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龍在天：中國銅鏡史上龍紋形象的三次轉(zhuǎn)變

卯兔遠去，辰龍飛騰?！兑?乾》云：“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痹缭诖呵飼r期，龍紋已出現(xiàn)在銅鏡之上。1987年，在新疆和靜縣察吾呼西周至春秋墓地發(fā)掘出土兩面龍紋鏡（圖一，以往有學者認為是蜷狼紋鏡，后來有學者提出是龍紋鏡。早期的龍紋形象，有的是嘴唇朝上翹著。仔細觀察戰(zhàn)國時期一些銅鏡上的龍紋，這一特點更加明顯。基于這一點認識，我贊成這應該是龍紋鏡，而不是狼紋鏡）。兩千多年來，中國銅鏡史上龍紋形象的三次轉(zhuǎn)變：第一次是戰(zhàn)國晚期至西漢，第二次是隋末唐初至盛唐，第三次是晚唐五代至北宋。今人可以通過中國古代銅鏡上的龍紋，訪古尋幽，感受中國龍的神采與魅力。

圖一 新疆察吾呼墓地出土春秋時期龍紋鏡（新疆文物局等主編：《新疆文物古跡大觀》，新疆美術(shù)攝影出版社，1999年，171頁，圖版448）

第一次轉(zhuǎn)變：戰(zhàn)國晚期至西漢

第一次轉(zhuǎn)變是戰(zhàn)國晚期到西漢，銅鏡上龍的形象特點由蛇形到獸形，由抽象到具象。從組合來看，戰(zhàn)國龍紋鏡是若干個龍紋組合在一起，到了西漢，逐漸變成四神組合，即東青龍、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東漢時，又相繼出現(xiàn)了雙龍、龍虎組合。

河南南陽戰(zhàn)國晚期墓出土四龍鏡，龍紋回首曲頸，身軀圓轉(zhuǎn)，雙翼呈圓弧形內(nèi)卷，其體形更像是蛇，龍爪為兩個爪。國博“鏡里千秋”展覽展出的戰(zhàn)國三龍鏡，龍首吻部較長，長尾后伸上揚，龍爪為三個爪。三條龍的姿態(tài)夸張奇異，反映出戰(zhàn)國匠師別具一格的想象力。美國弗利爾美術(shù)館收藏有一面?zhèn)髀尻柦鸫鍛?zhàn)國大墓中出土的錯金銀六龍鏡，金龍、銀龍各有三條，首尾相接。金龍是用一種俯視的視角表現(xiàn)出來的，銀龍是側(cè)面的形象，龍口大張，腦后有龍角,四肢伸展，龍爪為四個爪（圖二）。其體形猶如六條回環(huán)往復、游走不定的蟒蛇。由此可見，這一時期龍爪數(shù)量尚不固定。

圖二 傳洛陽金村戰(zhàn)國墓錯金銀六龍鏡（王綱懷等：《華夏龍鑒》，上海書畫出版社，2020年，5頁）

在戰(zhàn)國鏡中，還有一種蟠螭紋鏡，學者一般認為蟠螭是屬于龍、蛇一類的動物。國博藏湖南長沙桂花園出土蟠螭紋鏡，鏡背上的紋飾以弧形線條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特別密集，不易辨別龍首與軀體，有許多細節(jié)值得品味。到了秦代，這種蟠螭紋鏡繼續(xù)流行，如湖北云夢睡虎地11號秦代墓出土的蟠螭紋鏡，仍然延續(xù)戰(zhàn)國以來的這種紋飾。

從戰(zhàn)國晚期到西漢早期，鏡上龍紋一般為蛇形。東漢王充《論衡·講瑞篇》云：“龍或時似蛇，蛇或時似龍?！币饧待堄袝r候像蛇，蛇有時候像龍，龍和蛇的形象有時是相通的，如一面帶銘文的西漢長樂未央羽人禽獸鏡，鏡鈕下方就是一條龍首蛇身的形象。

