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皮埃爾·米雄 (Pierre Michon),法國當(dāng)代作家,其作品《十一人》曾獲法蘭西學(xué)院小說大獎,在《國王的身體》一書中,米雄寫了塞繆爾·貝克特、古斯塔夫·福樓拜、伊本·芒格利、威廉·??思{和他自己,同時提出:“作家超越塵世的時間,屬于同一個身體,即文學(xué)的身體?!弊髡呷诤狭宋膶W(xué)評論、主觀敘述、歷史文獻研究和肖像學(xué),創(chuàng)造出獨特的寫作風(fēng)格。本文為書中的《鳥》一文。
“當(dāng)它拍翅時,它是不相稱的;當(dāng)它進食時,它是迅捷的;當(dāng)它攻擊時,它是傷人的;當(dāng)它喙咬時,它是干脆利落的;當(dāng)它攫取時,它是大快朵頤的。”我把這句完美的話歸功于一本阿拉伯狩獵論著的譯文。這里所說的“拍翅”“喙咬”和“迅捷”的兇猛、致命和無賴的東西,就是鶻鷹。引用的這句話恰恰位于本書的中心,我喜歡把它看作本書的秘密頂點。
約1370年,蘇丹衛(wèi)隊紳士、馬穆魯克之子穆罕默德·伊本·芒格利在開羅寫下了《塵世大人物們與曠漠野獸的交道》一書。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七十歲了。他已經(jīng)發(fā)表了四本關(guān)于戰(zhàn)爭的專論,其中三本為人所知;第四本也很好,我們只知道標(biāo)題是《為戰(zhàn)士們灌溉的淡水》。與其他著作一樣,他的狩獵論文也是受蘇丹瑪利克·阿什拉夫·沙班委托撰寫的。他作為作家的活動可能是偶然的,因為他首先是一個騎馬和佩劍的人;也可能不是偶然的,他騎馬和宣誓只是為了能夠?qū)懴滤@樣做了。有兩種人——一種是承受命運的人,另一種是選擇承受命運的人。伊本·芒格利是后者之一。他顯然知道如何受恩地做三件事:狩獵、戰(zhàn)斗和使用恰當(dāng)?shù)脑~語(這三件事其實是一件事,服從蘇丹,蘇丹是人世間最接近命運的人)。他堅持從事這三項職業(yè)。他曾在綠色新月下發(fā)動戰(zhàn)爭。他獵殺過大象。他把獵鷹放在左拳上。他為獵鷹的每一個行為、每一個動作的每個瞬間、每一次休息的每個瞬間命名。為此,他選擇了傳統(tǒng)在他之前選擇的詞語。
我說過,他寫這本狩獵論著時已經(jīng)七十歲了,這本專論的頂峰是關(guān)于大獵鷹的可怕句子。他的視力衰退了,他的手臂也不再穩(wěn)?。核F(xiàn)在只能使用游隼,他再也不能放飛或接收大鶻鷹了,他還寫道,當(dāng)大鶻鷹跳到他的拳頭上時,幾乎會讓你的手腕脫臼。他想到了時間,想到了讓時間終結(jié)的死亡。在金合歡樹下,在沙漠中,在宮殿里,在帳篷下,他思考著自己會選擇怎樣的死亡。十年后,才被知道。
傳統(tǒng)和阿拉伯學(xué)者對這一死亡的細(xì)節(jié)眾說紛紜。但他只能在三個面具下死去。在這三張面具背后,他選擇了同一張臉。
1377年3月17日,蘇丹沙班在一位開羅女歌手朋友的家中舉行了一次小范圍的宴會;在午餐后的歌聲和噴泉聲中,衛(wèi)隊中的切爾克斯人闖入宴會廳,勒死了蘇丹和他的隨從。也許伊本·芒格利當(dāng)時也在那里,有人為他做了一條絲繩。如果他逃過一劫,有可能在這場殘酷的權(quán)力更迭之后,他被貶到東方的阿勒頗、納布盧斯或凱撒利亞,被囚禁在蘇丹穆拉德圍攻的不確知的馬爾凱地區(qū):那時他有時間寫作,也許是寫挽歌,但這些挽歌已經(jīng)失傳;他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死于疲憊。最后,人們推測他能夠在政變中幸存下來并為新主人服務(wù),他是在一次鷹獵中墜馬而死的。
也許他感受到了殺手入室、歌聲戛然而止時的骯臟恐懼;他驚駭于或驚訝于手勢的精準(zhǔn)、速度和確切,驚駭于手臂在頸脖上纏繞絲綢領(lǐng)帶的優(yōu)雅,驚駭于頸脖斷裂并轉(zhuǎn)到另一個頸脖的尖銳聲響,仿佛在跳舞?;蛘咛稍诎⒗疹H涼爽的城堡里,在王子的一間囚室里,那里什么都有,玫瑰和書籍,甚至還有他的弓和頭盔,但沒有窗戶,因為那也是一間囚室——只有一扇高高的天窗,穆安津的歌聲和市場的聲音從天窗傳進來,陽光透過天窗照進來,但沒有照到伊本·芒格利,或許他因庸俗的病痛在囚室里痛苦了很久,他呻吟著,欣賞著難以接近的太陽,欣賞著蠶食他肝臟的鳥嘴不可抗拒且準(zhǔn)確無誤的攻擊?;蛘咴谏衬退堕g,在騎兵中間,他倒在地上,背脊骨折,他在巨大的天空中看到了獵鷹兇殘的掌控,看到了蒼鷺和鴇的奴顏婢膝。不管怎樣:不管他的死因是什么,他都選擇在死亡中看見最偉大的獵鷹。
他看到了自己書中的頂點。他寫下的句子像放飛的獵鷹一樣驟然墜落。他意識到,他所談?wù)摰牟⒉皇曲X鷹,而是死亡。這個致命的存在,尖銳、匆忙、微小而不可估量,這就是他的死亡。在開羅歌手的家里,在阿勒頗,在水潭附近,他看到鶻鷹降落。它赤身裸體,像石頭一樣落下,折斷你的手腕。伊本·芒格利選擇了觀看。讓他眼前一亮的是他的死亡。當(dāng)它拍打翅膀時,它是不相稱的。他歡迎它,愛撫它。它很小。他說:“當(dāng)它喙咬時,它是干脆利落的,而當(dāng)它攫取時,它是大快朵頤的?!彼劳龃罂於漕U。脖子在開羅斷裂。血從口中噴出,濺在阿勒頗的白墻上。在水邊,脊髓斷裂,大腦成了死肉。
我再也看不到伊本·芒格利的臉了。我將看到的是鶻鷹。
《國王的身體》,[法]皮埃爾·米雄著,田嘉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4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