。

元人袁桷曾受臨川危氏族人委托為其族譜作序,云:“維漳州大夫(危稹,曾知漳州),于桷曾大父(袁韶)樞密越公,同淳熙進士,同乙科,同著作,同為番陽文敏公(洪邁,謚文敏)之門人。其弟南昌君(危和,赴任隆興府時去世),族祖正肅公(袁甫,謚正肅)實銘其墓?!笨芍p ⒃赝瑸楹檫~門人,《宋史?危稹傳》記載洪邁得到危稹文章時的情景,“時洪邁得稹文,為之賞激”。危稹進士及第后被授予南康軍(今江西廬山)教授。《(嘉靖)東鄉(xiāng)縣志》記載:“登乙科,授南康教授,士經(jīng)指教,文體丕變?!痹诖似陂g,危稹得到楊萬里賞識,二人還一同游歷廬山。楊萬里《遍游廬山示萬杉長老大璉》詩序中寫道:“余夜宿棲賢,詰朝行散,同臨川??品昙橛^廬山,紀行示萬杉?!?/p>

南康軍任職期滿后,危稹調(diào)任廣東帳司,卻因父喪未能赴任,服除后調(diào)任為臨安府(今浙江杭州)教授。梅亭先生李劉在《代回危教授謝列薦》中提及:“及第經(jīng)年,未脫選調(diào),入京注受幾一年,而未得闕?!庇衷疲骸肮┠彻僭缡彰?,獨振妙聲。坐廣文之氈,似成一十四考?!睋?jù)此可知,危稹進士及第后,經(jīng)歷了一年多的注授時間,南康軍教授任期大致為十四年,為父守孝三年。如此推算,危稹就任臨安府學教授時間最遲為開禧二年(1206)。

又危稹在《賀浙西漕啓》中自述:“方二十五而擢第春官,雖未愧退之之敏;今十九年而不離學校,亦僅同士丐之衰……猶幸冷官,得為下吏”,可知危稹在臨安府學任期大致為一年,隨后丁憂三年,守孝期滿后遷任京西安撫司。故此啟應(yīng)是危稹 “得為下吏”,新任京西安撫司時所撰,時間應(yīng)為嘉定三年(1210)。

宋人陳義和在《勉齋先生黃文肅公年譜》中記載:“(開禧三年)十一月,江西提舉常平趙公希懌、知撫州高公商老奏辟先生(黃榦)知臨川縣事……嘉定元年戊辰正月到任。”并且提到“臨川在任三考零二十四日,以是年(嘉定四年)二月日滿”,通過這些信息能夠明確,黃榦于嘉定元年正月正式到任臨川縣,直至嘉定四年(1211)二月任期結(jié)束。鑒于此,案發(fā)時間必然處于這一區(qū)間之內(nèi)。無巧不成書,此時臨安府學教授危稹恰好因丁母憂回到臨川。結(jié)合前文所提及的案件細節(jié),由此可以斷定黃榦在各類札子中所提到的危教授,正是當時處于丁憂期間、曾任臨安府學教授的危稹。

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行政架構(gòu)之下,知縣、縣令名義上作為一縣最高行政長官,貌似掌控全縣一切事務(wù),手握至高權(quán)威,所頒政令理當一呼百應(yīng),全縣官民皆須依從。實則不然,在實際為政過程中,他們常深陷困境,備受僚屬、胥吏、寄居鄉(xiāng)里的士大夫、普通士人和富室等多方勢力的掣肘。這類群體長期扎根鄉(xiāng)土,于一州一縣乃至更廣區(qū)域織就了一張綿密且穩(wěn)固的社會關(guān)系網(wǎng),形成盤根錯節(jié)的利益紐帶,牽一發(fā)而動縣域全局??h政本就繁雜瑣碎,知縣、縣令若想在任期內(nèi)政績卓越、斬獲優(yōu)異考績以圖升遷,便不得不謀求這些勢力的協(xié)作,一旦其與普通百姓滋生利益糾葛,知縣、縣令通常只能居中斡旋,以折中之策調(diào)處,多數(shù)情形下民眾僅能得償所愿之一隅,如黃榦般一心為民的知縣實屬罕見,更多的是為維護地方勢力而損害百姓權(quán)益。

回溯宋代,在時人的觀念里,知縣、縣令向來被尊為“親民之官”或“民之父母”,其施政優(yōu)劣與縣內(nèi)民眾日常生活、社會穩(wěn)定發(fā)展休戚相關(guān)。盡管皇帝與士大夫階層深知其于地方治理的關(guān)鍵意義,然而制度設(shè)計卻頻設(shè)障礙,諸如回避本籍、三年一任的任期制,令知縣、縣令難以施展拳腳、有所作為。以危教授與熊祥地產(chǎn)糾紛案為鏡鑒,可洞察中國傳統(tǒng)社會那些所謂的親民官、父母官——州縣守令,實則有名無實,所謂的稱號不過是統(tǒng)治階層為愚弄、規(guī)訓民眾蓄意打造的堂皇話術(shù)。歷史文獻中關(guān)于州縣守令興學、免稅、平獄、增戶等政績記載,其真實性存疑,即便屬實,背后也隱匿著他們?yōu)檎闹T多艱辛。地方上司、僚屬、胥吏、士人、寄居鄉(xiāng)里的士大夫和豪民富室肆意干涉地方政務(wù),這是宋代地方治理的痼疾,也是貫穿中國帝制時代、阻礙地方實現(xiàn)大治的沉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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