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紐爾·維加(Manuel Vega)有點沙啞的聲音從手機里傳過來,不像隔著6年多的光陰。2018年初寒假的時候,我和女兒崔璨偶然在紐約東哈萊姆(East Harlem)的一間簡易手工作坊里撞見他,那是不小的驚喜,畢竟之前已經(jīng)在街區(qū)里發(fā)現(xiàn)了十多幅這一署名的馬賽克、紙板或油彩墻畫。他手把手教女兒做了她欣欣然的第一塊馬賽克,學費25美元,至今掛在上海的家里。2018年的暑假,我把發(fā)表后的調(diào)研札記給他送了過去,在他的住處附近一起吃了墨西哥卷。沒想到這次還是撞上,二月里大雪壓枝,第五大道上游人寥落,坐在比走路還慢的4路公共汽車里,窗外一張海報踱進來——《拜占庭本貝:曼尼·維加的紐約》(Byzantine Bembé:New York by Manny Vega)——就像走著走著,哦,原來你還在這里呀。我當然跳下了巴士,發(fā)現(xiàn)這居然是建于1923年的紐約市博物館(Museum of the city of New York)百年慶典系列活動的最后一項特展,去年底就開了幕,要延續(xù)到今年12月。我給曼尼(Manny是Manuel的昵稱)打去電話,“l(fā)ong time no see,久違久違”。
上圖:2018年2月26日本文作者與曼尼在東哈萊姆105街他的馬賽克作品前交談,照片右側(cè)可見曼尼的署名“Manny Vega” 。(攝影:崔璨)下圖:2024年6月5日攝于同一地點,可見背景墻面被重新粉刷換過顏色,而曼尼2012年創(chuàng)作的馬賽克作品《神靈》保存完好。(本文照片除標注外,悉為作者拍攝。)
紐約市博物館是非營利機構,傾力于紐約城和紐約人的故事,一樓的固展《港口城市:紐約的核心》是了解紐約的不二之選。它在第五大道靠近103街的地方,是曼哈頓“博物館一英里”的北端,屬于東哈萊姆的地界。東哈萊姆恐怕是紐約這座國際化的大都市里最后的“老城廂”了,紐約人叫這里“艾爾·巴里奧”(El Barrio),就是西班牙語“街坊”的意思。百多年來,荷蘭人、德國人、愛爾蘭人和意大利人的移民在這個街區(qū)登陸、生存、更替,如今是以波多黎各和南美洲移民及其后代為主的紐約最大的拉丁裔社區(qū),居民大多說西班牙語。這個老舊的城區(qū)暫未被商業(yè)地產(chǎn)和政府意志侵蝕,自然的新陳代謝,原真的市井日常——密集的雜貨鋪,成片的廉租公屋,隨處可見的涂鴉和墻畫——滿目皆是屬于老百姓的破舊兼鬧猛。一街之隔的上東區(qū),精品店加博物館,豪奢高冷。倒是一別兩寬,各自歡喜。有點上海的淮海路不遠處就是城隍廟的意思,你有你的腔調(diào),我有我的煙火。
曼尼是波多黎各移民二代,他用自己的手藝養(yǎng)活了自己,也扮美了這個街區(qū)。展覽介紹寫得明白:“如果沒有曼尼·維加的作品,穿行在紐約市博物館所在地的巴里奧的街巷里,感覺會極為不同。他的馬賽克和墻畫裝飾著整個街坊的街道墻面、地鐵站、文化中心和商鋪店面。維加善于與品味高雅或喜好奇觀的各種群體打交道,而這些人又是極其多樣且快速流動的。他的風格被稱為‘拜占庭嘻哈’,因為他在技術上毫不妥協(xié),既有地中海老式工藝制作的馬賽克,又有電光石火般超細線條構成的水筆畫。?”盡管這樣學院派的評論對著民間藝人多少有些拿腔拿調(diào),但對曼尼作品的重要性和特色,把握得還是精準的。我曾在曼尼的居室兼工作室,見識過他用記號筆畫線描畫,那種神游般的筆走龍蛇,是漫長的勞作饋贈給匠人的身體自覺。