西漢早期銅鏡上的蛇形龍紋是一個過渡形態(tài)，其典型代表是淄博西漢齊王墓五號器物坑出土的龍紋大方鏡，為目前所能見到最大的龍紋鏡。高115.1、寬57.7、厚1.2厘米，重達56.5公斤，被羅哲文先生稱為“鏡王”（圖三）。此鏡上的龍紋形象可以說是頭部側(cè)視加上身軀俯視的一種視角。龍首吻部上揚卷起，龍口大張，幾乎接近90度，龍口中間是龍舌，腦后有一彎刀似的龍角。整個身形呈S形。位于軀體兩側(cè)的四肢，包括前肢、后肢，特別有力度，簡直就像運動員發(fā)達的小腿肌肉。龍爪均為三爪，有點像清代慈禧太后戴的指甲套，極其尖利。大方鏡的最下面，即龍尾部分，本該只有一條尾巴，為了保持均衡，漢代匠師就在龍的左側(cè)又加了一條尾巴，變成了雙尾，主要是為了達到視覺上的一種平衡。

圖三-1 臨淄西漢齊王墓五號器物坑龍紋大方鏡（清華大學藝術(shù)博物館供圖）

圖三-2 臨淄西漢齊王墓五號器物坑龍紋大方鏡拓本（《賈文忠全形拓精選集》下冊）

到了西漢晚期，龍紋的身形慢慢由蛇形變成了獸形。出土于長沙北郊西漢晚期墓的鎏金中國大寧四神博局鏡，鏡背上的龍紋已經(jīng)是一只猛獸形象了。洛陽五女冢新莽墓出土一面西漢永始二年（公元前10年）四神博局鏡，經(jīng)過筆者的考證確認，這是目前中國考古發(fā)現(xiàn)最早的紀年鏡。如果仔細看鏡鈕的下方，龍的身形已經(jīng)具備了野獸的樣子。

1956年西安東郊十里堡出土新莽時期鎏金桼言四神博局鏡，鏡上四神中的青龍已經(jīng)完全是像老虎一樣的身形，頭上還有一獨角（圖四），實際上應該是兩個龍角。外飾一周銘文帶，順時針方向旋讀：“桼（七）言之紀從鏡始，倉（蒼）龍居左虎在右，辟去不羊（祥）宜古（賈）市，長保二親利孫子，壽敝金石囗囗囗?！甭尻枬疚鼷惔何髀?02廠92號漢墓出土尚方四神博局鏡背一周銘文亦云：“巧工刻之成文章，左龍右虎辟不羊（祥），朱鳥玄武順陰陽，子孫備具居中央，長保二親樂富昌，壽敝金石如侯王?！薄白簖堄一⒈俨谎颍ㄏ椋?，“羊者，祥也”，兩字通假；“朱鳥玄武順陰陽”，“朱鳥”就是朱雀。這些銘文回答了漢代匠師將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神形象鑄在鏡背上的根本原因，是為了保護子孫萬代，雙親都能夠過上富貴、昌盛的生活，如金石一樣長壽。

圖四 新莽鎏金四神博局鏡上的龍紋（范立攝影）

除了作為四神組合中的一員之外，東漢銅鏡上的龍紋有時候還唱獨角戲。如國博館藏一面東漢鏡背上只有一條C形盤龍，環(huán)繞著鏡鈕。東漢還有布局呈太極圖式的雙龍鏡，展現(xiàn)出的是兩條龍的側(cè)面形象。一面東漢龍虎鏡，一龍一虎夾鈕對峙，瞋目張口，形成龍虎組合（圖五），此即漢代鏡銘上所說的“左龍右虎辟不羊（祥）”，起著趨吉避邪的作用。東漢鏡上的龍紋有時還會裝飾在鏡子邊緣。

圖五 東漢龍虎鏡（霍宏偉攝影）

從戰(zhàn)國晚期到西漢時期，銅鏡上的龍紋完成了第一次轉(zhuǎn)變，龍紋形態(tài)由蛇形變成了獸形，由若干個龍紋組合到四神組合的變化。

第二次轉(zhuǎn)變：隋末唐初至盛唐

第二次轉(zhuǎn)變是在隋末唐初至盛唐。隋末唐初之際，龍紋鏡沿襲了漢代以來的傳統(tǒng)，龍依然是四神之一。當十二生肖鏡出現(xiàn)之后，它又成為十二生肖中的一員。雖然龍的身形仍是獸形，龍體卻由清瘦修長逐漸向著健碩有力的方向發(fā)展。

