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種敘述神話
1916年,李·帕克(Lee Parker)離開父親在北卡羅來納州阿霍斯基(Ahoskie)的煙草農場,來到了中國上海。六十年后,他在回憶錄中寫道:“我剛剛從美國來,受雇于英美煙草公司,負責‘讓每一個中國男人和女人的嘴里都叼上香煙’?!迸量说母赣H供他到維克森林學院讀書,希望他畢業(yè)后能成為為數(shù)不多的白人專業(yè)人士(white professional class)的一員。但即使有大學學位,“鄉(xiāng)下人也很難找到工作”,帕克回憶說。他聽說當?shù)赝栠d市有一位煙草市場的采購員在為中國分公司招聘年輕人,便向自己的兄弟借了五美元前往威爾遜。帕克在煙草倉庫當場接受了“半分鐘到兩分鐘”的面試,此后他的人生道路突然轉向東方,中國,成為世界上第一家跨國公司的香煙推銷員。
1905年至1937年,數(shù)百名年輕白人男子從種植煙草的弗吉尼亞州和北卡羅來納州來到英美煙草公司中國分公司工作,帕克就是其中之一。正是在這段時間里,全世界的香煙消費量急劇上升。美國南方人占據(jù)了公司每個部門的管理職位。理查德·亨利·格雷戈里(Richard Henry Gregory)來自北卡羅來納州格蘭維爾縣,負責管理農業(yè)部門,美國南方人就是通過這個部門向中國農民介紹亮葉煙草和烤制(curing)系統(tǒng)的。
20世紀20年代,來自北卡羅來納州羅利的艾維·里迪克(Ivy Riddick)管理著上海的大型香煙廠,那個時期爆發(fā)了大型罷工事件和反帝國主義的抗議活動。詹姆斯·N.喬伊納(James N. Joyner)出生于北卡羅來納州的戈德斯伯勒(Goldsboro),1912年至1935年在中國從事銷售工作,是兩大銷售部門的負責人。在英美煙草公司中國分公司快速擴張的數(shù)年里,來自北卡羅來納州里茲韋爾(Reidsville)的詹姆斯·A.托馬斯(James A. Thomas)是負責中國業(yè)務的“一把手”。每個管理人員的背后都站著幾十個普通員工,他們大多是來自農村的南方白人,為中國分公司工作一個合約期(4年)或多個合約期;在其運營期間,曾有數(shù)百名美國南方人來到中國。
這些人處在一個巨大的關系網(wǎng)之中,這個關系網(wǎng)把來自美國南部偏北地區(qū)亮葉煙草產區(qū)的白人男性挑選出來,讓他們進入美國和中國的新興企業(yè)。這些人的父親、兄弟和表兄弟則留在美國,在當?shù)赝瑫r興起的香煙公司從事類似的工作。要想成為這個跨國關系網(wǎng)的一員,必須是白人男性,并與亮葉煙草的種植、烘烤、拍賣或生產有一定聯(lián)系。重要的不是這個人知道什么,而是他認識誰,因為對于那些有親屬從事煙草貿易的人而言,即使他沒有接受過任何特別的培訓,也沒有什么經驗,仍舊可以進入這個行業(yè)。這個關系網(wǎng)起到了管理系統(tǒng)的作用,它協(xié)調了美國和中國白領經理的聘用和安置問題;它與董事會一樣,構成了跨國煙草公司的結構基石,更重要的是,甚至影響了日常決策和企業(yè)文化。
在此之前,我們沒有聽說過那些通過亮葉煙草關系網(wǎng)來到中國的人的經歷,部分原因是這些南方農村人似乎不太可能是全球資本家。他們大多數(shù)在踏上中國的長途旅行之前從未離開過自己的家鄉(xiāng)。對于來自農村的大多數(shù)人來說,上海是他們見過的最現(xiàn)代化、最國際化的地方??傮w來講,他們沒有受過高等教育。只有少數(shù)人,比如帕克,畢業(yè)于溫斯頓-塞勒姆(Winston-Salem)的維克森林學院或達勒姆的三一學院,其他人則很早就退學開始工作,就像詹姆斯·A.托馬斯10歲時那樣。他們當然都不吸煙。尤其在20世紀20年代之前,香煙是城市里那些老油子的專屬;南方人都是嚼自己種的煙草。傍晚時分,叼上煙斗,好不愜意;生意場合,抽根雪茄,功成一半;但是香煙卻沒那么流行。在中國,亮葉煙草關系網(wǎng)中的男人成為首批臣服于香煙的人,這筆“買賣”幾無難度,因為他們可以從公司免費獲得香煙。一些當代讀者習慣性地認為農村生活,尤其是實行種族隔離的南方農村生活是與世隔絕、思想偏狹的,在他們看來,亮葉煙草關系網(wǎng)里這些跨國工作的人可能有些另類。然而,盡管從地理和文化上來講,他們與金融大都市紐約相距甚遠,但他們卻成為全球第一批跨國公司的代表,進而推動了與現(xiàn)代性聯(lián)系密切的商品——香煙的發(fā)展。
