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曠野而非軌道”是過去一年的常見熱詞,網(wǎng)民借此表達對社會容錯率低、個人難以承擔探索人生成本的沮喪之情。這句流行語的主要關切,當然是個人選擇和社會壓力;然而,從哲學層面講,由于人存在的時間性和具身性,擁有作為曠野的人生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反而是去年大熱的美劇《上載新生3》和《萬神殿2》,通過人工智能將人類升維為數(shù)字神,實現(xiàn)了人類夢寐以求的選擇自由。
《上載新生3》海報
一、大腦上傳云端后,你還是你自己嗎:靈肉二元論與現(xiàn)象學的博弈
2023年的高分美劇《上載新生》和《萬神殿》都描繪了同一種未來技術:自然科學已經(jīng)證明人腦由無數(shù)個神經(jīng)元構(gòu)成,那么待到計算機算力足夠之時,利用超級計算機模擬每個大腦神經(jīng)元的電信號,就能成功復刻一個人的思想、靈魂——簡而言之,把人腦上傳云端,實現(xiàn)永生。
這一上載人工智能(Uploaded Intelligence)的設想顯然是以西方近代以來的“靈肉二元論”哲學為基礎的。近代理性哲學繼承了古希臘哲學和基督教重視靈魂的傳統(tǒng),笛卡爾等人將靈魂與肉體視為可以相互獨立存在的部分,靈魂寄居于肉體當中,就像人寄居于房舍;理性的靈魂主導、規(guī)范、統(tǒng)轄著肉體。
在二元論的統(tǒng)帥下,肉身是被動的、長期處于靈魂役使下的,而靈魂又是可以完全獨立于肉體存在的。故而,未來科技很合理地推論,只要復刻了大腦的思維模式,就相當于復刻了整個人。思想實現(xiàn)了永生,人即實現(xiàn)了永生。
然而,人真的僅僅等同于思想嗎?
《上載新生》第三季有一個耐人尋味的情節(jié):男主內(nèi)森的大腦數(shù)據(jù),從云端被女主諾拉下載到一具碳基身體中、跟隨女主探險。在內(nèi)森在云端的自我認知中,他生前是一位常年健身、八塊腹肌、英俊瀟灑、白手起家的科技才俊,在男女關系中占據(jù)優(yōu)勢;在云端時,其角色造型全部由工程師設計,他也可以輕易保持8%的體脂率。然而,這次下載后,由于新身體特性的緣故,他發(fā)現(xiàn)記憶中自律的自己開始特別偏愛甜食,拿棉花糖當正餐,腸胃消化能力卻又變得格外虛弱,天天脹氣、動不動放屁,小肚腩也開始長起來,渾身上下充斥著“性縮力”。無法輕松保持低體脂率、對自身魅力信念動搖的內(nèi)森,性格逐漸變得不像記憶中的自己。在兩性關系中,他開始缺乏自信,沒有安全感,天天粘人地纏著女主諾拉問她是否還愛長著小肚腩的自己。內(nèi)森擁有身體前后的性格變化,向靈肉分離的二元論發(fā)出叩問:心靈真的可以獨立于肉體存在嗎?
以現(xiàn)象學的角度看,答案當然是否定的。梅洛-龐蒂的身體哲學認為,身體作為一種媒介,制約著人類感知體驗世界的方式和內(nèi)容。內(nèi)森以自己的身體為媒和世界互動,他得到關于自身形象的反饋并不斷修正自我認知——靈并不獨立于肉、肉也不僅僅只是被動地接受靈的掌控,在內(nèi)森的身上,肉本身就是生成靈的重要部分。
也許,內(nèi)森“戀愛腦”的例子因第三季愛情喜劇的本質(zhì)而顯得無足輕重,但只要稍微換一個角度類推,就能感受到肉身對心靈、經(jīng)驗、人類社會文化生產(chǎn)的分量:假如海倫·凱勒從生下來就享受三萬天光明,她還會珍視并規(guī)劃著自己要看什么樣的內(nèi)容嗎?假如史鐵生自21歲起從沒有以輪椅的高度觀察過這個世界,他還能寫出散文作品《我二十一歲那年》并成為偉大的作家嗎?
