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牛蛙》,胡遷 著,九州出版社,2017年10月
作者胡遷 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
我在一個混亂不堪的大排檔里看到了張翰,他站在街的另一頭,扶著根電線桿,看起來喝醉了。認(rèn)出他是通過那身休閑西裝,只有他會穿著休閑西裝一本正經(jīng)地喝酒。在此之前我只見過他一次。他是我表姐的未婚夫。
剛開始我并不打算走過去,離著很遠(yuǎn)就能看到那張因為喝了點酒就紅得像爛西紅柿的臉。只需要一丁點酒,一兩或二兩,這種小胖子就會漲紅臉。他幾乎是用肩膀挎著那根貼滿殘缺廣告的電線桿,傍晚雨后的街道還沒干透,路面冒著光,他站在一片反光中,跟站在鏡子上似的,地面映照著另外一個挎著電線桿的他,同樣歪著腰,扭曲得可笑。他體形略肥胖,低著頭,可能在看眼前的垃圾堆,上面是包裝過食品的塑料袋和爛報紙,沒多會兒他就吐了。這時從旁邊小館子里出來兩個真正的酒鬼,走起路來搖晃著身體。路過張翰時,個子較高的那個抬起腿踹了張翰一腳,張翰栽向那堆廢紙,上面是他剛吐過的東西。個子高的醉漢沒有看到張翰已經(jīng)吐過了,說了句“真他媽惡心”,然后就走了。如果他知道張翰會倒在嘔吐物里,說不定就不踹他了,因為真的很惡心。
路上沒有車,我朝張翰走過去,垃圾堆救了他,不然他可能會磕斷門牙,最好的結(jié)果也是下巴青腫。爛報紙蓋著他半張臉,他睜開眼睛,看到站在兩米開外的我,抬起手把報紙從自己的臉上撥開,露出已經(jīng)一周沒有刮過的胡子,他以為我要打他。其實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感覺到有人要打他了。
他西裝褲的褲腳下露出花紋襪子,一只鞋子已經(jīng)脫落。我之前見到他的那次,他站在表姐的身后,渾身上下一絲不茍,那時我剛回到老家,表姐提起我必定是說她有個表弟,去外面待了幾年混不下去,現(xiàn)在回來了,很有可能需要接濟一下。張翰的父親在本地很有權(quán)勢,所有的公交車公司都是他們家的,也許所有的井蓋也都是他們家的,誰知道呢,資源向上總是夸張地集中起來。那天張翰頭發(fā)锃亮,容光煥發(fā),下巴微抬,那個樣子看起來不可一世,我在心里納悶他就非要一本正經(jīng)地站在那里嗎?現(xiàn)在他躺在地上,我發(fā)現(xiàn),其實我跟他算不上認(rèn)識,也不打算接近他。我想打電話給表姐讓她來料理下,這時張翰坐了起來,指著我說:“你打我了?!闭Z氣像是默認(rèn)的,其實他根本對我毫無印象。
“沒有人打你,你自己摔倒的。”我說。我沒有掏電話,也沒有打算上前扶他。他從旁邊撿起一張還算干凈的破報紙,擦了臉,無論怎樣我也不會從垃圾堆里撿出那張皺巴巴的報紙擦臉。我決定還是不要給表姐打電話,感覺會惹上很多麻煩。
“沒事。”他說。
“那你現(xiàn)在要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
“你是打算繼續(xù)坐在這里,還是回家?”我不知道他能否聽得懂別人的話。
張翰低著頭,好像思索了一會兒。他說:“去賓館。”他從口袋里掏出錢包,里面有一疊名片,他遞給我一張汽車維修店的名片,說:“這個賓館。”
我把其他的名片拿過來,翻著看,里面有兩張是跟賓館有關(guān)的名片。我把兩張名片舉到他面前,我說:“哪個?”他想聚焦看清楚,看樣子不太可能,但他還是指了一個。
我需要先把他扶起來,讓他重新挎著電線桿,因為躺在地上的人是沒有出租車會拉的,就算他能挎著電線桿也不能保證司機不會拒載,如果最終沒有車要載他的話,我就打算回家。宿醉街頭也沒什么不好的,他一定從未宿醉過街頭。第二天醒來,不論是在水坑里睡了一宿,還是被人扒光扔在胡同里,都是個驚喜。
第三輛車停下了,司機隔著玻璃觀察著我,確認(rèn)我沒有問題,用下巴指著張翰,說:“那個人喝醉了?!?/p>
我從張翰的口袋里掏出錢包,抽出張一百元,順便把所有的名片都重新放回到他的錢包里。我把鈔票貼在車玻璃上。司機又說:“你能保證他不吐嗎?”