只有思考這個關系網(wǎng)是如何安排各級員工等運作問題,我們才能理解含有亮葉煙草的香煙品牌是如何在美國和中國同時迅速崛起的。20世紀20年代,中國消費者對由100%亮葉煙草制成的皇后牌香煙(Ruby Queen cigarettes)青睞有加,銷量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在美國,用亮葉煙草制作混合型香煙的駱駝牌香煙(Camel cigarettes)銷量飆升,遙遙領先于競爭對手。通過占領這兩個巨大的市場,駱駝牌和皇后牌成為世界上最受歡迎的兩個香煙品牌,毫不夸張地說,它們也改變了世界。取得這些成績之后,煙草公司走向了品牌化的前沿,嘗試用新的方法來獲得消費者的青睞,讓他們甘心掏腰包。不論在世界哪個地方,香煙都成為城市“現(xiàn)代”生活的視覺化代表,而且由于它們在個人及團體社交中具有重要作用,香煙也成為各類人事爭端與糾紛中頗具象征性的社交產品。僅僅靠向中國出口一根美國香煙,企業(yè)是無法實現(xiàn)這一壯舉的。相反,這個關于香煙的歷史敘述是兩國間跨文化的交流成果,因為創(chuàng)新和生產是在日常的企業(yè)活動中發(fā)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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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葉煙草香煙本身在煙草歷史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但它也是企業(yè)賦權深刻發(fā)展歷程中的附屬品。美國的煙草業(yè)起初是以商業(yè)伙伴關系而非公司的形式肇始的,但隨著公司權力的轉變越來越大,新型商業(yè)行為成為可能,煙草業(yè)也得以合并和擴張。松散的新公司法、《第十四修正案》、日益重要的股票市場以及企業(yè)集團為擴張做好的準備,都為新的發(fā)展?jié)摿?chuàng)造了空間;煙草公司競相將這些潛力轉化為利潤和聲望。實際上,在行業(yè)形成之初,即遠在以公司形式運作之前,煙草業(yè)就已進入了國際市場。來自弗吉尼亞州里士滿的路易斯·金特(Lewis Ginter)憑借亮葉煙草香煙率先在倫敦大獲成功。五家美國本土煙草公司巨頭的所有者互為合作關系,他們明白,煙業(yè)行業(yè)未來的希望在國外市場。隨后,他們在新澤西聯(lián)合成立了美國煙草公司(American Tobacco Company,ATC),以此對當時產能最高的邦薩克(Bonsack)卷煙機實現(xiàn)越洋控制。
然而,在美國煙草公司成立后,初建成員之一詹姆斯·B.杜克(James B. Duke)從金特手中奪取了美國煙草公司的控制權,并實施了一項激進的擴張計劃。經過緊張激烈的競爭,美國煙草公司很快吞并了數(shù)百家經營嚼煙和煙斗煙草的公司。如此一來,美國煙草公司幾乎完全控制了亮葉煙草的供應。這種商業(yè)行為甚至有面臨法庭指控之嫌,但新澤西州的公司法和第十四修正案對私人財產和正當程序予以保護,該公司因而成功規(guī)避了政府的監(jiān)管。
美國煙草公司也立即實施了一項雄心勃勃的海外擴張計劃。公司通過股票市場籌集部分資金后,收購了德國、澳大利亞和日本的煙草公司,并于1902年與英國帝國煙草公司(Imperial Tobacco Company of Britain)合并,成立了英美煙草公司(British American Tobacco Company, BAT)。美國煙草公司和帝國煙草公司同意互不涉足對方的國內市場,但合并了兩家的海外資產,使英美煙草公司成為一家完全致力于海外擴張的跨國公司。美國煙草公司擁有英美煙草公司60%的股份,詹姆斯·B.杜克擔任這兩家公司的董事會主席。美國煙草公司和后來的英美煙草公司的海外擴張成為英美帝國主義擴張歷史的一部分,它既利用帝國權力為外國公司贏得了特權,也承擔了榨取利潤和強行操縱的角色。英美煙草公司的觸手很快伸到了世界各地,中國成為它在海外最大的貿易基地。
