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5日,北京發(fā)行集團、北京圖書大廈、北京大學出版社、北大博雅講壇聯(lián)合舉辦了梁曉聲新書《人活著》讀者見面會。本文為梁曉聲在見面會上的發(fā)言部分內(nèi)容,整理自現(xiàn)場速記稿,未經(jīng)主講人審訂,現(xiàn)標題為編者所擬。
梁曉聲在活動現(xiàn)場
談到讀書這件事,我個人最近一直在想,每次接受采訪的時候,差不多總是要回答這樣的問題——影響我最多的那幾本書,甚至還有的問題是哪一本書對改變我的人生起了作用?我個人覺得,可能在特殊的年代,對于一些人,有時幾本書確實會起到引導作用。但是更多的時候,在和平年代,書和我們到底是一種什么關系呢?如果說書籍影響我們,我個人覺得可能是在小學四五年級到初三之間這個時間段。一個人上高中之后,要受到家長或者老師的影響,其實也相對沒那么容易。這時候人更容易,或者說愿意接受知識,而有時是排斥思想的。因此,我們常常說,一個人的成長過程——小時候說“爸爸說、媽媽說”,入托之后說“幼兒園阿姨說的”,上小學時說“小學老師說的”,到中學的時候就開始說“同學說的”。到高中的時候直接和爸媽說“我說的”、“我這么認為的”,所以這時要被影響的話,無論是教師、家長還是書籍,都相對要難一些。
人這一生可能要經(jīng)過如下三個階段:
第一, “本我”的階段?!氨疚摇本褪俏页錾耍业?、樣貌,甚至包括血型、性格、智力——究竟是天生的偏語文,還是天生的偏英語,這都由基因做了最初的決定。這個“本我”時期對我們的影響有時候是終生的。
第二,我們實際上從很小的時候也都進入了“外我”階段?!巴馕摇彪A段什么意思呢?爸媽、幼兒園阿姨、小學老師對你有要求,同桌的同學也對你有要求和影響。這時候人雖然很小,但是本能的希望得到認可。在希望得到認可的過程中,往往會委屈自己的“本我”,這個過程一般情況下沒什么不好,因為雖然你出生之后是一個“本我”的個體,但最終也還是要不同程度地融入社會。因此,作為社會的一分子,肯定要處理好自己和社會的接觸面,其實是和眾多他者的關系。但在這個過程中,有時也會嘗到違心的滋味,所以以后在成長過程當中,“本我”和“外我”在自己身上的矛盾會越來越強烈,越來越多樣化。尤其我們現(xiàn)在的孩子,恐怕更多會面臨這種情況——“我本來不喜歡跳舞,但媽媽一定要讓我參加舞蹈班,一定要讓我這樣或者讓我那樣”,就是說你這個時候是要被改變的。然后你又被置于一個不斷被他者來打量和判斷的情況,在班里你的學習在被排名次,現(xiàn)在即使不排名次,但無形的名次也還是有。在上小學之后,就可能面臨了人生的第一次外界對自己的歸類。小學同學玩得都很好,突然到了升初中那一天,這個同學進了重點,那個同學進了那樣的學校,唯獨我沒有,還會惹來家長的不悅和失望。到升大學的時候,并不是我們所有考生報的專業(yè)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有時屬于權宜之計,有時還是順從了家長的愿望等等。甚至到大學畢業(yè)時,考研還是不考研,也要聽家長們的意見,有時要關乎到家庭要負擔自己繼續(xù)學習的經(jīng)濟實力。你參加工作的時候,這樣的工作可能是你喜歡的,但可能工資比較低;那樣的工作可能你并不喜歡,但是它的工資有誘惑力。有時候如果家庭比較優(yōu)越的話,可以非常任性地度過自己的一段人生,不考慮生計問題;如果家庭生活不那么優(yōu)渥的話,自己的那份工資對于改變家庭生活經(jīng)濟現(xiàn)狀也有影響的話,那自己就會想得多。
