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記》中多次提到盜搶之事,著墨最多的,當是第九十六、九十七回中的寇員外家遭搶而累及取經(jīng)師徒等情節(jié)。強盜作案的過程是:
卻說銅臺府地靈縣城內(nèi)有伙兇徒,因宿娼、飲酒、賭博,花費了家私,無計過活,遂伙了十數(shù)人做賊,算道本城那家是第一個財主,那家是第二個財主,去打劫些金銀用度。內(nèi)有一人道:“也不用緝訪,也不須算計,只有今日送那唐朝和尚的寇家,十分富厚。我們乘此夜雨,街上人也不防備,火甲等也不巡邏,就此下手,劫他些資本,我們再去嫖賭兒耍子,豈不美哉!”([明]吳承恩著:《西游記》第九十七回《金酬外護遭魔毒 圣顯幽魂救本原》,李天飛校注,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207頁。)眾賊歡喜,齊了心,都帶了兇器、火把,冒雨前來。打開寇家大門,吶喊殺入?;诺盟依锎笮∧信愣銈€干凈。媽媽兒躲在床底,老頭兒閃在門后,寇梁、寇棟與幾個兒女都四散逃命。那伙賊,拿著刀,點著火,將他家金銀寶貝、首飾衣服、器皿家火,盡情搜劫。那員外割舍不得,拼了命走出門來,對眾賊哀告道:“列位大王,勾你用的便罷,還留幾件衣物與我老漢送終?!蹦琴\那容分說,趕上前,把寇員外撩陰一腳,踢翻在地,可憐三魂渺渺歸陰府,七魄悠悠別世人。眾賊得了手,越城而出,冒著雨連夜奔西而去。那寇家僮仆,見賊退了,方敢出頭。及看時,老員外已死在地下。([明]吳承恩著,[清]黃周星點評:《西游記》第九十七回,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452頁。)
第96回 寇員外喜待高僧 唐長老不貪富貴。《陳惠冠新繪全本西游記》191,陳惠冠 (1935年生) 繪
在這兩回洋洋灑灑的敘述中,創(chuàng)作者的重點更多放在了案發(fā)前寇員外誠心齋僧、寇家執(zhí)意挽留唐僧及挽留不得而風光歡送四僧上路的場面,和后面寇員外妻子在家中遭難、丈夫慘死的沖擊下誣陷唐僧師徒為盜,官府接案追兇后將唐僧、悟空等拿獲后的各種陰差陽錯、屈打成招等驚險過程,以及最后真相大白,寇夫人認錯、寇員外續(xù)命的“大團圓”結(jié)局上:齋僧本是喜事、留客生出煩惱、送別招來盜賊,這是“樂極生悲”;寇妻遷怒于四僧,誣告險些引發(fā)枉斷,孫悟空施展本領(lǐng)、運用法術(shù)使真相大白,寇家財產(chǎn)不失、死者還陽,這是“轉(zhuǎn)危為安”。寇家人遇盜,構(gòu)成了表現(xiàn)唐僧師徒取經(jīng)之難的一環(huán);寇員外得救,更印證了善有善報,增添了故事的玄幻色彩。情節(jié)之起伏、反差之鮮明,使得唐僧師徒于取經(jīng)途中遭遇人間“牢獄之災(zāi)”的這段波折,在紛繁多變的“九九八十一難”中,也顯得相當獨特。其中不難看出,以三四百字對強盜結(jié)伙作案、明火執(zhí)仗、入室行兇等情節(jié)作出的緊鑼密鼓的描述,其功能其實類似于承上啟下的過渡段。
不過,《西游記》的主線雖然是西天取經(jīng),取經(jīng)的師徒雖然在意志、本領(lǐng)等方面有非凡之處,但對社會生活、民眾心理與凡人遭遇的精湛刻畫中,也深刻體現(xiàn)創(chuàng)作者的觀察與才華,仍是關(guān)照現(xiàn)實世界的窗口。比如寇家因慷慨齋僧而露富、因露富而招災(zāi),以及盜賊的謀劃與作案,寇家上下突遇強盜的反應(yīng)等,書中都展現(xiàn)得合情合理、惟妙惟肖。在我看來,這種過渡性情節(jié)中的寫實細節(jié),也一樣屬于《西游記》的歷史文化寶藏。