亮葉煙草關系網(wǎng)是企業(yè)擴張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中國和美國實地建設那些地理條件迥異的大型農業(yè)和工廠體系的過程中,這個關系網(wǎng)起到了指導和管理的作用。除根據(jù)種族、性別和地區(qū)來挑選某些白領員工外,這個跨國關系網(wǎng)還充當了亮葉煙草、香煙、亮葉煙草種子和相關管理知識的流通渠道。這些管理知識不可避免地摻雜了源自美國南方的種族歧視色彩。此外,雖說這個關系網(wǎng)是企業(yè)結構的一部分,但它仍在美英企業(yè)帝國的海外落地中發(fā)揮了關鍵作用。人們對企業(yè)帝國最好的理解是,它不僅僅是某種占領或統(tǒng)治勢力,它還包含“由遷徙、信息、權力和規(guī)則組成的等級關系網(wǎng),這些關系網(wǎng)由在全球流動的勞工、移民和管理者組成”。根據(jù)這個定義,我們可以認為亮葉煙草關系網(wǎng)是企業(yè)帝國主義的一種表現(xiàn),給中國和美國國內都帶來了巨大的影響。
企業(yè)賦權是通過無數(shù)人之間的日常創(chuàng)新和交易實現(xiàn)的;反過來,香煙的跨國成功也得益于這些努力。在日常商業(yè)實踐中,公司權力與種族隔離和帝國主義的出現(xiàn)密不可分,這種關系決定了美國在20世紀全球秩序中的地位。亮葉煙草關系網(wǎng)在我做本書的研究之時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因為是它將美國和中國聯(lián)系在一起。管理階層的成員同時也是這個關系網(wǎng)中的成員,他們完全依賴于公司員工,包括中國的企業(yè)家、經理、銷售員、工廠工人、農民和傭人,以及非洲裔美國人、白人農民和工廠工人、非洲裔美籍傭人在內的員工們,也是公司的創(chuàng)建者。作為社會組織,美國和中國香煙公司的內部情況非常復雜,人們的日常接觸必須跨越種族的差異,否則根本無從實現(xiàn)香煙的生產和銷售。
直到現(xiàn)在,這段歷史仍然不為人所知,因為我們深陷在資本主義的神話中。有兩個互相關聯(lián)的關于煙草業(yè)的敘事幾十年來在許多平臺重復上演,似乎已成常識。第一個源于對企業(yè)家的崇拜。這個敘事認為,詹姆斯·B.杜克具有出色的企業(yè)家創(chuàng)新精神,這使他從一開始就掌控了這個行業(yè)。在他的競爭對手生產手卷香煙時,杜克卻引進了更高效的機器制造香煙,降低了成本,獲取了利潤,從而脫穎而出,并迫使他的競爭對手與他合并成美國煙草公司。這個敘事在很大程度上將這一成功歸因于杜克自命不凡和敢于冒險的個性,他拒絕按照既定的游戲規(guī)則行事,遵從自己卓越的商業(yè)遠見。
第二個歷史敘述則與現(xiàn)代性這個母題有關,認為先進的技術塑造了現(xiàn)代商業(yè)形式和商品從西向東傳播的統(tǒng)一模式,如卷煙機與大型公司和香煙之間的關系。人們對這一過程的評價各不相同:一種認為這是傳播先進事物的好善之舉,另一種認為這是企業(yè)帝國的暴力擴張。無論是褒揚還是批評,這種敘述的支持者都同意,西方的煙草公司代表在國內開發(fā)了新技術和新產品,開拓了新的商業(yè)形式,然后擴大規(guī)模,將它們出口到世界各地,在那里他們改變了更“順從”和更“原始”(或“不發(fā)達”)的社會。
我把這兩種敘述稱作神話,因為它們是沒有史實依據(jù)的英雄故事。它們是一套明顯罔顧事實、掩蓋香煙歷史的資本主義理論。詹姆斯·B.杜克和那些煙草公司確實很有影響力,但我們如何表述這種影響力則會讓世界大變模樣。若想用新的敘事方式來解讀煙草公司的歷史,必然要用新的視角去看待資本主義的創(chuàng)新與擴張。
反思創(chuàng)新