這時人其實需要有一種助力,幫助自己在“本我”和“外我”這種多重矛盾沖突中擺脫出來。這種助力只能是思想的方式,沒有人可以采取非思想的方式幫助你,當然也會有這樣的人,那就是我們傳統(tǒng)戲劇中講到的貴人。但是有誰在自己的人生中動不動就遇到一個貴人呢?這是很少的。像周秉昆在《人世間》中碰到的邵老師,那樣的情況是非常少的。他也碰到了老馬同志,現(xiàn)實生活中也不見得會像電視劇那樣。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可能你也真的是被人家送到醫(yī)院去了,你也是看著人家脫下棉襖包住了自己的腳,人家也確實記住了你,最多是那個級別的領導給你們單位打個電話,給你們單位送來一封表揚信,這個關系就過去了。更多現(xiàn)實情況是這樣的,沒有多少人會在自己的一生中能碰到這樣的貴人。
所以我們需要一種思想助力,來幫助我們解脫一下“本我”和“外我”,在這種使我們處于焦慮,有時候糾結,不知如何是好的情況下,給我們以點撥。有這樣的人固然很好,從前的生活中是有的,我的母親在從前經(jīng)常在民間扮演這種角色。無論是農(nóng)村生活還是城市的社區(qū)生活,幾乎是在每幾條街或者幾戶人家中,總會出現(xiàn)那么一個人,或男或女,我們經(jīng)常說他們善于勸說。因此,人幾乎像小動物一樣——小動物有時候會識別人的善惡,有時候會憑本能知道這個人是比較善良的,因此它有了困難會找這樣的人,包括野生動物有時候身上都會體現(xiàn)出這樣一種天賦。同樣,在我們?nèi)祟惿鐣钪?,人遇到這種情況,也會知道去找誰。只要有群體的地方,差不多就有這樣的人。
我不謙虛地說,我在復旦大學讀書的時候就扮演著這樣的角色。我在班里年齡應該是第二大的。因為我姓梁,我們班里兩名姓梁的同學,因此叫我“大梁”。當年在復旦大學中文系的那一屆,大梁同學就是一個善于勸人的人,所以我和同學關系都很好。像我母親當年是那樣的人,我父親又在大三線工作。要是父親不在大三線工作,沒有外出,誰家里也不希望成天有這樣那樣的人來聊天。但我們家正好有這樣先決的條件,父親常年在外,空間是可以由母親做主,所以那個街道上許多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婦、大媽、大嬸,她們遇到什么問題,總會到我家里來。因為又都是家庭婦女,會拿出足夠的時間陪她們聊,告訴她們應該這樣想,不應該那樣想,總之有時候勸人會勸上大半天。會不會起作用呢?應該說也會起作用,因為人本身有那種傾訴的愿望,哪怕你只是很認真地傾聽了,她們離開的時候就會覺得一切糾結、壓力、委屈似乎都減少了。
那么我們上了學的人,其實可以通過閱讀書籍交很多朋友。關于朋友這件事,我個人覺得一般人會有現(xiàn)實中的朋友或多一些,或少一些,只不過分為各個階層,各個群體不一樣而已。我們一般人都會有現(xiàn)實中的朋友,女孩子誰還沒有閨蜜呢,小伙子誰還沒有發(fā)小,誰還沒有哥們呢。愛讀書的人還會有一些朋友,他們在書中,是書中的一些人。你讀了某一類書,你喜歡了書中的這個人物,你就視他為朋友,你有時甚至會在內(nèi)心里和他交流,遇到糾結的時候,和書中的朋友來對話。還不只是書中的朋友,書中的人物也是這樣,像我們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本書的時候,我們都會覺得保爾差不多是自己的朋友,我們可能還會和保爾討論,那樣對冬妮婭是對的嗎?這實際就是你和書中的人物形成了一種交流。因為保爾對冬妮婭在這本書中有幾處是不近情理的,冬妮婭是救過保爾命的人,最后保爾主動和冬妮婭切斷了關系,而且后來再見到已婚冬妮婭的時候,態(tài)度是粗魯?shù)?。同樣,書的作者也會成為你的朋友,你會覺得他的這本書我喜歡看,他的另一本書我還喜歡看。
