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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年豈徒哉:《資治通鑒》中魏征26年的人生史

《資治通鑒》是編年史巨著,不以歷史人物為主要書寫對象,和紀傳體正史以人物傳記為主的編纂方式差異明顯,但無論那種,史書總要敘事,而事又離不開人,于是紀傳體是“事在人中”,而編年體是“人在事中”

《資治通鑒》是編年史巨著,不以歷史人物為主要書寫對象,和紀傳體正史以人物傳記為主的編纂方式差異明顯,但無論那種,史書總要敘事,而事又離不開人,于是紀傳體是“事在人中”,而編年體是“人在事中”,人物形象需要通過一件件史事來塑造,他參與的歷史事件越多,形象就會越豐滿?!锻ㄨb》記載了1362年的漫長歷史,有大量人物在其中登場,尤其是唐代部分,因為史料豐富,最為詳細,人物面貌也就更為清晰,魏征即是其中一位。魏征身經(jīng)隋唐之際的戰(zhàn)亂,歸唐后先跟隨太子李建成,玄武門之變后又受李世民倚重,在貞觀時代具有重要地位,成為一代名臣,直至現(xiàn)代,他在一般歷史讀者中知名度也很高,恐怕要超過房玄齡、杜如晦等人?!锻ㄨb》綜合多種文獻,記載了魏征38歲至64歲之間26年的人生史,展現(xiàn)了他一生最關(guān)鍵的階段,對其進行解讀,既可見魏征與其時代的聯(lián)系,也可體會《通鑒》編年敘事的史法以及司馬光的“微意”。

魏征像



群雄爭霸,未展所長

魏征在《資治通鑒》中首次出現(xiàn)是隋義寧元年(617)九月,他已經(jīng)38歲,跟隨武陽郡丞元寶藏歸降了李密。李密時號魏公,實力強勁,有數(shù)十萬軍隊,于是以元寶藏為上柱國、武陽公。魏征作為元寶藏的門客,為其作啟感謝李密,此本是官場慣例,但魏征杰出的文辭引起了李密的注意,被召為元帥府文學參軍,掌記室?!锻ㄨb》按照體例,又補敘了魏征的出身、個性特點和早年經(jīng)歷:“少孤貧,好讀書,有大志,落拓不事生業(yè)。始為道士,寶藏召典書記。”少孤貧,即父親早亡,但卻能讀書,后來還以文才學問知名,這在還是書籍以抄本流傳的時代是很難得的。其實魏征的家世并不普通,據(jù)《北史》記載,魏征祖父魏彥,“博學善屬文”,嘗欲修撰《晉書》,父親魏長賢則“博涉經(jīng)史,辭藻清華”,可見博學善文本是其家學,盡管父親去世時,魏征可能年齡尚小,但家中當有較為豐富的藏書,為其以后的學問奠定了基礎(chǔ)。《通鑒》對魏征的補敘與《舊唐書·魏征傳》接近,但刪除了“見天下漸亂,尤屬意縱橫之說”,從后來魏征的表現(xiàn),包括他進諫時的文風,似確有縱橫家風采,司馬光舍不用,或許是出于善意的維護,因為他曾借孟子、楊雄之言批評過蘇秦等縱橫家。(《通鑒》卷三)至于魏征為道士的經(jīng)歷,難以詳知,《文苑英華》現(xiàn)存的《道觀內(nèi)柏樹賦》可能是在此期間所作,又《中說》記載了魏征與王通的問答,似嘗受學大儒王通,但《中說》所言不可為據(jù),《新舊唐書·魏征傳》皆未提及此事,當屬后人虛構(gòu),故《通鑒》雖然有王通事跡,但也未言其弟子中有魏征。