在宏大敘事中,詹姆斯·B.杜克已成為受人尊敬的典型——一位才華橫溢、富有創(chuàng)新精神的企業(yè)家。他以卷煙機重組香煙產業(yè)的傳說是經濟學家約瑟夫·熊彼特(Joseph Schumpeter)創(chuàng)造性毀滅(creative destruction)理論的教科書級案例。這種理論在21世紀初再次強勢興起。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前后的幾十年里,熊彼特發(fā)現(xiàn)了一種創(chuàng)新模式,在這種模式中,企業(yè)家通過運用新技術來打造更便宜、質量更差的產品,從而顛覆了現(xiàn)有的商業(yè)慣例。之后,這位創(chuàng)新者降低產品價格,讓后知后覺的競爭對手措手不及,并圍繞新的成功模式重組了行業(yè)。
熊彼特本人呼吁學者們繼續(xù)在史實中尋找這種模式的范例,20世紀60年代,研究人員開始把杜克視為創(chuàng)造性毀滅者的典型代表,然而對實際的歷史記錄卻態(tài)度草率。著名的商業(yè)史學家小艾爾弗雷德·D.錢德勒(Alfred D. Chandler)在他的經典著作《看得見的手》(The Visible Hand)中闡述了這一觀點:歷史學家從不考證史實。從此以后,這一小則敘事幾乎出現(xiàn)在每一部關于煙草或香煙的歷史中,不論對其是批評還是褒揚的態(tài)度。這則不實之詞從商業(yè)雜志流傳到流行雜志和網(wǎng)站首頁,從商學院流傳到高中,甚至目前已被納入美國大學的歷史預修課中。換句話說,杜克發(fā)明卷煙機的敘事塑造了人們對資本主義如何運作的普遍看法。
問題是,這個敘事實際上是錯誤的。杜克在香煙和機器方面并沒有特別的創(chuàng)新。事實上,杜克的一些創(chuàng)新甚至在他的家族公司開始生產香煙之前就已經出現(xiàn)了。卷煙機確實舉足輕重,但所有的主要生產商都可以使用這些機器。關鍵在于對海外市場中的機器控制。通過合并,主要的香煙制造商加強了對邦薩克機械公司的鉗制,該公司威脅只將海外專利授予一家美國公司,或者也可能是一家“外國”公司。歷史學家錯誤地認為杜克在早期香煙市場占據(jù)了主導地位,因而忽略了一個更為微妙的敘事,即權力——包括公司——是如何在全球資本主義擴張中運作的。杜克最終獲得的巨大權力并非來自技術創(chuàng)新,而是來自美國煙草公司成立后,他能夠爭奪到公司管理和財務這兩方面控制權的能力。盡管如此,杜克的創(chuàng)新神話太過有說服力,半個多世紀以來竟然都沒有人重新評估這個早期行業(yè)。
在全球范圍內,對亮葉煙草香煙做出最重大創(chuàng)新的兩位企業(yè)家是路易斯·金特和鄭伯昭。金特是開發(fā)亮葉煙草香煙批量生產技術的第一人,也是將其打造成美國特色產品并推向海外市場的第一人。在此基礎上,他將銷售擴展到美國、歐洲、澳大利亞和新西蘭,并進軍亞洲市場。鄭伯昭從第一天開始就與英美煙草公司中國分公司合作,是皇后牌香煙的品牌推廣和市場營銷中最重要的一位企業(yè)家。他給皇后牌香煙起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本土化名字——“大英牌”。鄭伯昭還親手打造并牢牢控制著銷售系統(tǒng),使該品牌紅遍中國大江南北。金特和鄭伯昭都實現(xiàn)了他們的創(chuàng)新愿景,不是因為他們是新來者、暴發(fā)戶或地頭蛇,而是因為他們獨特的商業(yè)和個人履歷。金特之前做進口商以及與男性合作的經歷對其洞察力的培養(yǎng)至關重要;而鄭伯昭則利用了自己在廣東經商時積累的外貿方面的經驗和人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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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要理解創(chuàng)新的過程,除了看到杰出的個人做出的貢獻之外,還需要看到其他企業(yè)家、文化媒介、重大地緣政治事件,以及商品本身的社會流動。埃及、希臘和猶太商人對金特和美國煙草公司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因此必須予以考慮。此外,一系列文化媒介,包括倫敦俱樂部會員、中國的名妓、非洲裔美國爵士音樂家和中國的反帝國主義革命者都塑造了亮葉煙草的香煙市場和香煙本身。具體的地緣政治事件,如英國占領埃及和反對美國《排華法案》的抗議事件也在香煙及其品牌上留下了永久的印記。甚至香煙本身也并非白紙一張。由于香煙的品牌可塑性強,一旦與其他事物產生了關聯(lián),就很難再擺脫它們的影子。因此,本書的論述并不是簡單地用金特或鄭伯昭代替杜克,而是用一種新的方式來研究創(chuàng)新。
