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神磊磊：黃藥師們的下半場

一

大宋理宗皇帝開慶元年，也就是郭襄十八歲遇到楊過的那一年。

那一年，裘千仞歿。

歐陽鋒、洪七公，則墓木已拱。

中原武林還剩下的絕頂人物，老中新都算上，一共五位：

黃藥師、楊過、郭靖、一燈、周伯通。

人們仰望他們，如望星辰。少年人以他們?yōu)榘駱樱⒅?，覺得大丈夫當(dāng)如是。

但其實，這五位絕頂?shù)娜宋?，也許內(nèi)心并不平靜。

在別人看來，他們都毫無疑問很成功了，可他們其實各自都還面臨著一些挑戰(zhàn)，都要突破一個關(guān)卡。

換句話說，他們迎來了人生的下半場。

二

黃藥師過氣了。

這就是他面臨的關(guān)卡。雖然他的江湖地位還是很崇高，但一個事實是，他不像以前那么紅了。

在大宋的微信朋友圈——風(fēng)陵渡客棧里，吃瓜群眾們講得最多的是小鮮肉楊過，還有大俠郭靖。沒有人講黃藥師。

他失去了島，失去了絕大部分的徒弟，失去了自己的隊伍。

隨著曝光率越來越低，他和“桃花島”三個字一起，變成了一個漸漸淡薄的存在，像是一支二十年前曾經(jīng)大紅大紫的老搖滾樂隊。

沒錯，他的人設(shè)依然很迷人——離經(jīng)叛道，魏晉風(fēng)度，但當(dāng)時大家最關(guān)心的熱點是和蒙古打仗，是愛國話題。黃藥師沒有了熱度。

面對這些，他能適應(yīng)嗎？

要知道，對于“名”，他一直是在乎的。他曾經(jīng)特別熱衷華山論劍，對于“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他很看重。

用什么樣的心態(tài)面對這種“過氣”，是黃藥師面臨的考驗。

三

相比于黃藥師，郭靖確實很紅。

“郭大俠”義守襄陽，名滿天下，簡直成了愛和正義的化身，再加上“好男人”的人設(shè)，不要太完美。

但他同樣面臨一個人生下半場的抉擇：

做一個好人，還是做一個好領(lǐng)袖？

如果他要繼續(xù)做完美好人郭靖，就要當(dāng)所謂的道德完人。比如，堅持不接納楊過的師徒戀，繼續(xù)要一掌拍死楊過。

可如果要做好領(lǐng)袖，就不能有過分的道德潔癖，要團結(jié)一切可以團結(jié)的力量。

這就是為什么當(dāng)年曹操要“唯才是舉”，哪怕是“負污辱之名，見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shù)”的人，也照用不誤。