魏征歸于李密麾下后,并不只是負責文書工作,而是積極表現(xiàn),《舊唐書》就記其向李密進十策,但未被采用。魏征在《通鑒》中第二次登場是武德元年(618)九月李密與王世充洛口對戰(zhàn),李密本接受裴仁基的建議,不主動出擊,但諸將皆主戰(zhàn),李密從眾,結(jié)果戰(zhàn)敗。這期間,魏征曾給長史鄭颋建言,策略和裴仁基相近,主張固守,但被鄭颋斥之為“老生常談”。魏征或因之前進策不用,所以這次通過長史間接向李密出謀劃策,目的當然是希望李密看到自己的才能不限于文辭,從而得到重用,但奈何鄭颋不識良謀,魏征也無可奈何,可以想象,魏征此時除了氣憤之外,更多的是失望。

歸唐建功,玄武喋血

李密戰(zhàn)敗后投降李淵,魏征也隨之到長安,從此魏征的身份發(fā)生重大變化,由李密屬下變?yōu)樘瞥?。歸唐后的第一件事是“自請安集山東”,為何會有此舉動,章鈺校記指出兩部宋本《通鑒》、明孔天胤本、張敦仁《資治通鑒刊本識誤》在該句上均有“久不為朝廷所知”七字,此文字與《舊唐書·魏征傳》“久不見知”意思相同,如此看來,魏征是急于有所作為才主動請纓。說他著急,是因為李密歸唐至長安的時間,據(jù)《通鑒》是在武德元年十月己卯(八日),魏征應也是此日到達,而魏征請出之事未有明確日期,但被《通鑒》安排在十一月戊申(七日)與癸丑(十二日)之間,則是在此期間發(fā)生,相隔時間其實很短,并不算久,但可能魏征未受唐廷重視,也未有任命,一時難以出頭,所以才有此舉。還可能有另一種原因,與李密有關(guān)。李密降唐,本想著李淵會對他禮遇非常,但到長安后,與預計差距較大,供給不足,兵馬乏食,唐臣也看不起他,甚至前來索賄,從一方諸侯變?yōu)樗顺枷拢蠲茏匀恍闹胁豢?,這些情形,魏征作為舊屬,應該都知道,由此預料李密之后會反唐也非難事,而魏征在李密手下未能一展所長,為避免李密反唐后被牽連,以合適的理由迅速離開長安,不失為一個明智的選擇。

不管是那種原因,魏征的這一舉動為他獲得了在唐朝的第一個正式官職——秘書丞,他離開了長安,東行到黎陽。黎陽原為李密舊境,現(xiàn)由徐世勣駐守,魏征和他當然是老相識,于是寫信勸其投降,《通鑒》未載書信內(nèi)容,可于《舊唐書·魏征傳》見之,從天下大勢寫到徐世勣當前的處境,見解深刻、入情入理,徐為其所動,決定歸唐。這是魏征入唐第一功。

李密心有怨言,果然叛唐,但為時很短,本年十二月即被擊殺,魏征在外,未受影響,武德二年(619)正月,魏征又受命游說舊主元寶藏,元舉州來降,得以再建一功。李密死后,李淵將其首級送往在黎陽的李世勣,《通鑒》載:“世勣北面拜伏號慟,表請收葬;詔歸其尸。世勣為之行服,備君臣之禮?!薄锻ㄨb》未提及魏征,其實魏征此時正在黎陽,李密墓志即出自他手,現(xiàn)存《文苑英華》,因是故主,有知遇之恩,李世勣又以君臣之禮對待,所以文中對李密褒揚有加,對其先降后叛也盡可能作模糊化處理,但或許因無關(guān)史實,《通鑒》一字未錄。至十月,竇建德攻陷黎陽,魏征被俘,并被任命為起居舍人。