曼尼的住處也是他的工作室,堆滿了各種創(chuàng)意草圖和作品小樣。在馬賽克外,他的水筆畫也頗見功力。2018年7月20日攝于曼尼上西區(qū)的長租公寓。
展廳很小,一個開間,幾乎就是從曼尼的住處搬了些樣品過來,刷上拉丁風格的艷麗墻面,擺放得錯落些,再打上明亮的燈光,加上英語和西班牙語的雙語說明罷了。側(cè)面墻上是他代表性的馬賽克和水筆畫,主墻面上是曼尼常用的視覺符號香郭(Changó),這是非洲和古巴影響最大的民間神祇,和關圣在中國的地位神似。整面墻可以說是對展覽主標題“拜占庭本貝”的圖解:工藝上是拜占庭風格的古典馬賽克,內(nèi)容則是關于“本貝”?!氨矩悺边@個詞源于非洲,原意是指與守護神、靈魂和祖先相關的儀式活動,比如墨西哥人在“亡靈節(jié)”時親友們聚在墓地舉行的盛大宴會,中國的清明節(jié)也有祭奠及踏青等類似活動;后來逐漸演變出“聚會”的意思,甚至成了“派對”的時髦說法。曼尼刻意利用了“本貝” 的所有涵義,一方面,他的創(chuàng)作主題非常關注具體的社群和他們各自的歷史傳統(tǒng),他認為紐約作為一個移民城市,所有人都有著各自的精神祖先和文化故鄉(xiāng)——那是每個紐約人都有的“遠方”。由此造成多元文化匯聚,一個紐約多種呈現(xiàn),這是曼尼強調(diào)的另一方面。他在近半個世紀的職業(yè)生涯中,一直致力于用街頭藝術去留住屬于“新波多黎各人”(Ruyorican,指移民到紐約的波多黎各后裔)生活著和曾經(jīng)生活著的“近處”—— “將古老工藝與一系列非常具體的生活故事結(jié)合成一體,把這個時代中生活的一切保存下來,以便在未來,在同樣的地點還能見到?!边@位老派的紐約人仍然堅信作家埃爾文·懷特(Elwyn White)在1948年說過的“紐約郁積了各類種族問題,但引人矚目的不是這些問題,而是大家相安無事”。這在當下紐約身份政治的斗爭躁動里實在稀罕。
上:曼尼用馬賽克工藝制作的造型各異的香郭神形象。下:在水筆畫的右邊,是曼尼制作的大型馬賽克,他尤其擅長制作紀念人像。左邊的女性是當今非?;钴S的波多黎各裔美國舞蹈家朱莉婭·古鐵雷斯(Julia Gutiérrez),右邊是從東哈萊姆走向世界的已故拉丁爵士巨星鐵托·普恩特(Tito Puente)。兩幅馬賽克都以璀璨星空為背景,很能代表曼尼浪漫現(xiàn)實主義的風格。2024年2月17日攝于紐約市博物館《拜占庭本貝》展廳。
原初經(jīng)驗在人的生命趣味中種下長效酵母。1973年東哈萊姆經(jīng)濟適用房非營利機構“希望社區(qū)”,委托壁畫師漢克·普魯斯(Hank Prussing)在其所在地一幢四層大廈的墻面上繪制壁畫,2年之后畫面上漸漸顯露出了附近鄰居的面孔,常常路過的19歲的曼尼終于鼓起勇氣沖著腳手架上的那個白人大喊:“需要幫手嗎?我可以做學徒!”三年之后,東哈萊姆乃至紐約地標性的巨幅墻畫《東哈萊姆精神》完工。53名街坊的后代至今還有人住在這里,還常常有人過來看望他們永遠不會再老去的親友——這是屬于1970年代的“時間膠囊”,是在那個二十年間接納過數(shù)十萬計波多黎各移民的東哈萊姆。1999年,因墻體剝落,曼尼應原委托人的邀請著手修復,街坊鄰居需要社區(qū)的這個“本貝”——這些親愛的近處,是一代一代的炊煙升騰并飄散了的時間,是先輩和守護神棲居著的有名有姓的地方。
