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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龍春談二王體系以外的書寫

二王名家體系以外的書寫,素來無人關心,何以在十七世紀以后獲得垂青?清代碑學的內(nèi)在邏輯是什么?字體的旨趣如何演變?yōu)槿の杜c技巧之爭?碑學系統(tǒng)內(nèi)是否存在路徑之爭?為何碑帖二徑的隔膜難以調(diào)和?

薛龍春(章靜繪)


二王名家體系以外的書寫,素來無人關心,何以在十七世紀以后獲得垂青?清代碑學的內(nèi)在邏輯是什么?字體的旨趣如何演變?yōu)槿の杜c技巧之爭?碑學系統(tǒng)內(nèi)是否存在路徑之爭?為何碑帖二徑的隔膜難以調(diào)和?在接受《上海書評》專訪時,浙江大學藝術與考古學院薛龍春教授談了他對清代碑學的歷史思考,不僅有助于我們理解書法史上最具顛覆性的這段歷程,對書法在今天面臨的困境,也會獲得更清晰的認知。

《二王以外:清代碑學的歷史思考》,薛龍春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3年10月出版,314頁,120.00元


之前您更多是研究明中葉與明末清初的書法,出版過王寵、王鐸的專著,是什么時候開始對清代碑學感興趣的?

薛龍春:從大學畢業(yè)之后,我就一直為碑學與帖學的爭論所困擾。我除了研究,也一直從事書法創(chuàng)作。大學四年我一直跟隨華人德老師學習漢魏碑,但等我走出校園之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不會寫行草書,這時我在南京又接觸到一些行草書寫得非常好的書家,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掌握的東西與之似乎格格不入。于是我又花很多年去學習并理解帖學的內(nèi)在機制,同時想弄清楚碑學是如何發(fā)生的。我的一個看法是,碑學既是實踐史,也是觀念史,在這兩者之間我們需要做出區(qū)分,不能以碑學的實踐成就來掩蓋其理論上的難以自洽。

不過,這本書確實不是我計劃之中的,而是閑談出來的。疫情期間,有一次我在孫曉林老師家聊天,她問我最近在忙什么,我說《古歡》中有一個不適合寫進去的問題,我單獨在寫一篇文章,是關于古碑的雙鉤本的。我發(fā)現(xiàn)清代碑學的范本并非都是拓片,很多時候人們不得不臨摹雙鉤本,即使是黃易、何紹基、梁啟超這樣的名家也是如此。孫老師覺得很有趣,就說如果有相關的文章,看能不能集成一本書。如同我在序言中所說的,這不是一本有計劃的撰述,而是多年來我對清代碑學不同角度的思考。

但看起來,這本書好像是按照時間脈絡安排的。第一篇是王鐸與周亮工的字體雜糅,接著是鄭簠的隸書、阮元的南北書派,然后是黃易、何紹基、趙之謙的雙鉤本,到康有為的集大成。最后以一篇討論碑學技巧的文章作結。

薛龍春:這是巧合。除了鄭簠這篇寫于十六七年前,那時我剛剛轉向明清書法史的研究,其余的都是最近五六年完成的。每篇文章的機緣各各不同,但都跟細節(jié)有關。我認為理解歷史的關鍵,常常就隱藏在細節(jié)之中。

前面說到雙鉤本,我在寫作《古歡》時,發(fā)現(xiàn)一封黃易寫給趙魏的信,信中談到他要臨摹《婁壽碑》的雙鉤本,因此不能借給趙魏。當時我覺得很疑惑,在我印象中,雙鉤存副在乾嘉時期只是一個常見的權宜之計,但我沒有想到它會成為臨習范本(圖一)。按康有為的說法,法帖的善拓難尋,而碑刻拓片很容易獲得,這是他提倡北碑,舍法帖而學碑版的一個前提。但黃易的做法與之抵牾。當時就想,會不會黃易是一個特例,結果發(fā)現(xiàn)不是。何紹基臨摹《華山廟碑》明言范本是方朔所獲唐竹虛制作的長垣本的雙鉤本(圖二),我懷疑金農(nóng)的一些臨本,可能臨寫的也是他制作的長垣本的雙鉤本,而不是順德本。即使是康有為的學生梁啟超,他的資源很多,但仍然臨摹激素飛青閣的雙鉤本。激素飛青閣是楊守敬的,他的《望堂金石》雙鉤了大量碑帖。稍后,羅振玉出版《漢晉石刻墨影》,也是雙鉤的十余種碑刻(圖三)。他們的出發(fā)點不是將雙鉤本作為研究資料,而是為人們學習書法提供范本。由此我重新思考黃易《小蓬萊閣金石文字》的出版意圖,可能并非保存資料那么簡單。事實上,這本書是后來大量雙鉤刊本追溯的源頭。為了討論這個問題,我搜集了差不多近四十種雙鉤古碑的刊印本。

