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安棟
在很長時間里,陳安棟給人一種“低調(diào)”的印象。
如今,距離他獲得第二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已經(jīng)十七年了,距離他的處女作《高三四兄弟》的出版也十六年了。
“年紀越大越精確,越快樂?!?0月20日,一身筆挺西裝、扎著一戳小辮的陳安棟接受澎湃新聞記者專訪。眼前的陳安棟不再是那個休學一年去西藏思考人生的大學生,也不再是那個自詡“宇宙第一才子”、“速寫線條可以和羅丹相比”的熱血青年。他開了一家CHR建筑事務所,新出的作品也無關小說,是一部哲學思辨小書《我知道?》。
陳安棟,背景為他設計的玻璃磚墻。
反思自身所擁有的文化
翻開《我知道?》的目錄,映入眼簾的是“??轮?、道、笛卡兒之‘我思’、列維納斯的他者......”陳安棟說:“這是本難看的書,我給它打八十分吧(滿分一百)?!?/p>
小書誕生于陳安棟在巴黎馬拉蓋建筑學院一次例行陳述時所面臨的窘迫。那天,當他將位于巴黎北部的某個區(qū)域描述為“這是一片低矮的貧民窟”時,他吃驚地發(fā)現(xiàn)同學們完全茫然于這個平淡無奇的句子,并隨即展開了各種提問:為什么這是“一片”而不是一塊?為什么說它是“低矮”的?為什么稱它是“貧民窟”?有什么憑證嗎?
“如果說有一個東西在支撐著我的那句話,我只能說是一種感覺?!痹陬I教了法語和法國人思維的精確性后,陳安棟產(chǎn)生了對漢語以及中國人模棱兩可的思維的興趣。
“我開始反思我的自身和我所擁有的文化。在我們的文化里,一切似乎本該是不言自明的。我們不會去想這句話有沒有證據(jù)、是不是事實,我們很難區(qū)分主觀和客觀之間的那條界限?!庇谑牵陀辛岁惏矖澰跁械乃伎?。
“這種 ‘自說自話’的特征,我覺得首先會影響一個民族的創(chuàng)造力,限制了國人的經(jīng)驗拓展?!标惏矖澑嬖V澎湃新聞記者,我們的經(jīng)驗永遠是已經(jīng)存在的經(jīng)驗,一旦脫離了經(jīng)驗就感到恐懼,不愿知道現(xiàn)實是什么?!捌浯?,在美學上也會有問題。我是建筑師,從建筑角度來看我就發(fā)現(xiàn)中國的 ‘空間’一直在一個范式中發(fā)展,幾千年也沒有很多新的空間經(jīng)驗。當然園林也很美,但它其實是根據(jù)先在的視覺形象復制的。”
陳安棟的家,他回國后改造設計的第一個房子。
“再比如,我對科學比較欣賞的定義是——科學不是永遠對的,科學的容錯性是很強的。比如我們碰到一些奇怪的事情就會說‘這個科學無法解釋’。如果我們的‘科學’,比如五行,總有一種強大的解釋力,總可以自圓其說回應任何問題,那么肯定不是科學?!标惏矖澱f,“西方的哲學和科學是一體的,蘇格拉底從一開始就說你知道的都是不對的,而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一無所知。科學要承認——我不知道?!?/p>
在他看來,“自說自話”有好有壞?!昂锰幨墙?jīng)驗永遠不會消失,壞處是我們?nèi)狈@個宇宙的興趣。我們不應該只是去想象這個世界,而是應該去看、去發(fā)現(xiàn)、去研究?!?/p>
本質(zhì)上還是寫小說的人
在《80后作家訪談錄》中,陳安棟很早就流露出自己對哲學、邏輯與思考的著迷。
當別人問他:“你看過很多文學作品吧?”他直言:“不多。我更喜歡看哲學,還有科學史。純文學對我來說缺乏思維上的樂趣,當然杰作除外?!?/p>
現(xiàn)在也是如此。早上五六點是陳安棟的閱讀時間。“那個時間點我特別希望看到一些,像喝咖啡一樣,能讓腦子轉起來的東西?!标惏矖澱f,“我覺得吸引我的還是想象力,但文學有時候想象力太弱了,只能想象出一種場景和故事,但想象不出一種邏輯,想象不出阿喀琉斯永遠追不上一只烏龜這樣的邏輯。這種思維本身的快樂,我覺得小說里面比較少有?!?/p>
如果要他總結,哲學或思考是和建筑學比較相通的東西?!澳鞘且粋€語言化的東西,比如你畫一堵墻可以畫得很美,但當你叫工匠造出來的時候,就必須把細節(jié)一一標清楚,否則工匠不知道怎么造。這就像你的思想和意識化形態(tài),變成語言時需要變得可以解釋、邏輯清晰,這是一個從模糊到清晰的過程?!?/p>
陳安棟和他的“貝多芬死面相系列”。
“而小說是從模糊到模糊,或者從清晰到模糊的過程。小說能說清楚的話,我覺得小說可能就沒有意義了。覺得有點什么,但又說不清楚,是我眼里小說比較理想的效果?!?/p>