晚清一部以廣東洋商之家為主要描寫對象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中的盜案描寫,便是《西游記》廣泛而多樣的影響力的佐證之一。這部小說名為《蜃樓志》,清嘉慶九年(1804)有刊本問世,題為庾嶺勞人說,禺山老人編,羅浮居士《蜃樓志小說序》介紹稱此書作者“生長粵東,熟悉瑣事,所撰《蜃樓志》一書……絕非空中樓閣”?!厄讟侵尽芬蚝髞肀涣腥虢麜欢蠕螞]無聞。20世紀20年代鄭振鐸在巴黎國家圖書館偶見該書,稱許其“所敘多實事,多粵東官場與洋商的故事,所以寫來極為真切”,在創(chuàng)作內(nèi)容與形式上都開啟了后來《官場現(xiàn)形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諸書之先河。1987年《蜃樓志》在大陸公開出版發(fā)行,研究者和讀者更加廣泛,在涉及思想內(nèi)容、人物形象、藝術(shù)特色等各方面取得了不少成果。(張泓:“《蜃樓志》研究述評”,《唐山師范學院學報》2011年第4期)雖然前輩學者認為,此書為乾嘉至光緒中葉這一百年間小說中的佼佼者,按“九品”標準評價,質(zhì)量應(yīng)為“中上”或“上下”,但關(guān)注此書因襲和創(chuàng)新的研究者也注意到,它的創(chuàng)作“多有借鑒,甚至明顯模仿”。學者鑒于此書對《金瓶梅》《水滸傳》等故事情節(jié)的套用、人物形象的模仿,認為作者自覺運用了“點鐵成金”“襲故為新”的手法。(雷勇:“《蜃樓志》的因襲和創(chuàng)新”,《漢中師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2年第1期)以此為契機,我注意到《西游記》與《蜃樓志》均用兩個章回的篇幅來敘述富戶突然遭劫、家長命喪黃泉等情節(jié),兩書由強盜作案的前因后果引出的關(guān)于持家之道與財富觀念的思考各具特色,如前者直言善惡有報、因果不爽,后者“不云果報而果報自彰”(羅浮居士:《蜃樓志小說序》),也有共性,都合乎情理,是“準乎天理國法人情以立言”(羅浮居士:《蜃樓志小說序》),值得對比分析。
首先,強盜意在圖財,為何選擇該時、該地下手,《蜃樓志》的第八、九回,講述了富商蘇萬魁“聞劫亡身”與其子蘇吉士死里逃生、大受觸動而“焚夙券”等情節(jié),傳達了創(chuàng)作者所信奉的財富應(yīng)取之有道、不宜露富等“慢藏誨盜”理念。(鄭健群:“慢藏誨盜 冶容誨淫——評《蜃樓志》的規(guī)勸主題”,《文化學刊》2018年第9期)我們可以將《蜃樓志》在現(xiàn)實背景中交代蘇家如何遇盜,與《西游記》所寫寇家遇盜情節(jié),對比來看。
