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指揮古典樂的機會多了起來。2013年12月,我指揮讀賣日本交響樂團演奏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合唱”》。對我而言,這部作品是我所接觸過的所有音樂中的巔峰之作。
每到年底,日本很多地方都會演奏貝多芬的“第九”,但在海外,上演的機會卻沒有那么多。因為上演“第九”需要交響樂隊、合唱團以及4位獨唱,滿足這些條件并不容易。而且作品難懂,演奏亦有難度。順便提一句,得益于經(jīng)常有機會演奏,我認為日本的交響樂團是世界上演奏這部作品水準最高的。
“第九”在日本為什么如此受歡迎?這是個有意思的問題。對交響樂團的樂手們而言,“第九”從來都有點兒發(fā)“年糕費”準備過年的意味。這個話題深入下去,免不了要牽扯出日本人的精神構(gòu)造以及“古典樂對日本人意味著什么”的話題,因此還是另尋機會細說吧。
“第九”是貝多芬晚年的作品,完成于他去世前3年的1824年,和《莊嚴彌撒曲》同一年首演。然而,隨后“第九”似乎就被人們淡忘了。直到1831年,法國指揮家阿伯內(nèi)克傾倒于這部作品,并在巴黎重演。那次重演去掉了第四樂章,其他三章也沒有按照原譜順序演奏。即便如此,阿伯內(nèi)克重演的“第九”還是深深打動了柏遼茲和瓦格納這兩位年輕音樂家的心。特別是瓦格納,他1840年到訪巴黎期間聽了阿伯內(nèi)克指揮的“第九”深受震撼,決心一定要親自按照這部作品的原譜復演。1846年,已經(jīng)成為德累斯頓宮廷樂團指揮的瓦格納終于實現(xiàn)夙愿,人們這才真正開始重新認識“第九”的價值。如果沒有“第九”,也許就不會有瓦格納之后的樂劇,也不會有馬勒加入人聲的交響曲。
“第九”和《第五交響曲“命運”》一樣,以苦惱到歡喜的情緒變化作為作品結(jié)構(gòu)的依據(jù)。這樣的結(jié)構(gòu),容易使人體驗到一種歷經(jīng)苦難后的釋放感和凈化感(katharsis)。貝多芬的“第五”和“第九”都采用這樣的結(jié)構(gòu),清晰地表現(xiàn)了這種釋放感和凈化感??梢哉f,這兩部作品完全契合了人類與生俱來的心理機制。從某種角度而言,“第五”和“第九”是鮮明單純、直截了當?shù)淖髌罚y點也恰恰在此。
親身指揮之后,更體會到“第九”這部作品演奏之難?!暗诰拧毙问絿乐斂b密。前三樂章篇幅都很長,但在邏輯和結(jié)構(gòu)上竟都無懈可擊,堪稱完美。演奏時就好像在一步一步攀登高山,登山者十分清楚自己到達了什么高度。樂曲中間并沒有出人意料、令人叫絕的華彩,也沒有可以讓指揮發(fā)揮的地方,聲音素材也減少到了最低限度。用做菜的原材料來比喻的話,就只有肉和卷心菜而已。從作曲的角度來看,全由分解和弦構(gòu)成,純粹而徹底。貝多芬在第一樂章就把這種手法用到了極致。第二樂章和第一樂章的關(guān)系就像硬幣的正反面,簡潔而明快。接著,是美得如同天堂一般的第三樂章。對巴松管聲部音高的精心安排等,作品處處都藏著作曲的奧妙,簡直堪稱“作曲的圣經(jīng)”。
接下來的第四樂章,和渾然一體的前三樂章相比,會讓人不由得對第四樂章是否真的不負盛名產(chǎn)生疑問。“第九”的最大特點就是第四樂章的合唱。我本人認為,第四樂章發(fā)揮出了貝多芬作為音樂制作人的潛能,加入了全新的“樂音”—人聲。貝多芬是想在第四樂章打破前三樂章那種密不透氣的苦悶,而交響樂隊所擁有的“聲音”都已用盡。正因為加入了人聲,貝多芬創(chuàng)作出了音樂史上全新的作品。聽眾和作曲委托人也一定會為之興奮—貝多芬也許顧及了這些因素??梢姡髑乙膊⒎侵皇枪掳磷栽S、目下無塵的。
而貝多芬對“人聲”的處理完全是樂器化的—是“唱”而非“歌”。雖然歌詞用了席勒的詩,卻不是要表現(xiàn)詩歌的世界。合唱的開頭部分用了貝多芬自己的詞,席勒的詩也只是節(jié)選了一部分。
晚年,貝多芬為侄子卡爾的監(jiān)護權(quán)紛爭備感苦惱,又飽受耳聾困擾,在痛苦中走向人生的垂暮。正因如此,他作曲的愿望變得格外強烈。要寫!必須要寫!在強烈的創(chuàng)作沖動驅(qū)使下,貝多芬的思想開始涉及對人生的關(guān)懷,進而又上升到對人類的關(guān)懷。當他把這些思想和人類的“聲音”一道寫入“第九”,這部偉大的作品終于大功告成。
寫到這里,不由得再次感慨,古典樂的背后是一個無比深邃廣闊的世界。雖不像流行樂那樣平易近人,但了解的越多,對古典樂的興趣就會越濃厚,感受到的樂趣也會越來越多。
本文摘自新版的《久石讓音樂手記》。
《久石讓音樂手記》,【日】久石讓/著 艾菁/譯,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好讀文化,2025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