“他吐過一百次了。”我說。
上車之后,司機說:“要吐的時候告訴我,開車門把他推下去?!?/p>
出租車行駛了五百米,路上已經(jīng)有三個下水道口的井蓋碎裂,這城市到處都是下水道口,甚至每張桌子底下都有一個,很多井口都沒了井蓋,要么就只剩下半塊,每天會有騎自行車的人,小孩,或者野狗栽進(jìn)去,沒有人管,如果有好心人路過,會在旁邊放根樹枝。我就是這種好心人,我還會在樹枝上掛些紅色的東西,像是塑料袋什么的,也會有不安好心的人把這點提示踹到遠(yuǎn)處。但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還能做什么。
我看到街口兩個旋轉(zhuǎn)著走路的醉漢。我搖下窗戶,看向他們。我說:“哎!”
他們抬起頭看著我。
我說:“狗逼?!?/p>
醉漢反應(yīng)了幾秒鐘,晃晃悠悠朝著車跑過來。
司機猛踩油門,張翰腦袋撞到前座上,我聽到咔嚓一聲。說實話我真希望他脖子被撞斷,可他只是摸了摸額頭。遠(yuǎn)處的兩個醉漢跑了沒幾步就摔倒了,說實話我也希望他們能把門牙磕掉,可他們?nèi)嗔巳囝^爬起來了。
司機說:“再這樣就滾?!?/p>
“他們剛才踹了他一腳。”
“看到這個樣子的人,誰都想踹一腳?!彼緳C說。
下了車,司機把那張意外之財舉起來看,揉搓,檢查是否是假幣,一副好像他很懂的樣子。我打開車門,對張翰說:“能自己走?”
張翰用肥胖的手指刮了下眉毛,他手上還沾著一小塊碎報紙。他點點頭。
這是家非連鎖的賓館,裝潢上帶點旅游景點的特色,大廳很小,有張純木的桌子,其實根本算不上標(biāo)準(zhǔn)的賓館,就是個爛旅館,那種被子帶著腳臭、床單上永遠(yuǎn)染著某種顏色的地方。我跟在張翰的后面,不遠(yuǎn)也不近,假如他要跌倒,我可以后退一小步不讓他砸到我,當(dāng)然也可以扶住他。前臺是個二十出頭的女孩,梳著馬尾,樣子很白凈,她看到張翰那個鬼樣子,急忙跑過來扶著他的胳膊。張翰一副想推開又不想的樣子,這種黏黏糊糊大豆蟲般的動作跟這個胖子非常貼切。
“他自己能走?!蔽艺f。
“你是他朋友嗎?”
“不是?!?/p>
“謝謝你把他送過來。”女孩攙扶起張翰,顯得更加瘦弱。他們走向樓梯口,我轉(zhuǎn)身要出旅館,這里離我住的地方不算太遠(yuǎn),走路的話半小時就到了,現(xiàn)在外面如此清涼宜人的天氣,不走路實在太浪費了。這里大部分時間都充斥著灰蒙蒙的空氣,誰也不知道這霧氣是從哪兒來的,也許是從公園里來的。雖然雨水也不太干凈,但也算洗過一番,我聞著潮濕的氣味就會心平氣和,像很多人一樣,他們聞到喜歡的味道就不會發(fā)火,不再對著小孩或女人咆哮,有的人喜歡汽油味,有的人喜歡蒸米飯的氣味,也許有人喜歡屎味,誰知道呢,總之能讓自己心平氣和。
他們走到了樓梯口,張翰突然叫住了我,說:“幫我?guī)【疲€有冰水?!彼嬷约旱念~頭,酒色應(yīng)該是把那塊青腫覆蓋住了。
“滾蛋吧你。”我說。
張翰皺著眉毛,說:“幫我?guī)【?。”他看我的時候好像想起了我是誰,他一根胳膊垂在那兒像個可憐的猴子,作為猴子時可能想不起我是誰,但也不重要。
作品簡介
《牛蛙》,胡遷 著,九州出版社,2017年10月
表姐在婚禮前夕一反常態(tài),表姐夫雇傭了無所事事的我,來尋找這背后的真相。
婚禮的日期近在咫尺,而我竟然發(fā)現(xiàn),表姐將在婚禮的當(dāng)天,嫁給一只牛蛙。
我一直期望自己的生活得到某種救贖,整個事情像信仰一般控制了自己。
許多人從自己的軌跡上跳出來,喊著,還能做點別的事情。
我也一直困惑,在終日不散的迷霧中,還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霧氣彌漫的衛(wèi)星城,無人居住的社區(qū),幽暗的地下水道,我逐步接近事情的源頭——這城市醞釀的巨大陰謀。
這是一座等待淹沒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