據(jù)《舊唐書·魏征傳》,他重回長安,在竇建德被擒之后,《通鑒》記其時間為武德四年(621)五月。而等魏征再在《通鑒》出現(xiàn)時,已是武德五年(622)十一月,身份是太子洗馬,即李建成東宮僚屬,《舊唐書》言:“隱太子聞其名,引直洗馬,甚禮之?!眲t魏征能有新職,是因被太子看中,說明他的才能已然受到了權(quán)力高層的認可,人生也進入了另一重要階段。此時,李建成與李世民之爭已明朗化,作為東宮之人,魏征盡心竭力為其謀劃,《通鑒》特載王珪與魏征向太子進言,指出他雖有太子之位,但更多是因為嫡長子的身份,在功業(yè)上遠不及秦王李世民,因此建議他率軍討伐勢力微弱的劉黑闥,事易功大,且能乘機結(jié)交“山東豪杰”,從而保全太子之位。魏征之言切實可行,而且充分意識到“山東豪杰”的重要意義,可見對當時天下形勢也有準確判斷。李建成聽取了魏征的建議,也得到李淵的支持,與李元吉帶兵攻打劉黑闥,魏征隨行,又提議釋放囚俘,從內(nèi)在瓦解劉軍,太子聽從,果然奏效。其后,魏征一直跟隨太子,直至武德九年(626)六月的玄武門之變,李建成、李元吉被殺,李世民成為太子,作為舊太子的屬下,魏征并未被嚴責,《通鑒》在敘述完對秦王府舊人的封賞后,接著寫到魏征,言因其曾勸太子殺秦王,所以新太子李世民責問他為何離間他們兄弟,魏征回答:“先太子早從征言,必無今日之禍?!?/p>

李世民對李建成舊部沒做過多追究,還從中選拔人才,魏征、王珪、韋挺皆是此類。魏征先為詹事主簿,很快又為諫議大夫,《通鑒》記載他任新職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受命宣慰山東,在磁州遇到了前太子與齊王的舊將李志安、李思行被押往長安,魏征將他們釋放,并不是因為他們曾同是舊太子一黨,而是從國家利益角度考慮,因此說:“吾不可以顧身嫌,不為國慮。且既蒙國士之恩,敢不以國士報之乎!”李世民知曉后,不以為怪反以為喜。然后還有一事涉及魏征與李建成,即本年十月改葬故太子與齊王,魏征作為舊屬,表請陪送至墓所,表文見《貞觀政要》卷五(但時間在貞觀二年,《通鑒》時間據(jù)《唐歷》)。此二事之后,魏征與過往徹底劃分清楚,開始了人生最為輝煌的時期,直至貞觀十七年(643)去世,《通鑒》每年都有關(guān)于他的記載,說明司馬光對魏征在貞觀時的作為十分重視,按照《進書表》所說的選錄標準,這些都是“關(guān)國家盛衰、系生民休戚”的內(nèi)容。

雖然在司馬光的時代,魏征因不能為李建成殉節(jié)而受到批評,如程頤曾與司馬光討論《通鑒》,認為:“魏征事皇太子,太子死,遂忘戴天之仇而反事之,此王法所當誅。”但司馬光不以為然,將之與管仲相提并論,認為二者并無不同,而管仲受到孔子的肯定,對魏征也應如此評價。程頤還是不能認同,又有詳辨,《二程遺書》記敘到此為止,沒有再記司馬光的回應,《外書》記有相同事件,且在最后稱:“然溫公竟如舊說?!憋@然程頤未能說服司馬光,《通鑒》中數(shù)量頗多的魏征諫言就是明證。