一伙強盜三十多人,盯上寇家,主因是白日里寇家歡送唐僧等上路,顯示出家境相當殷實;而當夜有雨,“街上人也不防備,火甲等也不巡邏”,也給了強盜可乘之機。這伙強盜的來歷,是染上嫖賭惡習而將自家產(chǎn)業(yè)揮霍殆盡、只能搶來金銀花用的兇徒,與寇家本無糾葛,只是留意了寇家齋僧送行時顯露出來的家業(yè)富厚。盯上蘇家的強盜有四十多人,行動時機的選擇上,一是因為蘇萬魁大張旗鼓地為兒子蘇吉士(名蘇芳,字吉士,乳名笑官)迎娶媳婦。二是因為婚期在正月,原本要趁年節(jié)走親訪友,但蘇萬魁因兒子新婚,不忍叫蘇吉士出門,只得自己進城至各家賀節(jié)。“這萬魁的豪富久已著名,前日迎親,又不該招搖耳目,那鄉(xiāng)間地方,眼孔小的多,何曾見過這樣嫁娶?就有一班從前欠租欠債、吃過萬魁虧的小人,糾合著與盜為伙的汛兵、沿塘的漁戶,伺著萬魁不在,四十余人明火執(zhí)仗前來。”兩書中的兩伙兇徒,都是明火執(zhí)仗、入室行兇,且具備數(shù)十人的不小規(guī)模,可謂是最典型的“強盜”了。明清律對“強盜”與“搶奪”有分別規(guī)定,人數(shù)與兇器在理論上成為辨認兩罪的關(guān)鍵要素,如清代條例中往往以是否滿足“十人”作為認定人數(shù)多寡的標準,以實際落實“人少而無兇器者,搶奪也;人眾而有兇器者,強劫也”的區(qū)分。(夏婷婷:“《西游記》中的盜搶類犯罪”,收入夏婷婷:《表象背后:文藝作品中的法律小品》,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5年版,第253頁。)
其次,強盜入室行劫,寇家、蘇家的臨場反應(yīng)相對一致,無論男女、老少、主仆,都是躲避不迭?!厄讟侵尽防飳懙?,眾多強盜到了蘇家門首,“幾個上屋,幾個放火,幾個劈門,吶聲喊擁將進來。家人們睡夢里醒來,正不知有多少人殺進,各各尋頭躲避”?!段饔斡洝防?,寇夫人躲到了床底,寇員外躲到了門后。因為是夜里遇賊,就近躲藏是最合理的?!厄讟怯洝防锾岬矫弦彩嵌愕搅舜埠蟆V鹘翘K吉士與新婚妻子本已臥床,蘇吉士想出門查看,妻子卻要他躲避。在如何躲避上,創(chuàng)作者也給出了兩個細節(jié)。一來,蘇吉士了解家中結(jié)構(gòu),提出“那邊復壁之中,可以躲得”,但他擔憂強盜放火,會被活活燒死。妻子蕙若根據(jù)常識判斷,強盜在外放火,“不過是唬嚇人,到了里頭,他要照顧自己性命,再不放火的”,所以可以躲過去。二來,小夫妻新婚燕爾,深夜驚起,穿衣不及,“聽得門外人聲聒耳”,蘇吉士忙扯一件自己的皮套披在妻子身上,雖然形容狼狽,但強盜來勢洶洶,在“要命還是要臉”的抉擇中,二人顧不得穿戴整齊,只能先戰(zhàn)戰(zhàn)兢兢躲進墻壁隔層。“不一時,那班強盜劈門擁進,倒籠翻箱,直到五更才去。夫妻兩口,抖做一塊,天明還不敢出來”。創(chuàng)作者寫出來小兩口披衣躲藏的狼狽,以及在躲藏處聽到強盜作案過程時的恐懼,既給人以身臨其境之感,也為后面的情節(jié)發(fā)展埋下了伏筆。
強盜來襲,對受害者而言,意味著在“要錢”“要命”“要臉”中的極限選擇。遭劫之家通常為了保命而被迫妥協(xié)。明清律中,都有明確的“強盜”專條,繼承唐律的精神,均以“強盜得財者不分首從皆斬”為原則。但凡強盜,都是亡命之徒,做的是利欲熏心、刀口舔血的博命謀財“無本買賣”。尋常百姓,哪怕是富甲一方,除非早有準備,否則很難與強盜正面對抗,也更不敢跟強盜講什么仁義道德。所以強盜重案中,往往能揭示各人的執(zhí)念與人性中的殘酷面。正如《蜃樓志》的描寫中,一面是蘇吉士夫妻忙于躲避,“照應(yīng)不來丫頭仆婦”,另一面是在強盜來襲時一哄而散、“躲過的家人”即奴仆們,也只能等強盜走了、天亮之后,才敢出來查看,也是一樣的“顧不得主人”。主仆名分約束的是日常秩序,在盜賊來犯的極端情形下難免要讓位給求生本能。這當然是趨利避害、無可厚非的打算。
第96回 寇員外喜待高僧 唐長老不貪富貴?!抖︾澗┍救裎饔斡洝访?吳承恩著.華陽洞天主人校.明代楊閩斎刊本625。