 圖一 錢泳雙鉤《婁壽碑》


圖二 何紹基《臨唐翊華雙鉤西岳華山廟碑冊》,湖南省博物館藏


圖三 羅振玉雙鉤《漢晉石刻墨影》


書中其他各篇,也多少受到細節(jié)的激發(fā)。如阮元一篇,寫作的契機是上海圖書館收藏的他寫給學生陳文述的十四札,其中一札談到南北二論成稿后外界的反應,以及阮元所寄望的碑學名家到底是何方神圣。所謂外界的反應,是說成親王見到此文,從此學虞世南而棄去歐陽詢,盡管嘉慶一朝館閣寫歐的風氣是由他開啟的;而阮元認為將來必定以碑學名家的高塏,卻從來沒有學過北朝碑刻,他留下的作品以歐陽詢、褚遂良面貌的為多(圖四)。這時我開始重新讀阮元的南北二論,發(fā)現(xiàn)他所說的南北,其實是初唐的南北,代表人物分別是虞世南與歐陽詢、褚遂良。盡管阮元要求學者“尋魏齊之舊業(yè)”,但中心仍是“守歐褚之舊觀”,他從來就沒有提倡學習北碑,也沒有突破名家的觀念。在他以前,漢碑的學習已經(jīng)持續(xù)了快兩個世紀,鄧石如等人可能早已開始學習南朝碑版,因此將清代碑學(無論廣義還是狹義)說成理論先行,都是不恰當?shù)摹?/p>

圖四 高塏《行書扇面》,私人藏


這本書中好像有一根主線,就是字體雜糅。字體雜糅與碑學有什么關系?

薛龍春:字體雜糅有很多種定義。在北朝后期,雜合篆書、隸書與楷書于一碑的情況很多,如《李仲璇修孔子廟碑》,學者們的解釋各不相同。但我這里說的雜糅不是雜合,是指一件作品有明確的字體,只不過其用筆或結構糅合了其他字體的一些特征。在本書第一章中,我從王鐸、周亮工這對師生對字體雜糅的興趣展開討論,指出周亮工既受到王鐸的影響,也有別樹一幟之意,不同于王鐸以楷書、隸書的用筆來書寫篆書的字形,周亮工寫楷書時有意識地將隸書的用筆、結構揉入其中,并自稱這是隸書向楷書過渡階段可能的樣態(tài),所謂“以分為楷”(圖五)。這是我偶然從一封書信中看到的,這封書信沒有上款人,但我考證是寫給王弘撰的,王弘撰作書筆筆有來歷,但他對周這樣的楷書卻非常贊賞,周亮工也將他視為解人,認為“老鬼伎倆”被他勘破。到了碑學中興以后,包世臣鼓吹鄧石如“移篆分以作今隸(楷書)”,何紹基明確地主張“化篆分入楷”。不過何紹基不用像周亮工這樣去想象隸楷過渡時期的文字形貌,他認為南北朝碑刻就是隸、楷過渡時期的字體。學習魏碑,保證了楷書中的隸意,因此比唐楷更具古意。

圖五 周亮工《信札》(局部),故宮博物院藏


對字體演變過程中尚未定型的字形的興趣,貫穿著清代碑學的始終。比如乾嘉時期翁方綱、黃易等人對篆隸之間的《祀三公山碑》(圖六)及《裴岑紀功碑》的偏愛,一直持續(xù)到康有為對分書的青睞。陳介祺的字雖然像王鐸一樣,以楷書寫篆書結構,但他的主張更接近周亮工,他也主張學習六朝碑,因為其中有篆隸筆法,因此“取法乎上”在此一時期也具有了時間久遠的意涵。1910年代中期,康有為在寓居上海時期,提出將篆籀八分北碑南帖熔鑄為一種包羅萬象的“新體”,這是碑學字體雜糅邏輯發(fā)展的終點。在討論張裕釗書法時,康有為指出其某筆出某碑,一一分析,自稱“捉贓老手”;張宗祥則如法炮制,指出康有為的每一個字都由各種字體的用筆拼湊而成,如“一盤雜碎”??涤袨閷ㄒ暈樾螌W,講求新理異態(tài),都是針對形而言,形的特殊性、陌生感一直是碑學的核心旨趣。直到現(xiàn)在,還有人聲稱自己雜糅碑帖,甚至剖白自己每一字、每一筆出自某碑、某家。這說明今天的書家仍處在碑學的牢籠之中。