貞觀之治,一代名臣

《通鑒》在正式記述魏征向李世民進諫前有一段文字:“上厲精求治,數(shù)引魏征入臥內(nèi),訪以得失;征知無不言,上皆欣然嘉納?!边@是對魏、李君臣關(guān)系的整體概況,由此引出了魏征給唐太宗的第一次進言,時間是武德九年十二月。這次進諫涉及點兵與征物兩事,起因是封德彝上奏請求把未滿十八歲的中男也納入點兵的范圍,太宗本已同意,但敕書發(fā)出后,魏征堅持不肯署敕,惹得皇帝大怒,因此責問魏征,魏征先是就事論事,認為取其壯健足矣,繼而引出太宗失信的問題,李世民聽此言而“愕然”,估計沒想到此事居然被魏征上升到君德的問題,于是只能聽魏征解釋,魏征又聯(lián)系到太宗初即位時關(guān)于征物的兩道詔敕,也存在前后不一的現(xiàn)象,所以魏征最后以“豈所謂以誠信為治乎”的有力反問結(jié)束發(fā)言。魏征的這段言論在《貞觀政要》《魏鄭公諫錄》中都有,征物在前,點兵在后,二者皆是將其作為兩件事來記錄,而且《諫錄》沒有時間,《貞觀政要》記征物事在貞觀三年(629),點兵事也無時間,另外點兵事又見于《唐會要》卷八五《雜錄》,時間為武德九年十一月?!锻ㄨb》當是兼采以上諸書,時間上依據(jù)更為合理的《唐會要》,敘事上把二事連綴起來,簡要得當,但《通鑒》最后記述的太宗回應之語和《政要》《唐會要》《諫錄》差異較大,《政要》:“太宗曰:‘我見君固執(zhí)不已,疑君蔽此事。今論國家不信,乃人情不通。我不尋思,過亦深矣。行事往往如此錯失,若為致理?’”《唐會要》《諫錄》基本相同?!锻ㄨb》:“上悅曰:‘向者朕以卿固執(zhí)疑卿不達政事,今卿論國家大體,誠盡其精要。號令不信,則民不知所從,天下何由而治乎!朕過深矣!’”兩相比較,《通鑒》首先加一“悅”字表示聽到魏征諫言后的欣喜之情,呼應前文概述中的“欣然”,然后話語中顯示出太宗此時對魏征才有深入了解,知他并非只是固執(zhí)己見,不達政事,會“直諫”而已(《政要》把此二事歸為“直諫”類),他更重要的才能實際是明白國家大體所在,所以他的諫言才能切中肯綮、高屋建瓴?!锻ㄨb》所載太宗之言或有依據(jù),也可能是司馬光自撰,無論哪種,作為魏征第一次進諫太宗,此段內(nèi)容至關(guān)重要,尤其是太宗的反應和評價,這是之后太宗重用和信任魏征的前提,否則如果只是一位戇直的諫官,是難以在推動貞觀之治中發(fā)揮重要作用的?!锻ㄨb》此處的敘事可謂用心良苦,充分體現(xiàn)了司馬光不凡的史才與史識。

統(tǒng)計《通鑒》中武德九年十月后與魏征直接相關(guān)的條目,共計64條,這些記載的史料來源有多種,《通鑒考異》中提到的有《魏文貞故事》《魏征故事》《文貞公傳錄》等,這些都屬于司馬光“旁采小說”的內(nèi)容,但主體當是“遍閱舊史”而來,即采自《太宗實錄》《貞觀政要》《新、舊唐書》《唐會要》等。歸納魏征十多年的幾十條諫言和有關(guān)記載,可以發(fā)現(xiàn)主要集中在為君之道、國家治理、文化建設三個方面。