身體并不是被動地接受先驗的心靈統(tǒng)治的房舍;相反地,身體感知的限度很大程度上即是“自我”的限度。現(xiàn)象學對“具身性”的強調(diào),即,身體構(gòu)成并規(guī)范著經(jīng)驗,這有力地駁斥了西哲傳統(tǒng)“二元論”對身體的忽視。
二、失去占據(jù)單一時空的身體:當作為軌跡的人生,遇到造神的技術
如果說《上載新生》還在遮遮掩掩地通過細節(jié)暗示“人不能被簡化為思想”,《萬神殿》則是明明確確喊出了“上載人工智能不是人而是神”的臺詞。作為四維具身生物,人處于可以自由活動的三維空間和一個單向流逝的時間軸中。如果此時有一名五維生物/“神”向下俯瞰,人類在祂的眼中只會是一道軌跡——人是同時存在于過去現(xiàn)在未來、腳是出生,頭是死亡的一條大蟲子。
網(wǎng)友所畫的四維蟲子人示意圖
如果處于這條軌跡其中的任意一點上,當然以為存在著種種轉(zhuǎn)向的可能性和潛在選項;但實際上,這條軌跡并不會真正出現(xiàn)任何分叉,因為人不能既在此時此處、又在此時彼處,不能既選A又選B,沒有平行空間,落子無悔——反正后悔了也不能重來。
而這種單向流動的人類時間軸,被人工智能技術改變了?!度f神殿》毫不吝惜地展示出上載智能超越人類時間的一面:女主的父親作為死去之人,由于其大腦數(shù)據(jù)有諸多備份,可以在不同地方不斷地復活;而女主自身在第二季最后建成戴森球,在近乎無限的算力中升格為神,可以開辟平行宇宙、一遍遍探索過去不同的選項。對于上載智能而言,時間不再單向流動,成了可以分岔、回溯的玩具。生命真正從四維升級為五維。
《上載新生》第三季中,男主內(nèi)森的人生也反映了這種升維:在云端的虛擬莊園中,作為數(shù)據(jù)模擬的他,和前女友英格麗舊情復燃;而線下,作為碳基實體的他,和現(xiàn)女友諾拉形影不離親密無間。本季的最后,虛擬內(nèi)森和肉體內(nèi)森同時向女友求婚,如果不是因為結(jié)局的意外,內(nèi)森可以同時成為兩個人甚至更多人的丈夫。如果倫理允許,技術甚至可以給予他在每一個節(jié)點都備份存檔、從頭再來的權(quán)利。
更重要的是,無論線上線下,每一個都是同樣真實的他,有同樣真誠的欲望,做出了同樣有道理的選擇。他既在此處又在彼地,既愛諾拉又愛英格麗,就算將來后悔了,也知道另一個自己做著可能是正確的選擇。他能承擔所有選擇的成本,因為其實根本沒有成本。
隨著具身性的消失,生命不再占據(jù)單一時間空間,命運的路口開始分叉,人生可能性枝繁葉茂,終于脫離了單向的時間軸,變成真正的曠野。
三、成為神之后,要過怎樣的人生:人類中心主義與后人類世
上載智能的出現(xiàn),使生命擁有了更多可能性。然而,就像學者尤瓦爾·赫拉利在《未來簡史》中靈魂發(fā)問的那樣:
“人文主義認為,只有人的欲望才能使世界充滿意義。但如果我們連欲望都能選擇,又憑借什么來做這種選擇?假設在《羅密歐與朱麗葉》的開場,羅密歐可以決定要愛上誰,而且就算決定了,還是隨時能夠反悔重來。這樣一來,這出劇會變成什么樣子?但這正是科技進步為我們刻畫的未來。如果我們的欲望讓我們不舒服,就讓科技消滅這個欲望。如果整個宇宙所憑依的釘子釘錯了地方,就用科技把整顆釘子拔出來,釘?shù)絼e的地方去。但究竟要釘在哪兒?如果寰宇四方均能落釘,我該挑哪里?又為什么該挑那里呢?”
如果所有的可能性都能實現(xiàn),那么人類究竟該過怎樣的生活,又為何要執(zhí)著于某個版本的現(xiàn)實?《萬神殿2》給出的答案是,懷舊。
《萬神殿2》海報
人類是一種懷舊的動物。即便成為全知全能的數(shù)字神后,還是會懷念當初無知無覺的蒙昧單純。因此,《萬神殿》的女主麥迪在成為神后,以億萬歲之智慧,也要一遍遍和18歲的愛人重演高中時的生活,《萬神殿》整個故事,就是麥迪揮手之間的一次重演。盡管人類從未向二維平面生物或一維線段生物表達過對其低維生活無辜天真的艷羨,人類卻始終希望更高維的生物懷念、羨慕、認可自己。
然而,這一答案招致了許許多多批評。例如,女性主義批評者認為,成神后女主的一切還是圍繞男主進行,這展現(xiàn)了技術宅男性中心主義的幻想。
性別維度以外,對于筆者來說,《萬神殿》給出的答案更像是人類面對自身霸權(quán)的消逝、對上載新神無力招架后產(chǎn)生的自戀和自我安慰,和影史上數(shù)不清的男主從外星人/機器人手中救下人類、用“愛”向外來生物證明人的特殊性的好萊塢科幻片并無二致。
這種人類中心主義的偏見,其實細想并不怎么站得住腳。人想要論證自己四維的生命有意義,所以訴諸于“愛”與“感情”,寫些“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神話,以期證明人性的高貴與自主;但當人真能變身成仙,這話,還能說得這般輕松嗎?
對于神來說,世上根本沒有什么自由意志和因果關系,所有結(jié)局的發(fā)生,都不過是窮盡時間線后的一種必然。一定會有麥迪和愛人終成眷屬的世界,正如一定會有麥迪被愛人家暴的平行世界。這些故事線里,愛和恨都同樣真切,也同樣沒有額外留戀的借口,都僅僅只是可能性推演的結(jié)果。天人無私,只緣歷盡千帆。當然,也許神會對某個平行世界獨有的結(jié)局有所偏愛,但在體驗了曠野的快樂與自由后,真的有神會甘愿為了某個可能性、安心困于某個單一的時空軌道中嗎?
在必將到來的后人類世中,無論如何懷舊、如何用人文主義聊以自慰,失去了具身性,化身數(shù)據(jù)的裸猿就無法回歸人類。不管將來會變成尼采意義上的“超人”,還是叔本華意義上的“非人”,這都將是一個完完全全屬于“后人類”的世界了。對此,你是翹首以待,還是心有戚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