反思擴張
李·帕克曾說他的工作是“讓每一個中國男人和女人的嘴里都叼上香煙”,這個措辭與現(xiàn)代性的母題如出一轍。他把自己描繪成一個主動出擊、把現(xiàn)代商品帶到被動的中國的西方代理人;中國消費者似乎只需要張開嘴,就能得到香煙。現(xiàn)代性神話是一種敘事方式,具有以下幾個核心特征:它以技術為催化力量;它以發(fā)達的工業(yè)、資本主義形式和商品自西向東傳播為特征;它假設在西方和其他國家的發(fā)展之間有一個時間差;它把行動和能力歸于西方,把被動接受歸于東方。美國歷史學家就是這樣講述香煙的歷史的。他們強調了卷煙機技術的作用,稱贊杜克在美國成功開辟了一個行業(yè),拓展了全國的市場,并將其推廣到世界各地。我們太將這個現(xiàn)代性的母題視為理所當然的了,這個敘事聽起來像是常識,但其實是嚴重失實的。然而這個敘事被反復提起,只因為帕克的回憶錄契合了西方資本主義擴張的敘事,即使他個人的智識和經歷在幾個關鍵點上與之相矛盾。
有一件事情帕克肯定知道卻沒有提及,那就是當他前往中國時,土耳其煙草香煙是美國的主流香煙。其實,香煙行業(yè)是雙向流動的:土耳其煙草香煙一舉成名、由東向西流動,而亮葉煙草則由西向東流動。這在當時的美國是常識。在金特和杜克的整個煙草生涯中,他們一直試圖撼動土耳其煙草香煙在美國的主導地位。
帕克也并沒有透露他在英美煙草公司的全部經歷。這種前后不一的情況出現(xiàn)在20世紀70年代的一次采訪中,當時采訪他的中國歷史學家希望知道英美煙草公司是如何打開中國香煙市場的。他們問了帕克,但帕克不知道?!斑@個問題總是讓我很尷尬,”他說,“中國人知道哪里有市場,也知道如何銷售。我只是做做表面功夫?!睋?jù)他的說法,英美煙草公司的中國雇員似乎是行事主動的代理人,而帕克則被動地“做做表面功夫”。應當指出的是,同樣地,中國消費者也絕非被動。對于英美香煙,他們的態(tài)度是抵制而不是青睞,1905年他們就組織過這樣一場運動,1925年又組織了一場。由此可見,這些現(xiàn)代性的神話似乎要讓人們對大量有趣的事實充耳不聞、視而不見。
然而,我們不可能完全摒棄現(xiàn)代性的理念,正是因為現(xiàn)代性不僅塑造了帕克及其同行對自己行為的思考方式,還塑造了他們的行動方式。他們在腦海中清晰地區(qū)分了現(xiàn)代和原始,他們接受了通商口岸開放的帝國特權,自視為現(xiàn)代性的額外福利,包括雇用中國傭工和性工作者。他們對中國的原始性的假設,塑造了他們與中國人的所有關系,并成為英美煙草公司外國企業(yè)文化的基礎。與中國的“原始”相比,他們習慣于把自己看成是“現(xiàn)代的”,無論是在信件、回憶錄或采訪中,這些身處亮葉關系網(wǎng)中的人從未提及過他們的祖國其實也正處在煙草業(yè)的“現(xiàn)代化”發(fā)展歷程之中,即使他們對此心知肚明。
英美煙草公司中的外國員工還認為,香煙完全有能力將中國人改造得更加現(xiàn)代化。他們將香煙包裝和營銷成西方的現(xiàn)代商品,為香煙融入中國文化提供了一條通路。無論是美國還是中國,香煙都與另一種與西方和現(xiàn)代性有關的全球流通商品緊密相連:爵士樂。中國人仍舊利用現(xiàn)代性這一概念,努力在文化、經濟和政治運動方面進行實踐,并因此改變了這一概念。作為對全球經濟和文化變革的有力構想,現(xiàn)代性的概念無時無刻不在影響著這個敘事。
新的卷煙機技術、得到賦權的公司和美國企業(yè)帝國的崛起的確是重大的進步,但對企業(yè)家的崇拜和對現(xiàn)代性母題的迷信妨礙了對這種力量本質的重新評估。亮葉關系網(wǎng)作為跨國企業(yè)帝國的組成部分是一種新敘事的關鍵。為了揭示這一點,我們需要更多地了解帕克和他的同行,而不是僅僅依托他們有意透露的信息。
亮葉關系網(wǎng)的起源