圖六 《祀三公山碑》黃易鑒藏本,故宮博物院藏


作為帖學的對立面,碑學無疑自成一個體系。但您的書中時常談到碑學內(nèi)部的無法一致之處。比如鄭簠,他的遭遇很有代表性。

薛龍春:我在書中討論更多的是廣義的碑學,也就是以周秦漢魏的非名家碑刻為取法對象的學習路徑。從十七世紀上半葉開始,郭宗昌、王鐸、傅山、程邃、顧苓等人就開始直接臨摹漢碑,這是了不起的突破,同時的王弘撰說,《禮器碑》“不異楷行之有鐘王”,這是碑學取法非名家書跡的核心觀念,比阮元早了一百多年。在十七世紀的漢碑潮流中,鄭簠是唯一僅以隸書聞名的書家。在當時,他被視為“古”的象征,今天還留下了十六位重要文人贈送給他的“八分書歌”。歌詠隸書,在歷史上是非常罕見的現(xiàn)象,此前大概只有杜甫的一篇《李潮八分小篆歌》,唐代大量的歌行都是為草書而寫,草書更具表演性。

事實上,鄭簠的隸書同樣具有表演性,他甚至在寫字之前還要放爆竹以提振意氣。從他的書跡看,用筆沉著飛舞,移步換形,饜足了觀眾的期待。而隸書這一字體的歷史距離感又讓人感到新鮮。這大概就是時人眼中的“古”(圖七)。鄭簠的隸書以晚明大軸氣象揮霍的用筆方式來表現(xiàn)漢碑意趣,與文徵明等人拉開了足夠的差距。不過自康熙后期直到乾嘉,關于其隸書的批評日見嚴厲,其焦點正在于用筆節(jié)奏的鏗鏘,其時人們認為橫平豎直的結構、平鋪直敘的用筆才是隸書古意之所在,鄭簠的隸書因而成為“不古”的反面教材。

圖七 鄭簠《隸書楊巨源酬于駙馬軸》,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當然,我們可以說這是一種歷時性的對漢碑的不同認識,但這種不同認識,同樣存在于共時的書家之中。比如鄭簠與朱彝尊都學習《曹全碑》,但他們對此碑的理解與視覺表達大異其趣,鄭簠飛動,而朱彝尊安詳。在書中,我提出一個“揣摩性臨摹”的概念,這個概念指向對拓本(當然也包括雙鉤本)的臨摹。在晉唐時期,書法的傳承通常經(jīng)過“口訣手授”,但當刻帖成為普遍的范本時,由于墨色的闕如,臨摹者只能根據(jù)點畫的方圓粗細來揣摩書寫的速度、節(jié)奏,以及點畫的起收與連接方式,有人說學《十七帖》要如寫楷書,就是典型的一例。也就是說,失去了生動的墨色參照,人們對古人的書寫帶有揣摩色彩,如果法帖經(jīng)過翻刻,揣摩中的誤讀就會增多。

而碑刻拓本面臨的分歧就更多,本身偏于靜態(tài)的字形,難以推測其書寫的速度與節(jié)奏,于是有人主張透過刀鋒看筆鋒,率意放筆;有人主張要用柔毫表現(xiàn)剝蝕感,刻畫點畫的邊緣線……不同的時期人們會有不同的主張,比如乾嘉時期的隸書多點畫光潔,而晚清的隸書則點畫更顯崎嶇。書家們對古碑常有迥異的讀解,充滿了主觀色彩,但他們都以“古”為標榜,那么,“古”到底指向什么樣的形式趣味,便難有一致的意見。正是因為“揣摩性的臨摹”,鄭簠既是清初隸書“古”的象征,也是乾嘉時期所批判的“不古”的代表。碑學內(nèi)部的這種分歧,與拓本作為范本有很大關系,更不用說以雙鉤本作為范本了。

鄭簠如同坐了過山車。一百年內(nèi),對他的評價走向了兩個極端。這種情況在清代碑學中普遍存在嗎?