首先,關(guān)涉為君之道的數(shù)量最多,因此還能進一步細分,如處理君臣關(guān)系:貞觀元年(627)十二月,有人告魏征偏私親戚,派御史大夫溫彥博調(diào)查,結(jié)果查無實證,但溫彥博以為其事雖無,但魏征也應注意自己日常的言行,不要留人話柄,所以還是應該責問,太宗同意如此處置。后來魏征入見,直接表示不接受對他的責難:“臣聞君臣同體,宜相與盡誠;若上下俱存形跡,則國之興喪尚未可知,臣不敢奉詔?!碧凇蚌娜弧痹唬骸拔嵋鸦谥!贝琐娜慌c上文的愕然頗具畫面感,可令人想象到李世民初聞其言時的震驚,難怪《政要》都將之歸于“直諫”,可能隨著太宗與魏征逐漸熟悉,了解了他的進諫風格,所以《通鑒》中后來他們的對話里就很少見類似表達驚訝的詞匯了,可見《通鑒》敘事的精細。魏征話還未講完,接著又引古代人物為太宗辨析了良臣與忠臣的不同,看似說臣子,實則在警告太宗,因為成為良臣還是忠臣關(guān)鍵還在于君王。如要居安思危、慎終如始,不可懈?。贺懹^二年(628)二月,太宗對侍臣說自己兢兢業(yè)業(yè),怕不合天意與人望,魏征當即指出此乃“致治之要”,并提出希望太宗“慎終如始”的期待;貞觀五年(631)十二月,太宗又對侍臣說雖然現(xiàn)在天下安定,但自己仍然不敢放松,魏征接著就提出了“居安思?!钡目捶āX懹^十一年(637)四月,魏征上疏討論人主善始多、克終寡的現(xiàn)象,《政要》錄有全文,《通鑒》所載經(jīng)過濃縮提煉,突出“十思”。這篇奏疏是魏征連上四疏中的第二疏,《通鑒》在本年五月和七月還節(jié)選了第三、四疏,《舊唐書·魏征傳》則把四篇全收,在史臣曰中譽之為“可為萬代王者法”,司馬光顯然也認可其價值,才不惜篇幅選入。四疏中以第二疏最為有名,有時被單題為《諫太宗十思疏》,《古文觀止》即收入。這三例是原則性的談論,可再看兩則具體事例。貞觀六年(632)十二月,太宗與群臣討論安危之本,溫彥博指出陛下現(xiàn)在不如貞觀初,未說例證,引發(fā)太宗的疑問:“朕比來怠于為政乎?”魏征則舉出具體的例子:“貞觀之初,陛下志在節(jié)儉,求諫不倦。比來營繕微多,諫者頗有許旨,此其所以異耳!”太宗心悅誠服,承認“誠有是事”。又貞觀十二年(638)三月,太宗問魏征自己處理政事和以前相比如何,魏征回答威德超越貞觀初,但人心悅服反不如以前。太宗不明其意,又問,既然遠方都畏威慕德來歸順了,怎么說不如以前呢?魏征答:“陛下往以未治為憂,故德義日新;今以既治為安,故不逮。”太宗還是沒意識到問題,就說現(xiàn)在和以前都一樣,哪里有不同?于是魏征展開細說,首先總結(jié)了太宗納諫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過程:“陛下貞觀之初,恐人不諫,常導之使言,中間悅而從之。今則不然。雖勉從之,猶有難色。”然后舉孫伏伽作為導之使言的例子,舉戴胄作為悅而從的例子,舉皇甫德參作為勉從的例子。太宗聽后,認可了其說法。這些諫言盡管具體內(nèi)容不同,但主旨都是在說明為君之道應該慎終如始。

其次,國家治理方面也有不少內(nèi)容,如施政原則:《通鑒》在貞觀四年(630)十二月,先追溯太宗即位初與群臣談教化,以為大亂之后,百姓恐不易教化,魏征意見正好相反,認為經(jīng)歷過戰(zhàn)亂愁苦的百姓更容易教化,太宗表示同意,然封德彝不同意魏征的看法:“三代以還,人漸澆訛,故秦任法律,漢雜霸道,蓋欲化而不能,豈能之而不欲邪!魏征書生,未識時務,若信其虛論,必亂國家。”這是一種退化論的復古思想,魏征針鋒相對,先舉前代圣王為例,后總結(jié)說:“若謂古人淳樸,漸至澆訛,則至于今日,當悉化為鬼魅矣,人主安得而治之!”王夫之讀到此處,不禁感嘆:“偉哉其為通論已。”(《讀通鑒論》卷二〇)太宗最終聽從魏征的建議,《通鑒》繼而以一段文字展示如此施政的效果:

元年,關(guān)中饑,斗米直絹一匹;二年,天下蝗;三年,大水。是歲,天下大稔,流散者咸歸鄉(xiāng)里,斗米不過三、四錢,終歲斷死刑才二十九人。東至于海,南及五嶺,皆外戶不閉,行旅不赍糧,取給于道路焉。