亮葉關系網(wǎng)中的白人男性很愛說他們“懂煙草”。這話意味深長。他們想說的是,他們在北卡羅來納州或弗吉尼亞州種植亮葉煙草的地區(qū)長大,熟悉亮葉煙草的種植和烘烤的要求。他們想說的是,他們懂得如何為煙草分級,如何拍賣出售,以及如何將其制成煙斗煙、咀嚼煙或香煙。他們還想說的是,他們與了解香煙的其他人有著共同的文化背景,盡管觀點或看法并非完全一致。他們明白,有很多非洲裔美國人也很懂煙草,因為他們擅長銷售農產品,但那些白人男性也明白,在日益擴大的亮葉煙草業(yè)中,白領工作是留給白人的,這種排他性也成了亮葉煙草文化的一部分。
亮葉關系網(wǎng)是一個由了解煙草的白人組成的企業(yè)關系網(wǎng),黑人被排除在外,其中的淵源與種族斗爭有關。這個關系網(wǎng)雇用員工,但也尋求擴張:不管在美國拓展業(yè)務時,還是在全球進行擴張時,英美煙草公司都為人力、知識、種子、煙草、香煙等提供了傳播渠道。不論在公司化之前還是之后,亮葉關系網(wǎng)都在擴張。亮葉是在南北戰(zhàn)爭中斷南方經濟之前,作為一種利潤尤其豐厚的新興農產品登上舞臺的。亮葉在戰(zhàn)后的復興說明其種植業(yè)和制造業(yè)是在重建時期發(fā)展起來的。隨后,這個行業(yè)在美國種族隔離制度開始蔓延的背景下重組和合并。亮葉關系網(wǎng)也漸漸發(fā)展為一種能夠將種族等級制度,注入資本主義擴張帶來的新的社會和經濟結構之中的方法。
從內戰(zhàn)后的非洲裔美國人的視角來看,亮葉為他們躋身上層社會提供了巨大的機會。關于亮葉煙草本身,有三件事事關它的發(fā)展。首先,在南北戰(zhàn)爭爆發(fā)前夜,在北卡羅來納州和弗吉尼亞州的邊境只有三個縣種植了亮葉:弗吉尼亞州的哈利法克斯(Halifax)和皮特西爾韋尼亞(Pittsylvania),以及北卡羅來納州的卡斯韋爾(Caswell)。其次,它被制成煙斗煙時利潤非??捎^,因為這種煙產生的煙霧比較柔和,而且呈現(xiàn)出誘人的金黃色。由于它生長的土壤并不適合其他作物生長,導致大規(guī)模種植預示著土地價格急劇上漲,未來利潤不可限量。最后,亮葉不易種植。若想種植合適的煙葉,僅有種子還不夠,還需要沙質的土壤以及精心的培育,之后還需要使用一種特殊的方法進行熱烤,這個過程非常講究技巧,所以有些人把它稱為一種藝術。非洲裔美國人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內戰(zhàn)后亮葉的迅速傳播將使他們受益,因為在奴隸制下,他們承包了所有技術活和粗活。他們比任何人都了解亮葉煙草。
相反,白人控制了剛剛萌芽的戰(zhàn)后工業(yè),確保制造業(yè)、種子開發(fā)、煙葉分級和銷售以及咨詢等新的白領崗位只屬于白人。這是一個以土地掠奪和勞工制度斗爭為開端的漫長而血腥的過程。暴力事件發(fā)生的時間具有季節(jié)性,每每都發(fā)生在亮葉烘烤過程中最需要黑人勞工的時段。還有很多大事件與亮葉產業(yè)有關。1870年,三K黨在卡斯韋爾縣暗殺了共和黨參議員、亮葉煙草采購員約翰·斯蒂芬斯(John Stephens),黑人為爭取自種煙草的出售權而展開激烈斗爭。1883年,弗吉尼亞州丹維爾市的一場暴亂鎮(zhèn)壓了一個跨種族的政治聯(lián)盟,該聯(lián)盟威脅要在亮葉煙草產業(yè)中留住黑人勞工,以鞏固自己的權力。最后,和美國南方各州一樣,當?shù)睾谌撕偷讓影兹讼萑肓艘环N分成制,這意味著很少有人能賺到足夠的錢來購買哪怕一小塊土地。
早些年的時候,只要有一點資源就足夠起家了。想想詹姆斯·杜克、R.J.雷諾(R.J. Reynolds)和其他煙草大亨的白領晉升通道:他們家族的企業(yè)是在南北戰(zhàn)爭之后起步的,當時的小型農場只需很少的資本。他們剛培育出亮葉,便就地制造自己的嚼煙和斗煙,再用馬和貨車在南方銷售產品。一些人抓住這個機會很快建立了更大的生產設施,并從當?shù)氐霓r民和佃農那里購買煙草。到19世紀80年代,數(shù)百家中小型制造商像格子一樣分布在這條亮葉產業(yè)帶上,它們全部為白人所有,亮葉的利潤也在繼續(xù)上漲。3這個行業(yè)被白人壟斷并非理所當然,也非事出偶然。