西安隋代大業(yè)四年（608年）李靜訓墓出土的光正隨人十二生肖鏡，龍的形象并不突出，與其他十一種生肖動物處于同一地位。1991年西安南郊長安縣南里王村唐墓出土的四神十二生肖鏡，鏡上青龍身軀顯得修長輕盈，雙翼較短，長尾上揚內(nèi)卷，周圍祥云仿佛在飄動著，呈現(xiàn)出十足的動感（圖六）。

圖六 西安南郊長安縣南里王村唐墓出土四神十二生肖鏡上的龍紋（霍宏偉攝影）

時至盛唐，龍紋鏡發(fā)生了較大變化。一條盤龍成為鏡背上的主角，其身形強健，四肢有力，鱗爪飛揚，反映出大唐氣象的恢弘與豪邁，這是什么原因呢？孫機先生的一段論述可以回答這個問題：大家說到龍的時候，總以為龍一直是皇權(quán)的象征。在漫長的歲月中，并不是這樣。秦漢時沒有完全將帝王和龍的聯(lián)系固定在一起，而是到了唐代把皇帝和龍聯(lián)系得更加緊密了。在唐代裝飾龍紋的器物中，銅鏡最具代表性。唐玄宗把自己的生日八月五日定為“千秋節(jié)”。到了這一天，皇帝給大臣們頒賜銅鏡，王公大臣也給唐玄宗進奉銅鏡，這種銅鏡主要就是帶有“千秋”銘文的盤龍鏡。（孫機：《神龍出世六千年》，《孫機文集》第六冊《中國古文物論叢·上》，商務印書館，2023年，139-140頁）西安郭家灘65號唐墓出土一面“千秋”銘文盤龍鏡，鏡緣上、下各有一字楷書體陽銘，分別為“千”“秋”（圖七），文獻記載的千秋鏡在現(xiàn)實中找到了實證?？芍筇崎_元盛世之際，玄宗李隆基對于龍紋鏡的重視，是盤龍鏡盛行并且佳作頻出的主要原因。

圖七 西安郭家灘65號唐墓千秋盤龍鏡（陜西歷史博物館編：《千秋金鑒：陜西歷史博物館藏銅鏡集成》，三秦出版社，2012年，355頁）

關(guān)于唐代盤龍鏡的鑄造，還有一段傳奇故事。揚州是當時的一個鑄鏡中心，進鏡官揚州參軍李守泰曾經(jīng)進獻給唐玄宗一面鏡子，其主體紋飾是一條盤龍，他還詳細講述了鑄鏡前后遇到的神奇經(jīng)歷。在他們鑄鏡之前，來了一老一小兩人。老人叫龍護，小童叫玄冥，對鑄鏡匠呂暉說：聽說你們在這兒鑄鏡，我們來看一看，想給你們幫幫忙。于是鏡匠就讓他們進到鑄鏡作坊里面，三天三夜之后，門開了，鏡匠帶著人到里面找，找了半天，這一老一小兩人簡直就像蒸發(fā)了一樣，找不到了，只留了個紙條，說到這面鏡子大概是什么樣子，其“鏡鼻如明月珠”。鏡匠呂暉等人把鑄鏡的爐子放到船上，這船駛進了揚子江中。鑄鏡之時，仿佛聽到了龍吟之聲，聲音非常大，后來鏡匠把這面鏡子就鑄出來了。龍護老人臨走之際，留下了一首《鑄鏡歌》：“盤龍盤龍，隱于鏡中。分野有象，變化無窮。興云吐霧，行雨生風。上清仙子，來獻圣聰?！毙诼犃酥?，下詔派專人保管此鏡。這一段文獻來自《太平廣記》卷二三一，其他一些文獻也有類似記述。

隋唐時期的“兩京”，是指東京洛陽、西京長安，這兩座都城一帶出土的銅鏡均具有代表性。上文提到了出土于長安的“千秋”銘文盤龍鏡，再來看看洛陽北窯村發(fā)現(xiàn)的盤龍鏡。仔細觀察一下略顯狹長的龍口，可以看到除了上揚長卷的龍舌之外，還有一顆小圓珠（圖八），這正是傳說中的龍珠，即孕育生命的龍卵，據(jù)說來自于龍的頜下或者是龍口中，文獻還有一些關(guān)于龍珠的記載。南朝梁任昉《述異記》卷上：“凡珠有龍珠，龍所吐者。”另有一條文獻說的比較有趣兒，來自清代屈大均撰《廣東新語》卷十五：廣西合浦有一人得到了一顆龍珠，但他不知道珍貴，就用龍珠換糧食了。換了以后，得到龍珠的人將珠子放到了自己嘴里，一不留神，他把它吞下去了，以至于腹脹，吃不了飯，最后渾身長鱗，變成了龍，他住的地方慢慢深陷，變成了龍淵，稱為“龍村”。南京博物院收藏有一幅清代黃慎所繪《探珠圖》，描繪的是一位老者降服了一條龍的場景。龍匍匐于地，老者騎于龍背之上，從其口中獲得一顆龍珠，握于左手中（圖九）。