作為寫書的人,我的朋友可能更多一些。因為首先我筆下的人物有些會成為我的朋友。周秉義肯定會成為我的朋友,周秉昆也會使我回到我年輕的時候。周秉昆和他那些發(fā)小,我在寫的時候,就覺得這些人都是我的朋友,我喜歡他們。如果我不喜歡他們,我筆下不會出現(xiàn)那樣的情形,他們也不會是那樣的關系。正因為我喜歡他們,或者我愿底層的青年擁有這樣的友誼,我就這樣寫了。他們同時也是我的朋友,而且我也會和他們對話。如果我不和他們對話,某些情節(jié)也產(chǎn)生不了。比如說其中一個情節(jié),就是春燕給有關方面寫了舉報信,舉報了秉昆的哥哥秉義,這件事能原諒嗎?我在寫的時候,我是要和秉昆對話的。秉昆是我筆下的一個人物,最后小說和現(xiàn)在的電視劇是不一樣的,小說里沒有寫秉昆原諒沒原諒,小說里寫的是春燕家從小區(qū)搬走了,搬走了意味著她內(nèi)心感覺到內(nèi)疚。我是把這種內(nèi)疚感放到了春燕身上,但是我寫到秉昆的時候,秉昆路過春燕家里,突然覺得他們家的園子沒有打掃,這么多天沒有看到春燕她媽了,她們到哪兒去了。當兒子告訴他,他們已經(jīng)搬走的時候,我寫到秉昆的內(nèi)心是惆悵的,他并不是很記恨。因為那么好的一種關系,就因為這件事斷裂了,以后是不是能見到,再能不能尋找回來,這是一個未知數(shù),所以這是一種惆悵。我們失去很好的友誼,每個人內(nèi)心都會很惆悵,因此,我寫作的時候要和筆下的人物進行這樣的對話。
不要以為作家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這樣寫人物或者那樣寫人物,僅僅是為了影響讀者,并不僅僅是那樣,作家寫作過程中也是和自己對話,和自己筆下人物對話,也是一個自我教育的過程——不斷地寫,不斷地進行自我教育。
《人活著》
就像這本書《人活著》,人活著到底有意義還是沒有意義,什么叫做意義呢?你要思考這個問題,第一次寫的時候可能覺得還沒寫清楚,第二次又寫了一遍,第三次又寫了一遍。在這個過程中,不是說通過這本書影響別人,換句話說,我也根本不知道會有這樣一本書出版。因此,很多文章是自己和自己交流之后產(chǎn)生的一些感想,發(fā)表了,構成一本書,有一個出版社來說你這兒還能出一本書嗎,他們愿意,這本書就出來了。
我為什么說人少年的時候很重要。我在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在小學書庫里看到一本書,前蘇聯(lián)短篇小說改編成的小人書,后來拍成過電影,叫《前面是急轉彎》。我估計和我一樣看過這本小人書的人,差不多年齡比我大一點,后面的人也幾乎沒有機會看到這本小人書。它講的是什么事呢?就是莫斯科的故事,一位青年科學家,就好像我們今天在網(wǎng)絡上經(jīng)??吹降木?,他的研究所在郊外,每周六他要開著自己的車回到莫斯科和他心愛的朋友幽會一次。他還沒有結婚,但兩個人處在熱戀的過程中。那個時候并不是每個年輕人都有車的,因為他是科學精英,他有一天晚上回來的時候,半路下著雨,車燈掃到路中間,看見臥著一個人,他本能地停下來走過去,那個人向他伸出手說“救我”。他也本能地要抱起那個人,但是他突然想到?jīng)]有見證人,如果說是我撞的怎么辦,就像和我們今天碰到的事情是一樣的。他還會想到自己的車剛換車套,她一上車一定會把整個車的內(nèi)部都染污了,那些車套肯定不能用了。這時候他就退到車里,吸了半支煙之后,從臥著的這個人身邊繞了過去。他知道一切車輪留下的痕跡,都會被大雨沖刷掉。這樣一件不能使人心情平靜的事情,但是過了一個晚上也就平靜下來,他照樣和自己心愛的姑娘約會,一切都如同正常。他的導師喜歡他,他的同學們也很尊敬他,總之,他還是一個帶著光環(huán)的科學才俊。但是沒有過多久,有關方面找來了,問某天某日晚上你在做什么,你開車是不是經(jīng)過什么地方。他第一反應是自辯——不是我壓的,也不是我撞的。然后交警說,我們只不過要還原當時的情況。當時的情況就是他最后承認他見死未救,這也不能治罪。