再次,人們恐懼強盜,不外乎“謀財”與“害命”兩端,尤其懼怕的是“害命”?!段饔斡洝泛汀厄讟侵尽分校?、蘇兩家受到威脅的不僅是財產(chǎn),還有主人、仆人的生命安全,案發(fā)后寇洪、蘇萬魁這兩名家長的殞命,也確實成為了兩家的最大損失。二人的財富觀與斂財過程有相似之處,但在致死原因上各不相同。
寇員外寇洪之死,在《西游記》的情節(jié)設(shè)計中,是直接亡于盜賊毒手,這自然顯示了強盜團伙有恃無恐、橫行無忌的兇惡情狀,但也反映出寇洪身上某種“視錢如命”的執(zhí)念。當寇家上下“俱躲個干凈”,任由強盜入室搜刮之時,原本“閃在門后”的寇洪之所以“拼了命走出門來”,正是由于他“割舍不得”自己半生積累下來的錢財,于是冒死哀求眾賊,語氣極其卑微,但在一眾賊人聽來,仍是擋了他們的財路。寇洪原話是“列位大王,勾你用的便罷,還留幾件衣物與我老漢送終”,結(jié)果卻事與愿違,“那賊那容分說,趕上前,把寇員外撩陰一腳,踢翻在地”。
《蜃樓志》對蘇萬魁之死的交代,強盜劫財也是原因之一,但并非主因。這要接著蘇吉士小夫妻的深夜披衣倉促躲避說起,天明后,蘇家下人才敢出來查看,“忙擁到笑官房中”,此時蘇吉士夫妻躲在夾壁中,聽得見動靜,但不便出面,因為二人都是半裸,被人看見恐遭恥笑。也就是說,之前面臨的“要命還是要臉”抉擇,在已無生命危險之時,就要以顧及顏面為重了?!靶僖衙髦亲约杭胰耍ト羯砩现慌患蠊?,下體赤條條的,自己也未嘗穿褲,所以不敢做聲”。在眾人看來,強盜的行跡已能還原,上房“所有房中之物已都拿去”,少爺即“笑官房中,只見箱籠也是一空”,“丫頭們房內(nèi)卻分毫未動”,也就是強盜先把主人房中財產(chǎn)洗劫一空。躲在床底的毛氏還在,新婚小夫妻卻沒了動靜。生不見人,死不見尸,驚恐萬分的蘇家人自然做了最壞的打算,驚呼“不好了,少爺少奶奶都被強盜搶去了”,“收拾的收拾,進城報信的報信,忙個不了”。
仔細想來,小少爺蘇吉士雖然沒像下人擔憂的那樣、被強盜趁夜搶去,但在夾壁中躲過一劫,也算是死里逃生。蘇吉士的為人,并不貪戀錢財,但少年涉世未深,他當夜聽聞異動的第一反應(yīng)是想出門查看?!厄讟侵尽穼懙?,蘇吉士“忽聽喊聲大起,情知有變,急起身下床,至天井中一望,火光沖天,喊聲震地,便欲開門出去”。在這關(guān)鍵時刻,妻子蕙若表現(xiàn)出更加沉著冷靜的一面,她一把拖住丈夫,勸說“強盜放火,不過掠取財物,并不想殺人,你這一出去,不是碰到刀頭上去么?快些躲避為是”,蘇吉士聽從了,這才算沒有像《西游記》里的寇員外一樣將自身安危暴露于強盜面前而自蹈死路。至于躲藏之處,最常見的本是“床后”“床下”,如《西游記》中的寇夫人張氏和《蜃樓志》里的毛氏。但蘇吉士夫妻沒有躲在床下或門后,而是更密閉的“復壁之中”,其實算得上是創(chuàng)作者給主角開辟的“死里逃生”的險路。如《西游記》里描寫的流竄作案的強盜到了寇家,固然是先顧著劫財,本無意殺人,但《蜃樓志》的強盜不但氣焰更為囂張,破門而入“在中門外邊,一直擁至上房,殺死了兩個丫頭”,而且主謀原本就與蘇萬魁單方面結(jié)下仇怨,是“一班從前欠租欠債、吃過萬魁虧的小人”,這伙人知道蘇吉士新婚,偏要趁蘇萬魁不在、在新年時作案,洗劫主家上房后還要“各處尋新人房子”,可以設(shè)想,倘若蘇吉士沉不住氣、貿(mào)然出面,或許正中賊人下懷。就算蘇吉士不主動出來,如果蘇吉士和蕙若這對“新人”躲藏得不及時、不隱蔽,讓本來就仇視蘇家的這伙強盜抓到,他們正好在蘇萬魁愛子與兒媳身上發(fā)泄多年的怨氣。