太宗回憶起貞觀初關(guān)于施政原則的討論,有人主張威權(quán)獨運,有人主張征討四夷,“唯魏征勸朕‘偃武修文,中國既安,四夷自服’,朕從其言。今頡利成擒,其酋長并帶刀宿衛(wèi),部落皆襲衣冠,征之力也,但恨不使封德彝見之耳!”雖不無夸張,但說魏征對貞觀初制定“偃武修文”的施政原則起過重要作用,當屬事實。關(guān)于邊疆問題:貞觀元年,諸州奏嶺南馮盎反,太宗下令討伐,魏征進諫,以為不宜用兵,又分析馮盎其實反狀未成,建議朝廷派使者前往招撫即可,太宗從其言,馮盎果遣子入朝,太宗稱贊不已,言:“魏征令我發(fā)一介之使,而嶺表遂安,勝十萬之師,不可不賞?!币环G言,使國家免動干戈,挽救無數(shù)生命。如官員任用問題:貞觀三年,房玄齡、王珪掌內(nèi)外官考,權(quán)萬紀奏其不平,太宗令侯君集探查,受到魏征的諫阻,理由是房、王乃朝廷舊臣又以忠直聞名,所以才受命考察百官,由于人數(shù)眾多,有對個別人不夠公平處也是可能的,不算徇私。再說權(quán)萬紀,他是因自己沒有得到滿意的評價才上奏的,這才是真的徇私。如果徹查此事,發(fā)現(xiàn)真有某些不平,對朝廷無多大益處;如果發(fā)現(xiàn)純屬虛構(gòu),則顯得陛下對大臣不夠信任。最后特別指出:“臣所愛者治體,非敢茍私二臣?!必懹^六年,太宗與魏征討論選官標準,太宗提出選官要慎重,用君子不用小人,魏征同意,并補充說天下未定之時可專取其才,不考其行,天下平定后則應才行兼?zhèn)?。貞觀十四年(640)十二月,又上疏論委任臣子之事,指出君主應該:“委大臣以大體,責小臣以小事,為治之道也?!薄锻ㄨb》僅節(jié)選,《政要》收全文,《文苑英華》也全部收入,題名為《論治道疏》。

第三,文化建設方面,《通鑒》記載較少,都與禮樂相關(guān)。如貞觀二年四月,太常少卿祖孝孫作《唐雅樂》,六月,修定后奏新樂,君臣就禮樂與政治興衰的關(guān)系展開討論,太宗首先指出政治興衰與禮樂無關(guān),御史大夫杜淹舉出齊將亡時之《伴侶曲》和陳將亡時之《玉樹后庭花》為例反駁,但未能說服皇帝,太宗又提出“悲喜在人心,非由樂也”的觀點,魏征最后說:“樂誠在人和,不在聲音也?!敝С痔诘目捶?。又如貞觀七年(633)正月,《破陣樂》改名《七德舞》,據(jù)《舊唐書·音樂志》,魏征也參與了改制歌詞,但《通鑒》又載:“魏征欲上偃武修文,每侍宴,見《七德舞》輒俯首不視,見《九功舞》則諦視之?!贝宋淖植灰娪凇墩贰短茣贰秲愿敗贰缎屡f唐書》等記載相同內(nèi)容的地方,而是取自《新唐書·魏征傳》,但未明確將其原因概況為“偃武修文”,《通鑒》文字當為司馬光的手筆,以與貞觀四年太宗言論保持一致,從而在史書敘事上前后連貫,更重要的在于展現(xiàn)出魏征對“偃武修文”政策的堅持。此處的改動,是司馬光精心修史的又一具體例證。再如貞觀十一年三月,記房玄齡與魏征上所定《新禮》一百三十八篇,即《舊唐書·經(jīng)籍志》所載《大唐新禮》一百卷。