薛龍春:鄭簠是一百年內(nèi)評價出現(xiàn)巨大反復的例子。事實上碑學的這種分歧無處不在,比如何紹基與包世臣、趙之謙的沖突。何紹基說包世臣學北碑早于他二十年,但以橫平豎直四個字來衡量包氏,包根本不及格。趙之謙也說何紹基每次碰到他都要碰瓷,根本原因在于趙之謙服膺包世臣的書學。他們的分歧何在?就在于“橫平豎直”四個字。橫平豎直這四個字,學習書法的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仔細探究卻非常復雜。帖學講,碑學也講;有時指結構,有時又指用筆。簡言之,何紹基所說的橫平豎直是說要中鋒用筆,斗起直落,他反對包世臣、趙之謙等人通過側鋒刻畫點畫形象??雌饋磉@是技巧之爭,本質(zhì)上卻是碑學的路線之爭。何紹基主張順流而下,以篆書的用筆寫隸書與楷書,包世臣、趙之謙則反其道而行之,以北碑的用筆寫隸書與篆書(圖八)。后來,沈曾植提出持平之論,為何、趙的不同路線都找到了合理性,認為前者“通乎古以為變”,后者“通乎今以為變”。雖然沈曾植將不同的用筆方法理論化了,但它們最初出現(xiàn)時,卻是不同書家“揣摩”古碑得出的不同結果。

圖八 趙之謙《隸書四條屏》(局部),天津博物館藏


我們可以想象一下,如果簡牘在十七世紀就已經(jīng)大量出土并得到傳播,清人的隸書還會是這番模樣嗎?碑學還會發(fā)生嗎?他們還會有上述的各種分歧與矛盾嗎?

二十世紀初,西北地區(qū)漢晉簡牘與敦煌寫經(jīng)不斷被發(fā)現(xiàn),但似乎并沒有改變碑學的走向。

薛龍春:看起來這確實令人大惑不解。在漢晉簡牘發(fā)現(xiàn)之后(圖九),麥華三曾大聲疾呼:請以木簡為師!張宗祥經(jīng)手的敦煌寫經(jīng)甚多,他發(fā)現(xiàn)從晉、六朝到唐人,寫經(jīng)無不用筆迅疾,與碑學的“逆入平出”“萬毫齊力”完全不同。但他們的發(fā)現(xiàn)與呼吁,響應者寥寥。即使像沈曾植、李瑞清學習簡牘,也都是以他們從金石中揣摩出的一套方法來寫其形態(tài),只有鄭孝胥寫簡牘略見率意(圖十)。其中一個原因,是簡牘與寫經(jīng)字徑較小,放大為對聯(lián)條幅難以卓立。更重要的,是經(jīng)過清代碑學的洗禮,人們已經(jīng)建立起一套與傳統(tǒng)帖學完全不同的審美、技巧與工具材料的體系,即使是漢晉墨跡重見天日,也難以點燃書家鼎故革新的熱情。人們不愿意承認,碑學與帖學的對立完全出于一種人為的建構。

圖九 羅振玉《流沙墜簡》所刊新莽始建國天鳳元年木簡,民國珂羅版影印本


 圖十 鄭孝胥《臨漢簡》,中國三峽博物館藏


從出土的早期墨跡看,篆、隸、草、行、楷,這些字體的演變一脈相承,用筆方式也一脈相承,都是通過發(fā)力、取勢來塑造點畫形象與結構形態(tài);經(jīng)過美化的銘石體,相對于手寫體只是場合功用不同,并非法外有法。但在碑學潮流之中,早期銘刻的文字,卻被建構為手寫體鏈條之外的一個獨立體系,甚至有人還試圖將帖學納入這一體系之中。馬宗霍意識到這些墨跡的書史價值,不過他用以構筑早期書法史的,仍是一些書家的名字與碑刻的名稱。也就是說,這些出土木簡在研究中也未被放到一個更具優(yōu)越性的位置。

有意思的是,漢晉墨跡中(二十世紀出土文字的跨度則更大)清晰可見字體演變的軌跡,各種字體過渡階段的樣態(tài)——如篆隸之間、隸草之間、隸楷之間——都一一呈現(xiàn)。過渡階段的字體是何種樣態(tài),一直給了周亮工等人巨大的想象空間。但當歷史時期的墨跡真正出土之后,書家的想象空間反而一下子變得逼仄了。

斷鏈與缺環(huán)往往是創(chuàng)造的契機。

薛龍春:是的。當大家都輕而易舉就能找到各種字體演變階段而未定型的范本,等于每個人都掌握了謎語的謎底。新鮮感的消失,必然帶來想象力的貧乏。同樣,當康有為鼓吹一種涵有古今的“集大成”的字體時,人們看似有無窮可以利用的資源,但同樣帶來了對想象力的扼殺(圖十一)。號稱包羅萬象,恰恰否定了藝術都是某種限制的結果。由此所產(chǎn)生的雷同,直到今天仍困擾著書法創(chuàng)作活動。

圖十一 康有為《對聯(lián)》,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藏


所以您認為,今天書法創(chuàng)作的很多問題,仍與碑學有關?