無論是當場羞辱、折磨新人,還是將人掠走、慢慢處置,都是打擊蘇萬魁的有效手段,也不難使一心追求功名和前程、又逢新婚喜事的蘇吉士樂極生悲、聲名掃地,更可使蘇家再受重創(chuàng)、一蹶不振。蘇萬魁之死,正是在得知家中被洗劫、奴婢被殺害及誤信子、媳被劫去的多重打擊下,身心俱受震動而“驚死”。表面上他死于家仆蘇興等人的誤傳,實則是痛心于盜賊對他珍視的人、財?shù)钠茐?。所以,蘇興知曉自己誤報后,也“幸而自己沒有虧心”,蘇吉士也并不怪罪,反而因蘇萬魁猝死后蘇興“尚有三分忠義,吩咐眾人看守,叫幾人下鄉(xiāng)報信,聽候主母到來定奪”,對蘇興表示了“你很懂事”的認可??梢娫谔K吉士心中,已經(jīng)認定了父親的真正死因,乃是強盜劫財所致,與報信者無干。
最后,強盜來路復雜、手段兇悍,但既然是“盜”,總離不開“財”???、蘇兩家的財富引來賊人與鄉(xiāng)鄰注目,我們可順帶分析兩書如何描寫富人發(fā)家和財富傳承?!段饔斡洝分?,寇洪死后,借一位與他小時同學的做豆腐老頭之口,交代了寇洪的發(fā)家史:“種田又收,放賬又起;買著的有利,做著的賺錢”,攢下了十萬家私,“有子有財”,可謂興旺。外人的口中,把寇洪的致富歸因于“娶的是那張旺之女,小名叫做穿針兒,卻倒旺夫”。實則寇妻張氏固然是賢內(nèi)助,但寇洪自身的手段與時代的機遇也許更加重要。他子承父業(yè)前,父親寇銘“不上千畝田地,放些租賬,也討不起”,寇洪接手,才是“放賬又起”,且收入豐厚。銅臺地靈均屬創(chuàng)作者的虛構(gòu),但從旁人評說寇洪一生從二十歲喪父、掌家開始,“到四十歲上,就回心向善,齋了萬僧”,被強盜踢死時“才六十四歲”。究竟如何稱得上是“回心向善”?《西游記》的創(chuàng)作也許偏重強調(diào)寇洪四十歲齋僧后的“這等向善,不得好報,乃死于非命”,但他的收租與放債畢竟有著“唯利是圖”的一面,在他“回心”之前的約二十年,錢財?shù)膩砺贰⒎e攢的手段以及鄉(xiāng)民的評價如何,被有意無意地忽略了。這也使人在綜合評析寇家境遇時感到猶豫:寇員外在攢下豐厚家資后“回心向善”,向善的途徑卻是單一的齋僧;十萬家私遭劫后在取經(jīng)師徒的幫助下失而復得,看似“天高不負善心人”,但一定程度上也使得寇員外等人未必會因此放下對財富的執(zhí)念。究竟寇洪的禮佛齋僧在多大意義上起到“向善”之效?伴隨著取經(jīng)的繼續(xù)、視線的轉(zhuǎn)移,寇家的命運也從書中淡出,留下的只有未解之謎。
第96回 寇員外喜待高僧 唐長老不貪富貴?!独钭课嵯壬u西游記》,可能是明萬歷時期金陵大業(yè)堂刻本,書前版畫191。
《蜃樓志》的創(chuàng)作者,或許正是有意在《西游記》所略之處下了功夫。蘇家遭劫后報案,“捕役拿住兩個鄉(xiāng)民,一個叫做白阿光,一個叫做賴得大,都系蘇家的債戶”,二人供稱“因欠債破家,起意劫搶。共合伙四十六人”,其余44人都已逃散,白、賴二人“因得了雙倍財利,剖分不勻,延遲被獲”,廣東番禺縣“當下將兩人寄監(jiān),吩咐嚴拿余黨”。蘇吉士因此感慨,“我父親一生原來都受了銀錢之累”。痛定思痛,他做了一件傳統(tǒng)上視為“富而仁”的慷慨之舉,即“焚券”以免除舊賬。蘇吉士吩咐仆人“將銀賬上的借券及抵押物件、田單文契”等封好,通知全部債戶于三月初三日前來見面。從一眾債戶的面貌與反應(yīng)中,看得出《蜃樓志》創(chuàng)作者的切實悲憫:“鳩形的、鵠面的,曲背彎腰;狼聲的、虎狀的,磨拳擦掌。