以上所見的魏征諫言,皆被唐太宗接納或認可,《通鑒》還記載有兩件未被接受的例子,但最終太宗都表示后悔。第一件是在貞觀四年四月,群臣討論如何安置投降而來的突厥部落,顏師古、李百藥、竇靜、溫彥博、魏征都有發(fā)言,魏征的意見是使其回歸故土,不要留在唐朝境內(nèi),否則以后會成心腹之患,溫彥博與之相反,認為應該教化他們,變?yōu)樽约旱陌傩眨@也是當時朝臣的主流意見,太宗最后采納了溫彥博的策略。但在貞觀十三年(639)四月,結(jié)社率叛亂,有朝臣就提出了突厥留河南不便的看法,于是到七月份,朝廷決定使突厥還其舊部,太宗也自我反思,說:“朕不用魏征言,幾致狼狽?!钡诙窃谪懹^十四年(640)五月,太宗想變高昌為州縣,魏征進諫反對,以為得不償失,但太宗不從,貞觀十六年(642)八月,因西突厥入寇,太宗后悔不聽魏征、褚遂良之言。

貞觀十七年(643)正月,魏征去世,朝廷命九品以上官員皆赴喪,“給羽葆鼓吹,陪葬昭陵?!钡淦夼崾先季芙^,以布車載柩而葬。太宗親制碑文,并為書石,二月,魏征名列凌煙閣功臣之一。其后,本年七月,太宗因魏征曾舉薦過杜正倫、侯君集,而杜以罪黜,侯以謀反被誅,所以懷疑魏征結(jié)黨,又聽說魏征還把自己前后諫辭給起居郎褚遂良看過,愈發(fā)生氣,原先許諾的衡山公主與魏征子叔玉的婚姻被取消,連御制石碑也被推倒。貞觀十八年(644)二月,玄獎從平壤返回,報告相關(guān)情況后,太宗欲發(fā)兵討伐,褚遂良上疏,指出若能速戰(zhàn)速決還可行,萬一不順利,恐怕安危難測。此事又見于《政要》《舊唐書·褚遂良傳》《唐會要》《冊府元龜》,皆記太宗聽后同意褚遂良的建議,但事實是太宗并未聽從,依然遠征了高麗,《通鑒》應是發(fā)現(xiàn)此矛盾,所以才刪除了“太宗然之”一類的文字。褚遂良后是李世勣發(fā)言,他舉貞觀十五年(641)十一月薛延陀入寇之事,認為當初應該按太宗的意見發(fā)兵窮討,將其徹底消滅,但因為魏征進諫而止,以致留后患至今。李世勣一番話明顯是支持太宗征討高麗,順便表達了對魏征的不滿,其背后可能是對貞觀初以來“偃武修文”政治原則的批評。太宗同意李世勣的看法,自然歸罪魏征:“此誠征之失;朕尋悔之而不欲言,恐塞良謀故也?!比欢h征高麗,沒有取得料想的勝利,反而損失頗大,《通鑒》貞觀十九年(645)載,太宗對此懊悔不已,終于想起了魏征:“魏征若在,不使我有此行也?!庇置艘陨倮渭漓胛赫鳎淹频沟谋亓?,賞賜其妻子。雖然《通鑒》在貞觀二十一年(647)八月還有一則魏征的諫言,是因立皇子明為曹王引出的,但進諫發(fā)生的時間實際是在貞觀十年(636)六月,所以如果不算后代人提到魏征的言論,則貞觀十九年的記載算是魏征在《通鑒》中最后的身影,也是對他的蓋棺論定。《通鑒》盡管在敘述史實,但司馬光似乎也在暗示“偃武修文”政策的正確性,太宗君臣一旦違背這一原則,妄動干戈,即便有強大的軍事實力,也會給國家和百姓造成損傷。