圖八 洛陽北窯村出土唐代盤龍鏡（洛陽市文物考古研究院供圖）

圖九 南京博物院藏清代黃慎《探珠圖》（朱萬章供圖）

國博收藏有一面唐代大型盤龍鏡，應是皇家御用之物，直徑達到了31.6厘米，是目前能夠見到館藏直徑最大的盤龍鏡，現(xiàn)在國博舉辦的“龍肇新元——甲辰龍年新春文化展”展出（圖十），成為明星展品。認真端詳一下這面盤龍鏡的細部，龍頭高昂回眸，龍口大張，直面鏡鈕，唐代匠師已經(jīng)把鏡鈕視作龍珠來進行設計。龍體隨形就勢，龍鱗密布，四肢勁健，龍爪鋒利，可以看出匠師將神龍刻畫得細致入微，所以才有了栩栩如生之感，充滿著生命的張力和視覺沖擊力，讓人能夠感受到盛唐神龍的大氣磅礴與威武之勢。唐代盤龍鏡的特色，除了龍珠、三爪之外，部分盤龍紋還有一個“尾纏腿”的特點，即卷曲的龍尾與后腿相纏繞。

圖十 國博“龍肇新元”展覽展出唐代盤龍鏡（范立供圖）

除了盤龍鏡以外，還有一種升龍鏡，見于江蘇儀征萊茵達64號唐墓發(fā)掘品、湖南出土雙升龍鏡。兩龍相峙，騰空而起，緩緩上升，雙翼飄逸，兩個龍爪高高舉起，仿佛是要擊掌而鳴的那種感覺，實則護佑著一個三層花盤，龍體兩側(cè)飾以祥云，龍尾也是纏著后腿。今人還能夠在古代的詩詞歌賦中讀到一些吟誦“龍鏡”的句子，令人回味無窮：

眺瞻情未終，龍鏡忽游騁。（南朝梁·蕭統(tǒng)《鐘山解講》）

鑒懸龍鏡，明逸照于咸陽。（唐·駱賓王《上郭贊府啟》）

龍鏡逃山魅，霜風破嶂雪。（唐·錢起《送李大夫赴廣州》）

銅鏡上龍紋的第二次轉(zhuǎn)變，是從隋末唐初到盛唐，雖然其身形一直都是獸形，卻從身材修長的獸形演變成軀體健碩的獸形，看起來威猛強健。在組合方面，由四神組合、十二生肖組合演變?yōu)楠毩⒊蓤D的表現(xiàn)形式，龍紋的重要性越來越顯現(xiàn)出來，這是與皇權(quán)不斷得到加強密不可分的。

第三次轉(zhuǎn)變：晚唐五代至北宋

中國銅鏡史上龍紋形象的第三次轉(zhuǎn)變，即自晚唐五代至北宋，又從獸形回到了蛇形，近世以來龍的形象在北宋基本得到定型，出現(xiàn)了程式化的表現(xiàn)形式，對元明清以及近現(xiàn)代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洛陽偃師杏園村唐會昌五年（845年）李廿五女墓出土八卦十二生肖鏡，殘存一小塊。幸運的是，還能看見龍和蛇的形象，龍的兩只耳朵有點長，制作不甚精細。洛陽博物館收藏的唐代十二生肖飛仙鏡，鏡鈕下方有龍的形象，呈飛奔之勢，其身形由盛唐盤龍鏡的健碩威猛，逐步演變?yōu)橹型硖茣r期十二生肖鏡中飛龍的修長硬朗。