薛龍春:碑學的出現(xiàn),極大豐富了清代三百年的書壇,這幾百年,也出現(xiàn)了許多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書家,像鄧石如、伊秉綬、何紹基、趙之謙、康有為、于右任,皆戛戛獨造。但碑學所總結的一套書寫方法,如中鋒(萬毫齊力)、藏鋒(逆入平出)、提按頓挫,與傳統(tǒng)書學的一搨直下、八面出鋒、鉤鎖連環(huán)格格不入。相對于帖學,碑學似乎是一個不同的游戲。碑學確實如康有為所說的,是形學,比如它講究“計白當黑”,講究“疏處可以走馬,密處不可容針”,字形也好,篇章也好,空間是具有設計性的,比較依賴視覺。但帖學講求的卻是勢與節(jié)奏,孫過庭說“一點成一字之規(guī),一字乃終篇之準”,認為用筆與結構、篇章之間有內(nèi)在的關聯(lián),結構與篇章的合理性完全取決于用筆是否高明(圖十二);張懷瓘說“觸遇生變”,更說明對結構不設成心。帖學強調(diào)“心手雙暢”,而不強調(diào)視覺控制的作用,可見更依賴手感。

圖十二 孫過庭《書譜》,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不過,強調(diào)清代碑學巨大的變革作用,往往會忽視這也是一個消除書法基本規(guī)則的過程。碑學的大幕一旦拉開,二王名家體系便成為一個消極的參照。今天書法所遭遇的種種困境,無不與碑學的沖擊息息相關。我們前面曾經(jīng)談到,“揣摩性臨摹”既給碑學帶來了創(chuàng)造的契機,也造成了人各有法的現(xiàn)狀。如今,當我們評論一件作品時,它的作者可以說:“我只用我法?!庇谑窃u論者只得三緘其口。缺乏一個有效的評價框架,書法評論正變得越來越不可能,或者無效。

碑學的邏輯發(fā)展,從“二王之外有書”,進一步擴展到二王以外的古代書跡都是書法。它混淆了古代社會中好的書寫、一般的書寫與拙劣的書寫之間的界限。在漢晉史書中,我們常常看到“能書”的記載,顯然,它指向好的書寫。古典的書法理論也是建立在對好的書寫的分析、研究與總結的基礎之上的。欲以之涵蓋古代所有的文字書寫根本不可能。因此當你讀到“驚蛇入草”,讀到“點畫狼藉”,再來對應那些窮鄉(xiāng)兒女造像(北魏《鄭長猷造像》,圖十三)、對應那些刑徒墓磚、對應那些骨簽,就會感到無所適從。在書法史研究中,我們其實也遇到非常大的困難,我們?nèi)绾螖⑹鲆徊繒òl(fā)展的歷史?

圖十三 北魏《鄭長猷造像》,浙江大學圖書館藏


石守謙先生在推薦語中說您是“實踐者的視角”,白謙慎先生則強調(diào)了您“賞鑒與品評的能力,并將這種能力納入當下的藝術史敘事之中”,對此,您怎么看?

薛龍春:我想石老師的意思是說,從理論角度談碑學的太多,而實踐者或許能提出一些真問題。白老師則提醒我們,藝術史的敘事不能完全為理論所主導,需要強調(diào)這個學科的基本能力,也就是賞鑒與品評。兩位老師之前在不同場合都主張藝術史學者要面對“作品”,要從作品中提出問題,而不是以理論來指點別人該怎么做藝術史。我認同他們的看法。

在藝術史研究中,對作品的感覺非常重要。如果你有臨摹與創(chuàng)作的經(jīng)驗,有大量閱讀真跡并真的讀懂它們的經(jīng)驗,你的敏感與判斷力就會大不一樣。因此我常常說,藝術史學者必須成為藝術的內(nèi)行,藝術史必須有自己的方法。很多人從社會理論出發(fā),認為只有如此才能如何,我的看法正好相反,不熟悉創(chuàng)作,不熟悉作品的物質(zhì)性,不熟悉某種視覺表達得以產(chǎn)生的歷史文化,你不太可能提出真正有價值的問題。當然,我并非不重視理論的作用,只是覺得沒有必要將之作為救命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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