魏征給后人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可能就是“直諫”,《通鑒》貞元三年(787)三月,李晟還對僚佐說:“魏征好直諫,余竊慕之?!蔽赫鳟斎徊皇秦懹^時代唯一的直諫者,趙翼《廿二史札記》曾專列一節(jié)討論過,但不管是名聲地位還是實際效果,魏征都是最突出的。不過從上文引述的諫言可以看到,魏征進諫其實也很講究策略,多借助歷史典故,《舊唐書·魏征傳》的史臣曰總結(jié)為:“能近取譬,博約連類?!钡幢闳绱耍矔醒哉f不當,惹怒皇帝的時候,《通鑒》貞觀六年三月記載太宗罷朝后,大怒,說:“會須殺此田舍翁?!被屎髥柺钦l,太宗才說:“魏征每廷辱我?!焙蠼?jīng)皇后勸解,太宗怒氣才消。王夫之就說如果皇后換成獨孤、武、韋,魏征就死定了。(《讀通鑒論》卷二〇)于此可見進諫之不易。

溫公“微意”

《通鑒》對魏征一生的記述都有更早的文獻依據(jù),事跡之豐富超過兩《唐書·魏征傳》,但也只是魏征生平事跡的一小部分,《舊唐書·魏征傳》史臣曰中提到的《魏征故事》就多達數(shù)十萬言,還不算其他的文獻,換言之,《通鑒》中魏征的形象也是經(jīng)過司馬光塑造而成的,那么除了“關(guān)國家盛衰、系生民休戚”的總原則外,司馬光還可能基于什么具體緣由來選擇史料塑造魏征呢?

魏征在貞觀時官職多有變化,但《通鑒》中魏征始終扮演著進諫者的角色,這或許與司馬光自己的諫官經(jīng)歷有關(guān)。司馬光從嘉祐六年(1061)至治平二年(1065)皆知諫院,其間進諫頗多,且敢于直諫,對諫官的職任深有體會,他在《辭龍圖閣直學士第三狀》說:“臣承諫職,首尾五年,自國朝以來,居此官者,未有如臣之久。臣資性愚戇,惟知報國,竭盡樸忠,與人立敵,前后甚眾,四海之內(nèi),觸處相逢,??之惾眨砑白訉O,無容足之地?!边M諫如此之難,又會得罪同僚,以致有生命之憂,所以他對魏征的直諫當是心有戚戚焉,而唐太宗能聽從諫言則國家興盛,不聽則禍患滋生,這對宋朝的帝王而言也是警醒。

《通鑒》在敘述貞觀時代時,特別重要的一點就是強調(diào)魏征“偃武修文”的政策不可輕易改變,這也與司馬光自己的政治思想相類。他在《三德》中提出人君大德有三,其中“仁”排第一,“仁者,非嫗喣姑息之謂也,興教化,修政治,養(yǎng)百姓,利萬物,此人君之仁也。”因此對戰(zhàn)爭盡量避免,如《論西夏札子》主張放棄米脂等寨,就是怕一旦雙方開戰(zhàn),“覆軍殺將,兵連禍結(jié)……天下騷動”。趙諒祚部將想以橫山之眾攻打諒祚,然后歸順宋朝,司馬光反對,認為“朝廷不宜納其叛臣,以興邊事”,根本原因在于“國家今日內(nèi)政未修,不可遽謀外事故也?!保ā稒M山上殿札子》)熙寧七年(1074),司馬光總結(jié)朝政得失得出六點,其四為“中國未治而侵擾四夷,得少失多”。(《應詔言朝政闕失》)這些看法概括起來其實就是“偃武修文”,和魏征的觀點如出一轍。如此再來看《通鑒》中寫唐太宗遠征高麗損失慘重后,懷念魏征一事,真可謂意味深長,不得不發(fā)出和胡三省一樣的感慨:“編年豈徒哉!”(《新注資治通鑒序》)

《通鑒》中魏征26年人生史的書寫,充分發(fā)揮了編年體的優(yōu)長,對史料熔鑄剪裁,精心選擇,注意人物事跡的連貫性,在必要處前后呼應,敘述以事為本,人在事中,在追求歷史真實的同時,又能體現(xiàn)個人的思想觀點,兩者并未沖突,而是相輔相成,使《通鑒》超越“史纂”成為了“史學”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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