在19世紀80年代,美國南方的報紙等媒體上涌現(xiàn)了大量關于早期黑人的報道,稱他們不懂技術,在沒有監(jiān)督的情況下不值得被信任,也缺乏管理所需的判斷力。換句話說,這番論述否認了當?shù)厝斯J的事實——黑人在亮葉方面技術高超,并且從人種意義上否定他們可以勝任那些白領職位。舉例來說,1866年,《皮特西爾韋尼亞論壇報》(Pittsylvania Tribune)發(fā)表了一篇文章,敘事的主人公是在亮葉烤制技術方面知名的早期推廣者,來自卡斯韋爾縣的愛碧莎·斯萊德(Abisha Slade)和他的兄弟們。然而,這個敘事將筆鋒對準了他們的一個奴隸——史蒂芬,據(jù)說他在弗吉尼亞州丹維爾的煙草拍賣會上接受了采訪。已經上了年紀的史蒂芬在采訪中聲稱,是他發(fā)明了烤制的方法,但他并不是在用熱空氣流慢慢烘烤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而是有一天他在工作時睡著了,火熄滅了,他只好將火煽旺,這才發(fā)現(xiàn)了烤制的奧秘。他又表達了對民主黨的敬意及對奴隸制時代簡單歲月的懷念,他說道:“我多希望今天他(愛碧莎)還活著啊,而我仍舊是他的奴隸。”南方的報紙充斥著這樣捏造的故事,這些故事掩蓋了黑人在煙草方面技術嫻熟的事實,與此同時還將黑人塑造成頭腦簡單的形象,反襯出白人是多么現(xiàn)代、時髦且精通技術。如此一來,這些故事將發(fā)源自地方沖突的種族隔離與國際流傳的文明與野蠻的帝國主義論調聯(lián)系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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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葉關系網(wǎng)和企業(yè)帝國主義
美國煙草公司在公司化之后,強勢地接管了亮葉嚼煙和煙斗煙草公司,并且將亮葉產業(yè)的白領們轉變?yōu)榱寥~關系網(wǎng)的骨干。作為種族隔離制度的產物和表現(xiàn)形式,亮葉關系網(wǎng)在公司擴張的過程中提供了模仿種族隔離的等級制度的環(huán)境。隨后的二十年中,美國煙草公司在國內持續(xù)擴張,以前的工廠主和管理人員都進入新興公司任職,有的人在紐約總部,還有的人在其迅速擴張的海外產業(yè)中。
美國煙草公司依托它在英聯(lián)邦的基礎市場,先在澳大利亞和加拿大收購了公司,后來隨著美國日益壯大,美國煙草公司的野心也逐漸膨脹,尤其緊盯東亞和東南亞的市場。1887年,美國得到了夏威夷的珍珠港、薩摩亞的帕果帕果港口(Pago Pago in Samoa)的控制權。在1898年的戰(zhàn)爭中,美國占領了菲律賓、波多黎各和關島,并暫時控制了古巴。同一年,美國強占了夏威夷。這家公司是美國增長其帝國主義勢力的一個關鍵機構;反過來,像美國煙草公司這樣的公司也能從戰(zhàn)爭和強勢外交政策所產生的特權中獲益。美國占領菲律賓的時候,美國煙草公司派詹姆斯·A.托馬斯(James A. Thomas)去馬尼拉向美軍銷售煙草。1899年,美國煙草公司控股了日本京都的村井兄弟煙草公司(Murai Brothers Tobacco Company of Kyoto),之后它成為美國煙草公司的一大生產中心,用來擴大亮葉香煙在東亞港口的銷售額。
1902年,美國煙草公司以一種新的方式繼續(xù)擴張。過去的十年間,它在海外并購現(xiàn)成的煙草公司,將其作為開發(fā)新市場的基礎。美國煙草公司和帝國煙草公司合并成英美煙草公司,此舉使得世界上最大的兩家亮葉巨頭并為一家,專門從事海外擴張任務。這次合并還讓公司得以利用大英帝國的勢力和大量基礎設施資源。杜克在接受一家英國煙草行業(yè)雜志的采訪時,對英美煙草公司的成立不吝稱贊:“英格蘭和美國應該在大公司里攜手合作而不是彼此競爭,不論從哪個角度看,這難道不是一件大事嗎?和我一起,我們將征服全世界?!庇⒚罒煵莨竞陀⒚赖恼紱]有建立專門的聯(lián)系,但其本身卻是擁護帝國主義的。