破布襖蓋著那有骨無肉烏黑的肩膀,草蒲鞋露出這沒襯少幫泥青的腳背。擠擠擁擁,恍如窮教授大點饑民;延延挨挨,還似猛將官硬調(diào)頑卒?!碧K吉士為負債者減負的提議,充滿創(chuàng)作者對仁者善舉的想象。蘇吉士對著眾位鄉(xiāng)鄰,坦承“此項銀兩本少利多”,給出理由“家父在日,費用浩繁,所以借重諸公生些利息”,表明態(tài)度“此刻舍下各項減省,可以不必了。諸位中實授窮苦的,本利都不必還;其稍為有余者,還我本錢,不必算利”,且當即將抵押之物歸還原主,“許多借票燒個精光”,聲稱“這是我父親的遺命”。父有善意,子來奉行,蘇家因此收獲鄉(xiāng)民感激,“眾人一聞此言,各各歡喜”,“眾債戶俱各合掌稱頌,歡聲如雷而去”。蘇吉士“覺得心中爽快”,得到了內(nèi)心的安寧,還家后“至父親靈前,哭稟一番”,也算是了卻心愿。這種慷慨至極的善舉,且不論現(xiàn)實中有多大可能性,但在塑造蘇吉士的正面形象、為他之后的發(fā)達進行道德造勢方面,還是相當成功的。學者贊賞《蜃樓志》一書“選取了廣州海關(guān)這個獨特的視角,以十三洋行商總蘇萬魁父子的活動為中心”,創(chuàng)作者巧妙結(jié)合“洋商身份與士人心態(tài)”來塑造蘇吉士既生財有道又仗義疏財?shù)莫毺匦蜗螅w現(xiàn)出創(chuàng)新性。譬如襲用他書情節(jié)“多屬枝節(jié),而整個大的社會背景獨特,且支配了其它情節(jié)的設(shè)置”,又如描繪世情“雖有支離感,但主導明確”。(雷勇:“《蜃樓志》的因襲和創(chuàng)新”,《漢中師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2年第1期)可以說,在富家遭劫后是否、如何反思上,《蜃樓志》的描寫可謂別開生面、發(fā)人深省。蘇吉士替父焚券的做法雖然帶有理想化的成分,但不失為從根本上化解負債者仇怨的一途。這種“向善”體現(xiàn)在行動上,跟《西游記》里寇員外標榜的“萬僧不阻”比起來,實在有力得多。
當然,《西游記》描摹強盜行劫、富戶罹難等場景的緊湊與傳神,無疑為后來作品提供了范例。從第九十六、七回可見,強盜來歷、作案動機與時機、入室劫財?shù)倪^程與結(jié)果,及被盜之家的臨場反應(yīng)、事后損失清點與告官等,都是應(yīng)當交代的必要事項;主人家面對“謀財”“害命”等嚴重威脅時何去何從,選擇妥協(xié)還是抗爭,以及選擇背后透露出來的財富觀與道德觀等,也是作者布局、讀者關(guān)心的重要線索。清人點評《西游記》時稱,“八十一難,大抵屬魔禍者多,屬人禍者少”,唐三藏等因寇家遇盜而遭“銅臺監(jiān)禁”,正是“即人禍亦未有陷囹圄者”的稀有例外。書中對強盜之事的描寫,“傳神寫照,咄咄逼人”,“一讀不敢疑其假,再讀不容不信其真”。([明]吳承恩著,[清]黃周星點評:《西游記》第九十七回,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452頁)《西游記》構(gòu)建出如此具備藝術(shù)性真實的富家遇盜情節(jié),又在現(xiàn)實背景的《蜃樓志》等中被重新激活,且與《蜃樓志》對“洋商之子”主角的成長經(jīng)歷、形象塑造與故事走向結(jié)合,發(fā)揮關(guān)鍵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