左:2019年6月25日作者回訪墻畫《東哈萊姆精神》。(攝影:史蒂芬·加利拉/Stephen Gallira)右:《東哈萊姆精神》是這一街區(qū)的地標,雖經(jīng)自然和人為的破壞,但這幅超過半個世紀的公共藝術作品仍然得到了較好的保護,成為該街區(qū)極為重要的精神遺產(chǎn)。2024年6月5日攝于東104街。
將這類體量巨大且常位于室外的公共藝術搬進室內(nèi)展廳,顯然是件不可能的任務。所以《拜占庭本貝:曼尼·維加的紐約》特展,更像是一個博物館教育的情報站或者網(wǎng)絡鏈接的節(jié)點,博物館的官網(wǎng)上有相關流行音樂的鏈接,有曼尼墻畫的城市分布地圖,循跡而去,人們會恍然大悟或是會心一笑——身邊的很多地方原來都是“曼尼·維加的紐約”,比如地鐵6號線110街站臺四個出口墻上的馬賽克。紐約地鐵系統(tǒng)從1904年創(chuàng)辦之始,就采用耐磨又兼具藝術性的馬賽克作為基礎墻面,不想這成了曼尼個人馬賽克藝術生涯的起點。1997年受大都會運輸署的委托,曼尼設計了系列作品《110街的星期六》,上面的超市、花店、街道和樂手都有名有姓。我偶爾會路過這個站臺,會想起龐德(Ezra Pound)的句子“人群中這些面孔幽靈一般顯現(xiàn),濕漉漉的黑色枝條上的許多花瓣”,會感覺這完全不是意象派的象征,而是馬賽克拼砌的記憶蒙太奇,是現(xiàn)實主義的110街的漲落人潮。
依據(jù)曼尼1997年的設計稿制作完成的大型馬賽克墻畫《110街的星期六》,分布在萊克星頓大道和東110街的四個地鐵出口。2017年12月31日攝于6號地鐵110街站臺。
那為什么還需要實體博物館呢?所有這些似乎有個虛擬網(wǎng)站就可以了,新冠疫情更是以血洗之勢把一切都規(guī)訓到了互聯(lián)網(wǎng)上。曼尼是紐約市博物館建館以來被邀請的首位“駐館藝術家”, 當然,曼尼從來不自詡為藝術家,“我就做我自己就好”。開展以來,每個月他都要領著大家玩一次,就是所謂“博物館公眾教育活動”,博物館組織市民參與“畫全家福、畫紐約、人物素描、做馬賽克、人物寫生”等不同主題的公益工作坊。博物館把社會上感興趣的人召集起來,曼尼靠手藝與他的社區(qū)相互供養(yǎng)。觀眾呼朋喚友來玩一下午手工,和曼尼說說話拍拍照,看看展覽里耳濡目染的神靈,再去附近兜兜風看看墻畫,聽聽網(wǎng)上鏈接的懷舊金曲。借由自食其力的“駐館藝術家”,那些貼在墻上的馬賽克人物,那些記憶中的老街和老街坊,那些“我們的語言、我們的故事、我們的生活方式和我們的靈性存在”被心腦激活,東哈萊姆這個地名因此在很多人的腦海里豐滿茁壯起來。
“他們想利用我的人氣,我和這塊地界的聯(lián)系是實實在在的”,曼尼認為這是他成為“駐館藝術家”的原因,“我的精神修行其實非常非常立足于現(xiàn)實。我希望每個人都要面對現(xiàn)實,尊重、尊嚴、道德、倫理,回到最簡單的基礎。”這種老派傳統(tǒng)的說法非常東哈萊姆,在紐約相當?shù)牟粫r髦。博物館要面對的現(xiàn)實是,曼尼要求把他新近完成的一幅馬賽克掛在走道里,即使不進展廳也能看得到,題目里夾著粗口《真他娘的2020》(2020WTF),觀眾們?nèi)艘娙伺?。要知道,即使在紐約,有關疫情的公開表態(tài)也仍舊是敏感的。曼尼不管,“瞎嗎?這就是這幾年我們的現(xiàn)實啊!”好在博物館也由他去,并沒強行把他包裝成主流意識形態(tài)希望的“進步主義”形象。為這,需要給紐約市博物館點個贊。民間藝人保持野生狀態(tài),曲不高,和不寡,手上賺錢,眼里有光。各自為政,彼此體面——紐約還是紐約。