這一時期,企業(yè)和帝國主義之間的聯(lián)系并不新鮮,但這種關系正在轉變。股份公司興起于16世紀,這些受帝國特許的股份公司就像企業(yè)的左膀右臂。英國東印度公司、荷蘭東印度公司、哈德遜灣公司和很多其他的公司都被用于在殖民地前哨攫取資源和開拓市場。作為早期的殖民方式,這些公司中有不少都同時具備經濟功能和政治功能。英國政府只在1857年收回了英國東印度公司的許可證并對印度實行君主統(tǒng)治,那一年正是該公司暴政引發(fā)起義的一年。由于種種原因,這些公司還可能或已經被給予很多土地方面的特許權,包括建設學校、教堂、公共服務和其他項目。然而,這個帝國企業(yè)三百年的歷史并未終結,因為它為“私人”的商業(yè)公司和帝國當局之間發(fā)展新的關系奠定了基礎。像英美煙草公司或者美國煙草公司這樣的跨國公司并不是被某一個政府明確特許為殖民機構,而是在與多個帝國主義機構產生聯(lián)系的過程中,取得了這種資格,并產生了不平等的經濟權力和政治權力。
英美煙草公司在中國的大規(guī)模擴張是亮葉公司新的啟程。英美煙草公司的前身已經向中國賣了十幾年的香煙,但是1905年建立工廠的決議對公司來說無疑是一個重要的起點。只要英美煙草公司收購的村井兄弟煙草公司能負責生產英美煙草公司在東亞出口的產品,公司只需通過中國的傭金代理人就能管理中國的銷售情況。然而,1904年,日本將村井兄弟煙草公司收歸國有。英美煙草公司失去了在日本的前哨,于是將目光投向中國。這次英美煙草公司不像在其他地區(qū)那樣可以接管當?shù)貥I(yè)已成功的煙草公司,于是沒過多久公司就決定在中國建立一個全面生產中心,覆蓋從亮葉種植到制作、包裝香煙的整個流程。公司派了幾十個外國經理,而不是少數(shù)幾個。最終,共有數(shù)百位外國代表踏上旅途。
在中國,英美煙草公司稱它受益于半個世紀以來的帝國戰(zhàn)爭及英、德、美、法、日五國的外交施壓。鴉片戰(zhàn)爭以簽訂一系列條約而告終,中國被迫開放多個通商口岸,并給予英國公司許多特權。歐美國家以及后來的日本,都索要同樣的特權。重要的是,這些特權里包括治外法權,即外國人在租界中只受他們自己的警察系統(tǒng)和司法系統(tǒng)監(jiān)管,而不受中國官方機構管轄。治外法權否認了中國政府在他們自己土地上的司法權,而這被歐洲國家認為是理所當然的。1895年,日本在中日甲午戰(zhàn)爭中打敗了中國并且為外國公司贏得了幾項新權利,包括擁有地產的權利和在通商口岸投資辦廠的權利。在世紀之交,由于建廠的權利獲得了保證,像英美煙草公司這樣的外國公司便把業(yè)務擴展到了上海。
到1918年,超過7000家外國公司將他們的總部設在上海,而為了迎合外國人,上海逐漸形成了精致的帝國主義休閑文化。英美煙草公司的外籍員工很享受這些為他們量身定做的特權和服務,這里既有大量廉價的傭人,又有繁華的娛樂場所,包括上等的俱樂部、餐館、賽馬場和卡巴萊。上海的租界和商業(yè)區(qū)被稱作外灘,并以極快的速度發(fā)展,而歐式辦公樓和房屋的修建迫使大量中國人去往“中國城”。對英美煙草公司的外國代表而言,種族隔離的經歷讓他們對上海的環(huán)境立刻感到既獨特又熟悉。像李·帕克后來回憶的那樣,“對美國年輕人來說這里太棒了,因為在治外法權時期,我們住在一個小社區(qū)內,你可能會說這是種族隔離”。
很明顯,種族隔離、公司和帝國主義正在形成一種新的關系,但是中美兩國之間的局勢會如何發(fā)展卻絕不是預設好的。公司帝國的權力很大,但也不能為所欲為。商品的價值需要依靠土地與成千上萬人的勞動、支持和思考才能創(chuàng)造。許許多多的人共同構成了公司的骨骼,留下了自己的印記,但同時也有一些人卻伺機破壞和拉攏。員工和消費者將香煙和品牌用在了意想不到的地方。鄭伯昭漸漸從英美煙草公司取得了足夠的權利,可以在一些大事上做主,迫使英美煙草公司里的外國人適應中國民族資本主義的運作方式,而這種民族資本主義正是在他們的誘導之下才形成的。換句話說,形形色色的煙草公司是一個個龐大而混亂的組織,而且總是處在變化之中。
(本文摘自楠·恩斯塔德著《香煙股份有限公司:1870-1930中美煙草貿易研究》,王晶譯,新星出版社,2024年8月。澎湃新聞經授權發(fā)布,原文注釋從略,現(xiàn)標題為編者所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