五代時期，十二生肖鏡繼續(xù)流行，只不過這種龍紋看起來有點變化。從浙江臨安板橋鄉(xiāng)五代八卦十二生肖鏡上的龍紋摹本來看，三個爪已經(jīng)簡化，由爪足變成了蹄足。1983年，四川巴中出土五代前蜀武德軍八卦十二生肖鏡，鑄造的辰龍有點兒模糊，此時的鑄鏡工藝比盛唐和晚唐要弱許多。

到了北宋，龍的形象從獸形又回到蛇形，龍紋再次出現(xiàn)四個爪，并漸漸固定下來，這是第三次轉(zhuǎn)變呈現(xiàn)出來的特點。北宋郭若虛《圖畫見聞志·敘圖畫名意》云：“畫龍者，折出三停，分成九似，窮游泳蜿蜒之妙，得回蟠升降之宜。仍要鬃鬣（liè）肘毛，筆畫壯快，直自肉中生出為佳也?！逼渲?，“三停”即自首至膊，膊至腰，腰至尾?！熬潘啤?，在《爾雅·翼》有解釋：“角似鹿，頭似駝，眼似兔，項似蛇，腹似蜃，鱗似魚，爪似鷹，掌似虎，耳似牛?！惫袭嬚撍龀蔀橐环N畫龍的定式。畫家在畫龍時，主要是按照這種“折出三停，分成九似”的表現(xiàn)方式來繪制龍的形象。

天津博物館收藏有一面北宋政和元年（1111年）盤龍鏡，雖然龍紋不甚清晰，卻還可以看出其身形已經(jīng)完全由唐代的獸形變成了蛇形（圖十一）。1979年，浙江武義縣柳城犁耙廠出土一面北宋雙龍銜尾鏡，位于鏡鈕左側(cè)的這條龍咬著右側(cè)一條龍的尾巴。雙龍銜尾紋在漢代畫像磚中已有此類紋飾，但是沒想到，到了北宋，居然還有這種龍咬尾的圖像出現(xiàn)。龍體一側(cè)都帶有翅膀。在龍首、脊背外側(cè)，還飾以祥云紋，這是一面紋飾少見的雙龍鏡。

圖十一 天津博物館藏北宋政和四年雙龍鏡（呼嘯：《隋至清中國紀年銅鏡圖典》，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17年，29頁）

國博收藏有一面南宋雙龍丹鼎鏡。中央鏡鈕位置，鈕已經(jīng)缺失了，兩側(cè)各有一條龍。這兩條龍在下降的過程中頭又抬了起來，可以稱為“回升龍”。在兩條龍之間，放置了一件三足鼎，應該是煉制金丹的丹鼎。國博收藏的另外一面雙龍丹鼎鏡，紋飾較為清晰。鏡鈕左、右各有一條龍，中央鏡鈕可視作一粒金丹，下面是三足鼎，立于岸上，在水中還有一只神龜（圖十二）。唐代龍紋鏡“尾纏腿”的特點在南宋時繼續(xù)得到繼承。今年元月，中國郵政總局發(fā)行了兩枚一套的甲辰年郵票，其中第二枚郵票就是“辰龍獻瑞”，采用了“祥龍拱璧”紋飾，與南宋雙龍丹鼎鏡構(gòu)圖相似，可知郵票上的雙龍拱璧紋是有歷史淵源的，“古今一體”得到了充分印證。

圖十二 國博藏南宋雙龍丹鼎鏡（國博供圖）

內(nèi)蒙古赤峰市遼代會同四年（941年）耶律羽之墓出土的鎏金盤龍鏡，是仿照唐盤龍鏡制作的，有其形，無其神，缺乏大唐盤龍鏡的氣勢與神韻。盡管這種仿鏡上龍的身軀仍是獸形，卻感覺較為肥胖（圖十三）。唐代盤龍鏡是“尾纏腿”，到了遼代，變成了“腿纏尾”。唐代鏡上龍紋只有三個爪，自宋遼金時期開始，龍紋再次有了四個爪。國博還收藏有一面明代仿唐的盤龍鏡，沒有力量感。唐代鏡上龍紋對遼代、明代盤龍鏡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