如果是寫作,陳安棟坦言還是更喜歡寫小說。“寫作和閱讀不一樣。我覺得我本質(zhì)上還是寫小說的人。寫哲學太累了。我嘗試過很多工作,包括建筑、寫小說、畫畫、練琴,但我覺得沒有比哲學思考更累的事情。寫小說的話我就覺得不應該是一種非常累的過程。小說會有很多飛躍的時刻,讓你騰云駕霧的時刻,進入某些意境的時刻,這些時刻不會像哲學那樣被語言壓著走,而是和語言融為一體。再嚴肅的、學術的小說,比如格非、卡夫卡那種,也會有很多快樂的時刻。寫哲學只能說是一種興奮,喝了很多杯咖啡的感覺,強烈卻很重。”
近期,他剛完成了一篇名為《地球原來是個蛋》的中篇小說?!拔易约河X得寫得很好,創(chuàng)造了一種我自己的語言,而且構建出一種以前沒有的經(jīng)驗范疇,可以帶來一些新的空間體驗和情感體驗?!标惏矖澛缘靡獾馗嬖V澎湃新聞記者,“我自己比較滿意,如果別人看不來也沒關系。寫東西關鍵自己要嗨,自己不OK的話那不行?!?/p>
這讓人想起多年前別人問他如果作品不發(fā)表是什么感覺,他的回答是:“很驕傲”,因為“一個東西不被發(fā)表只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寫得太差,一種是寫得太好,這樣就有百分五十的幾率可能是優(yōu)秀了,再加上自信,所以很驕傲?!?/p>
陳安棟正在設計的幼兒園
新概念的印記肯定是有的,只不過遙遠了
18歲那年,陳安棟獲得了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
“這個事情已經(jīng)過去好久了。但我不得不承認新概念肯定影響了我,不然我也不會去武大(保送),還獲得了一個作者的身份。這種印記肯定是有的,只不過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和它比較遙遠了。”
和不少已成為職業(yè)作家的新概念獲獎者相比,陳安棟低調(diào)且低產(chǎn),《高三四兄弟》和《情愛膠囊》都已成了冷門出版物,很多人甚至不知道他轉而成為了一名建筑師。
“為什么沒有以寫作為生呢?可能是因為我很害怕這件事情做到后來會和上班一樣無聊,我對特別喜歡的事情都是敬而遠之的。我現(xiàn)在就很開心,想怎么寫就怎么寫,自己很嗨就行?!?/p>
那么對建筑這行呢?陳安棟笑言:“當然沒那么愛了。我喜歡建筑,但絕對不能說是摯愛。建筑是一個可以成為妻子的角色,你可以天天和它接觸也不會覺得很煩。你和它感情很深,但也不會把愛不愛的放在嘴上。它是比較容易日常化的,因為建筑里純粹的創(chuàng)造時刻并不是特別多。做這行還有很多瑣碎的事務,你要和很多人打交道。而且建構行為我從本質(zhì)上就是反感的,我比較喜歡解構和打碎?!?/p>
“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我要靠它吃飯的。社會生產(chǎn)是大的社會一環(huán),沒辦法避免?!痹陉惏矖澘磥恚≌f一定不是一種生產(chǎn)行為?!靶≌f是情人吧,而且是一個完美的情人——想找也可以不找,特別遠但是特別好。它不會干涉你的生活。而且我覺得小說只有這樣才有意義?!?/p>
哲學思辨小書《我知道?》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
有時候,陳安棟覺得建筑和哲學還有些相似——線條都是直的,并且精確到毫米?!拔易约?,也變得越來越科學和精確?!?/p>
曾經(jīng)的陳安棟可以一個人裹個大棉襖蹭著大卡車就去西藏,睡在地上不要緊,找別人蹭吃蹭喝也不要緊。他還覺得自己什么都會,油畫也會,鋼琴也會,建筑也會,還懂哲學,簡直是“宇宙第一才子”。
“回想起來,覺得當時自己就是很傻的那種人。現(xiàn)在要是再提宇宙第一才子,我只敢去網(wǎng)上取一個好玩的筆名了?!彼f,“和過去比,我少了很多沖動和感性,肯定會遺憾的。但是也沒辦法,不可能又睿智又感性,這個平衡非常困難?!?/p>
“想怎樣就怎樣,那是一種,十八九歲的感覺。”但陳安棟對眼下的生活也感覺從容,“我對萬事萬物都挺有興趣,包括植物學、昆蟲標本啊。我想讓自己在這個城市處于閑逛的狀態(tài),我覺得自己是那種過著日復一日偉大生活的人?!保ㄎ?羅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