2022年曼尼創(chuàng)作的與新冠疫情相關的馬賽克作品,標題帶有明顯的諷喻色彩。2024年5月11日攝于紐約市博物館二樓走道。
曼尼也有需要面對的頭疼的現(xiàn)實,這位曼波(mambo)舞曲的鐵粉,想為拉丁音樂巨星鐵托·普恩特(Tito Puente)“做個真人一樣大的紀念銅像,再用馬賽克裝飾起來”。紐約為了紀念名人,給不少街道起了別名,東110街也被稱作“普恩特街”,曼尼就是想他的普恩特以后能一直立在普恩特街上,但要在“第五大道的那個路口”。 第五大道可不是曼尼說了算的,那是紐約的臉面。市政、文保、交通、環(huán)保、消防,甚至群藝館、上東區(qū)居委會,等等等等,一個一個公章敲過來,“我都申請了9年了,還沒有審完”。博物館里放著裝置的模型,“等審批下來,希望我還沒有太老,我就組織東哈萊姆的街坊和我一起拼”,“當然,你也可以來”。我雖然盼望以后第五大道上也會有“我的紐約”,但曼尼的這個設計也太曼尼了吧,怎么看都像是對愛靈頓公爵環(huán)島(Duck Ellington Circle)的闖入。當然,這并不妨礙我和曼尼一起對文牘官腔同仇敵愾。哪里的官僚主義都是主義,在紐約與政府打交道,要么是特朗普,要么是孫悟空,都是進過煉丹爐的——紐約還是紐約。
上:曼尼設計的鐵托紀念廣場模型,被選入正在三樓展示的《這是紐約:流行文化與藝術中的百年城市》特展。2024年6月6日攝于紐約市博物館三樓走道。 下:照片下端是第五大道,兩排大樓的中間是東110街,這個路口就是曼尼希望安置他紀念鐵托的大型馬賽克裝置的地方。2024年6月6日攝于愛靈頓公爵環(huán)島。
1979年,曼尼在東103街靠近公園大道的一幢四層樓的側(cè)墻獨立繪制了一幅墻畫,名叫《在巴里奧重生》(Barrio Renacimiento),這是曼尼學徒滿師后的“成人禮”宣言,也是很多新波多黎各人成為紐約人的愿景。由于墻面滲水,左下端一大塊已經(jīng)涂抹上水泥,遮蓋了原本一對中年夫婦并肩勞作的畫面,只有左下端還殘留著一個少年。六年前我開始在這個街區(qū)做調(diào)研,看到凋敝殘破,會惋惜傷感,但現(xiàn)在不了。六年后,我似乎有點明白其中的隱秘、苦痛與歡愉,迷戀這一帶的歷史感和骨子里透出的失落與貧窮。東哈萊姆仍舊赤裸裸地生老病死著,它不是網(wǎng)絡上的別人的詩和遠方,不是補光燈前直播自己的方寸近處,它的街道以及它的街道上的肉身,非虛擬地過活或者活過。所以,“享受它的燦爛,忍受它的腐爛”吧。
左:1979年曼尼在東哈萊姆這幢四層樓的側(cè)墻上繪制了墻畫《在巴里奧重生》,如今大片面積已被維護水泥覆蓋。右:右側(cè)還保留部分畫面,右下角可見身著黃色T恤的少年形象,T恤上有波多黎各藍白紅三色的邦旗。2024年6月5日攝于東103街。
華裔人文地理學家段義孚在他的代表作《空間與地方》中說,空間“是一個幾何學單位,如面積或體積”,而地方則是“一個能夠抓住我們注意力的安穩(wěn)的對象”,“一個凝聚了價值觀念并且能夠棲居的對象”,“是價值、養(yǎng)育和支持的焦點”。有了曼尼的東哈萊姆是一個地方,而紐約市博物館讓更多的人通過曼尼把東哈萊姆這個地理“空間”,變成了自己心靈里或者生活里的“那個地方”。
人是高級生物。能將空間變成地方,或許就是人這一物種比較高級的一個證據(jù)吧。
(2024年6月6日定稿于紐約市博物館內(nèi)查爾斯蒂咖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