這件事引起了軒然大波,首先是他的同學、同事、老師,包括他所愛的姑娘,大家都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我們這樣敬愛的一個朋友,他不應該僅僅是科學精英,他還應該是一個我們認為的好人,他最起碼的一條就是不應該見死不救。當然這個青年后來連愛情也失去了。那對于一個小學三四年級的學生看完了這本書,你們說會有影響嗎?肯定會有很深的影響,我當時立刻會覺得這種事我以后絕對不會像他那樣做。因此,我們說書也是朋友,作者是朋友,一個孩子在看了這本書的時候,多少是會受到影響的,這就是看書的人和不看書的人的不同。為什么在很小的時候看書會有影響,到了高中、大學,同樣對這部電影討論,可能結論不一樣。可能大學生要和老師掰扯一下,我有不救的權利嗎?在有些國家見死不救也是要治罪的。當然我們也要有能力去施救,你不能讓一個孩子去救落水的大人,所以事情有時候還是要多方面來想。
我小時候還看過那樣一部前蘇聯(lián)的偵察小說,或者叫反特小說。我只記得書中一個人物是大校,他是偵察方面的最高長官。其中有兩個細節(jié)給我很深的印象,一個細節(jié)是有間諜越境了,因為蘇聯(lián)的邊境都是大平原,在最初的時候是要拉上鐵絲網(wǎng)。拉上鐵絲網(wǎng)還不行,還要用拖拉機犁出那么幾米寬的松土帶,然后要用挖土機把它挖得特別細。因此,那個松土帶就好像我們?nèi)龅拿娣垡粯?,一只青蛙跳過都能留下痕跡,所以就能知道有間諜入境了。但是發(fā)現(xiàn)間諜的旁邊還留下老虎的蹤跡,就是說這個間諜實際也被東北虎跟蹤了,所以這個偵察員很糾結——我要趕在他成為老虎的糧食之前把他抓住,也等于救他一命。還有一個細節(jié),有一個不順心的人,有一天他想了想就到別國領事館去了。他還真闖進去了,他說我要走,要到別的國家去。對方給了他幾頁紙,簽上字就可以。他簽字的時候一看其中的條目就有做間諜——你不只是要離開你的國家,你還要背叛你的國家,你還要為我們反對你的國家提供各方面的信息。這個人愣住了,當時把那幾頁紙撕掉,原話是“不,我不能夠,這太卑鄙了”。其實我在很小的時候都覺得,無論我對國家有多么大的意見,怎么不滿意,但這件事我是不會做的。因為我小時候看過書,那里面的人告訴我,“不,我不能夠,這卑鄙了?!?/p>
所以我覺得我慶幸自己小的時候還是讀過一些書的,對自己有重要影響的書。這可能也是我覺得書既然影響那么多人的話,我自己寫的書是不是也能給別人帶來一些好朋友呢?其實我后來想,我也寫了那么多小說——短篇、中篇、長篇,還寫了那么多散文,還記述了那么多小人物,所有那些作品也和這本書一樣,傳達的幾乎是同一個主題,就是人到底應該怎樣做,實際上這又和我們從小接受的教育有關。我們從小在民間有兩句話,一句話是“活出個樣兒來”,這個叫勵志的話,經(jīng)常是父母對兒女說,師父對徒弟說,活出個樣兒來好像是出人頭地了。說這種話的人又大多數(shù)是處于較底層的人,因為如果不是較底層的話,那就是科舉了,中舉人就是出人頭地,那就是活出個人樣。這種人大多數(shù)是進入不了科舉管道,但還是要活出個樣兒來。
還有第二句話我覺得更重要,“要對得起人那一撇一捺”,我覺得現(xiàn)在我們更年輕的朋友們,對你們說很多話的家長、老師多起來了,但是這種老話似乎你們不太聽得到了吧。我們在小的時候,幾乎老師和家長是經(jīng)常要耳提面命的。所以我們這代人有的時候一部分就是在這樣的諄諄教導中成長起來的,他們雖然不會寫書,但他們能這樣教導兒女,其實也是從老戲和書本中得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