以這個標(biāo)準(zhǔn)來看，在用人之際，楊過愿和誰結(jié)婚，實在只是屁大的事?？晒髠b的榆木腦袋能邁過這一關(guān)嗎？

同樣的，楊過也面臨著類似的考驗。

他也很紅，甚至比郭靖還要爆紅，“神雕大俠”彗星般崛起，天天霸占著熱搜。

但他的少年陰影、屌絲心態(tài)，以及時刻想要向世界證明自己的臭毛病，真的治愈了嗎？另外，父親楊康這個敏感詞，什么時候能脫敏？

四

還有周伯通，他還是見了劉瑛姑就逃跑。

他的武功練到那么高，道藏也七七八八讀了那么多，看起來什么都悟透了，卻不敢面對一個自己少年時傷害過的女人。

在這件事上，他甚至還不如自己的徒孫尹志平。

尹志平玷污了小龍女，最后還幫小龍女擋了一記法王的金輪，說出了一句：“弟子罪孽深重，你們千萬不能難為了龍姑娘和楊過?！?/p>

人家畢竟直面了這件事，認了個賬，道了個歉。比起周伯通幾十年如一日的逃跑，人家反倒有擔(dān)當(dāng)些。

至于一燈大師，無疑已經(jīng)接近是個完人。

他寬厚、慈悲，愛護小輩，99％已經(jīng)是個好和尚了。

但還有1%的他仍然在做皇帝。你看他的水師都督、大將軍、御林軍總管、大丞相，搖身一變，成了漁樵耕讀四大弟子，侍立左右，行坐不離。

他們把一燈大師仍然當(dāng)皇上，叫起劉瑛姑來仍然是“主母”。劉瑛姑諷刺他說，看見你們四個，就知道皇爺是假出家。原話是：

“我道皇爺當(dāng)真是看破世情，削發(fā)為僧，卻原來躲在這深山之中，還是在做他的太平安樂皇帝?！?/p>

雖然刻薄，但也不是完全沒道理。

能不能放下那最后的1%，徹底變成和尚，是一燈大師要過的最后一關(guān)。

五

那么，他們成功了嗎？

五位高手，有沒有過這最后一關(guān)，渡這最后一劫呢？

讓我們直接拉倒最后，翻開《神雕俠侶》最后幾章看結(jié)局：

他們成功了。雖然過程，很艱辛。

先看周伯通。他居然和以前“死也不見”的兩個人——劉瑛姑、一燈，一起隱居百花谷。

他的心結(jié)打開了。練了幾十年空明拳，終于空了、明了。

一燈大師住在周伯通隔壁。他的“大將軍”們都不在身邊了。南帝完成了最后一點蛻變。

當(dāng)年，郭靖見到他的時候，還是這樣的：

“神威凜凜，雖然身披袈裟，但……哪里是個皈依三寶的僧人，真是一位君臨萬民的皇帝?！?/p>

但眼下，他真的放下了，成了一個純的和尚。

六

至于黃藥師，我們來看他的一句話，就明白了他的變化：

“那日我在洞庭湖上賞月，忽聽得有人中夜傳呼，來訪煙波釣叟，說有個甚么神雕俠，邀他赴襄陽一會。那個煙波釣叟武功不弱……”

洞庭湖上賞月——你看，他沒有了桃花島，卻可以心安理得地逍遙洞庭湖。

從這話里，你可以看得出他的心態(tài)。他真的退出了江湖一線，淡泊了“名”這個字，縱情于天地之間?！渡涞瘛防锏乃皻夂苤兀渡竦瘛防锏乃呀?jīng)不算邪了，真的成了個隱士。

后面的那幾句話，更是意味深長。

黃老邪在賞月，幾個不知死活的小卒卻半夜大呼小叫，來找什么“煙波釣叟”，打攪他老人家的清興。

如果是以前的黃藥師，肯定白眼一翻：他媽的，是什么人，有什么狗屁本事，敢自號“煙波釣叟”？老子我都沒叫煙波釣叟。

可是如今，他可以平淡又大度地說一句：“那個煙波釣叟武功不弱”了。

這江湖，是你們年輕人的，我賞我的月，讓你們?nèi)フ舭伞?/p>

七

那么，郭靖和楊過呢？他們渡過了自己的最后一劫嗎？

有的。也是一句話就可以說清楚了：

襄陽城，在打了一場大勝仗之后，郭靖攜著楊過之手，拿起百姓呈上來的一杯美酒，轉(zhuǎn)敬楊過。

兩位當(dāng)世大俠傾吐肺腑……攜手入城。

郭靖還提不提師徒結(jié)婚的事？楊過還怨不怨念父親和自己小時候的遭遇？早都過去了。

度盡劫波，相逢一笑，這江湖，有更大、更要緊的事需要我們?nèi)ソ?jīng)歷。

所以，每一個高手，其實都有自己的下半場，都需要渡劫。

沖破難關(guān)，進一步飛升圓滿，他們才成為了新的“五絕”——東邪西狂、南僧北俠、中頑童。（文/六神磊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