圖十三 赤峰市遼代耶律羽之墓鎏金盤龍鏡（霍宏偉攝影）

遼寧阜新塔基清理出一面遼代雙龍鏡，構(gòu)圖屬于中國古代傳統(tǒng)紋樣里的“太極圖式”，呈逆時針方向旋轉(zhuǎn)，且是龍尾纏著后肢，絞纏在一起。另有一面金代承安四年（1198年）雙龍鏡，兩條龍一上一下。一條龍位于鏡鈕上方，這條龍沒有龍角；在鏡鈕下方還有一條龍，有龍角，兩個龍首大致平行。這兩面遼金時期的雙龍鏡上的龍紋均為蛇形，屈曲蜿蜒，形若巨蟒，祥云環(huán)繞。

除了這種雙龍鏡以外，金代還鑄有與龍女相關(guān)的柳毅傳書故事鏡。據(jù)唐李朝威小說《柳毅》所云：書生柳毅在涇川遇到了洞庭龍君的女兒，困辱于涇川龍子。龍女讓柳毅幫忙，給家里帶一封書信。柳毅到洞庭龍宮傳書之后，龍女的叔叔錢塘龍王趕到?jīng)艽?，把龍女解救回去了，本來打算讓龍女嫁給柳毅，但是他未答應。柳毅回家之后，先后娶了張氏和韓氏，都不幸去世了。第三次娶了盧氏，過了一個多月，發(fā)現(xiàn)盧氏竟然是他解救的龍女。唐代岑參《龍女祠》詩里說到“龍女何處來，來時乘風雨”，可以想見當時龍女在民間已經(jīng)作為一個祭祀對象了。

在國博“古代中國”基本陳列展廳中，可以欣賞到1976年黑龍江阿城出土的金代柳毅傳說故事鏡。在鏡鈕左側(cè)，鑄有兩人相對而立的形象，刻畫的是龍女手里拿著書信準備交給柳毅的場景，附近有三只小羊。鏡鈕右側(cè)，柳毅的仆人牽著牲口，靜靜地等候著主人（圖十四）。國博收藏的另外一面柳毅傳書鏡，與上面鏡子反映的故事情節(jié)不同。畫面中，柳毅站在岸邊，龍女已經(jīng)被解救回到了洞庭湖，她立于水上與柳毅道別，柳毅即將踏上回家的旅途。

圖十四 國博“古代中國”基本陳列展出金代柳毅傳書故事鏡（范立攝影）

有元以降，龍紋鏡依然流行。元代至元四年雙龍鏡在國博“龍肇新元”展覽中可以看到，但這面鏡子紋飾布局奇特，兩條龍分別橫置于鏡鈕上、下，呈逆時針方向排列。一條龍首向下，另一條龍昂首向上，均為龍口大張，面對龍珠。陳傳席先生提出：元代政府規(guī)定，皇帝、宮廷使用的龍紋是兩角、五爪，民間不能用，只能用四爪或者三爪。到了明清時期，繼續(xù)沿用這個規(guī)定。（陳傳席：《龍的爪數(shù)初探》，《美術(shù)研究》2014年第2期）

1971年山東鄒城明代魯王朱檀墓出土洪武六年（1373年）云龍鏡，龍首五官、身軀、鱗爪鑄造細膩，龍爪為五個爪，銘文清晰可見（圖十五），推測有可能是明初朝廷賞賜給魯王的皇家鑄鏡。唐代盤龍鏡上的“尾纏腿”特點，經(jīng)過長期演變，變成了“腿纏尾”。雖然說這一時期把唐代盤龍的特點發(fā)揚光大了，風格卻已是大相徑庭了。故宮博物院藏明代鎏金萬歷年造龍鳳鏡，使用時間較長，有磨損的痕跡，以至于只能大體上看出神龍的輪廓及四肢，最重要的是可以辨認出龍爪是五個爪，此鏡應是皇家作坊鑄造的，直徑為28.4厘米。中國古人講究龍鳳呈祥，鏡背上有一龍一鳳，作為結(jié)婚用鏡是最為合適的禮品。

圖十五 山東鄒城明代魯王墓云龍鏡（霍宏偉攝影）

大順三年（清代順治三年，公元1646年）雙龍鏡，鏡背鈕上面有“大順三年”紀年?！按箜槨笔敲髂┣宄鯊埆I忠建立大西政權(quán)使用的年號，此鏡應是該政權(quán)所鑄?！敖诔零y”遺址發(fā)掘項目曾經(jīng)轟動全國，還被評為十大考古新發(fā)現(xiàn)之一。但是，在江口遺址出水遺物中，沒有出現(xiàn)類似的雙龍鏡。這面鏡子上的兩條龍，如同“四不像”，已經(jīng)沒有了飛龍的氣質(zhì)與神韻。

故宮博物院藏一面清代晚期彩漆雙喜龍鳳鏡，鏡鈕上是紅色“囍”字。鏡鈕下方兩側(cè)各有一龍一鳳，有龍鳳呈祥的寓意。龍首高昂，凝視鏡鈕。張牙舞爪，龍爪是五爪，它的直徑比上述明代萬歷年間的鎏金龍鳳鏡要大，達到34.2厘米（圖十六），應該是宮廷御用品，兩者均屬于特種工藝鏡。

圖十六 故宮藏清代彩漆雙喜龍鳳鏡（何林主編：《故宮藏鏡》，紫禁城出版社，2008年，268頁，圖141）

第三次轉(zhuǎn)變，從晚唐五代到北宋，這一時期龍紋的身形基本定型，又從獸形回到了蛇形，出現(xiàn)了單龍或者雙龍成圖的表現(xiàn)形式。元明清時期，鏡上龍紋沿襲北宋以來的特點與風格，并在此基礎上略有變化。

龍紋鏡三次轉(zhuǎn)變的原因及其學術(shù)價值

在中國銅鏡史上，為什么龍紋形象有上述三次轉(zhuǎn)變呢？概括起來說，即《易·乾》“文言”第四節(jié)所云：“‘終日乾乾’，與時偕行?！便~鏡上龍紋形象三次大的變化，是不同歷史時期國力盛衰、社會生活以及思想文化觀念、審美風尚等多種因素交織在一起形成的結(jié)果。在題材內(nèi)容方面，如果要研究中國古代銅鏡紋飾的話，那么龍紋演變應該是重點關(guān)注的問題，因為龍紋是古代動物紋飾中最為重要的紋飾之一，應該緊緊抓住此類問題進行深入探討；在表現(xiàn)形式方面，龍紋鏡既有淺浮雕，也有少量的高浮雕、減地平雕加陰線刻，甚至采用錯金銀、鑲嵌螺鈿、彩漆等特種工藝技術(shù)，表現(xiàn)手法多種多樣。

說到龍紋鏡的發(fā)展規(guī)律，可以歸納為以下三點：其一，從宏觀上來看，演變特點就是由簡入繁，由抽象到具象，由裝飾到寫實；其二，就視覺形象而言，龍紋主流的發(fā)展軌跡應該是從蛇形到獸形，再到蛇形，若用美學的語言來說，即陰柔—陽剛—陰柔；其三，關(guān)于鏡上龍紋的爪數(shù)變化，戰(zhàn)國時期有兩爪、三爪、四爪，尚未固定，西漢早期為三爪，多數(shù)情況下青龍形象太小，不易辨識爪數(shù)，唐代龍紋三爪最為突出，接下來是宋遼金時期的四爪，再到元明清時期的五爪，反映出來的是皇權(quán)得到進一步加強，凸顯其至高無上的政治地位，而元代以來民間使用龍紋爪數(shù)只能是三爪、四爪。

關(guān)于龍紋鏡的學術(shù)價值，包括三個方面：一是歷史價值，龍紋鏡種類豐富，時代蟬聯(lián)，在中國銅鏡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為研究社會生活史提供了鮮活的實物資料；二是科學價值，部分龍紋鏡形制巨大，紋飾清晰，鑄造工藝技術(shù)難度較大，反映出當時相當高的銅鏡制作水平；三是藝術(shù)價值，各個時期的龍紋鏡設計縝密，構(gòu)圖均衡，或抽象概括，或具體寫實，呈現(xiàn)出不同時代人們的審美風尚，為研究中國工藝美術(shù)史提供了大量資料。

綜上所述，通過對中國銅鏡史上龍紋形象三次轉(zhuǎn)變的討論，可以看出銅鏡上龍紋的形象刻畫由抽象到具象，性質(zhì)由神話到世俗，神態(tài)由威猛到溫順，以至于成為今天我們生活中人見人愛的吉祥物?！兑住で贰跋蟆痹疲骸疤煨薪?，君子以自強不息?！彼故境鰜淼牟粌H是人們想像中飛龍在天的神態(tài)，更是我們中華民族奮發(fā)進取精神的充分體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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