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6日上午,“BIBF閱讀推廣形象大使會客廳——劉震云和他的朋友們”活動現(xiàn)場,劉震云(右)與馬東對談。北京國際圖書博覽會供圖
8月27日,第二十四屆北京國際圖書博覽會(BIBF)迎來最后一天。獲邀擔任本屆圖博會閱讀推廣形象大使的著名作家劉震云,26日通過大使會客廳、帶你逛書展和文學沙龍連續(xù)三場活動,分享了自己對于閱讀、寫作的精彩觀點,騰訊新聞、騰訊文化獨家全程直播。本文為當天上午“BIBF閱讀推廣形象大使會客廳——劉震云和他的朋友們”的全文實錄,經長江文藝出版社授權刊發(fā),略有刪節(jié),小標題為編者所加。
劉震云語錄:
1、這個老太太就說,我從小也沒有娘,但我總把“娘你在哪”寫在心里,從來沒想到要把字寫在天空里去。就算寫在天上,如果是現(xiàn)實生活中,它也就能停留1秒鐘。但你在書里寫這兩行字在天上停留了五分鐘,這是不是就是文學的力量?我說,太太你懂文學。
2、我的作品確實改編影視的比較多,但是改編我作品的導演非常少。其實我的作品不適合改編電影。
3、如果他都能用幽默的方式對待自己的生死,那這個民族對生活和世界的認識能夠痛切到什么地步?你用嚴峻來對付嚴峻時,嚴峻會變成一塊鐵;你用幽默來對付嚴峻時,幽默是大海,嚴峻就變成了一塊冰,掉到大海里就融化了。
4、電影像一頭豹子,不斷地在往前奔騰;小說像大象,一個人慢慢走,還愣著頭在想。
5、去年諾貝爾評獎委員會把獎給了美國歌手鮑勃?迪倫,我覺得是世界上最大的幽默。一個雞群的領袖,突然鴨群給了個獎,讓這只雞非常地不可理解。他就會想,雞群怎么看我,難道我在雞群里不專業(yè)嗎?
6、李雪蓮想說一句話,全世界有誰知道呢?當全世界的人不聽她說話時,我是一頭牛,是李雪蓮在牛棚里說話的第二頭牛,我來聽她說話。
7、這個民族需要目光特別長遠的人,有遠見的人一定走的是笨路。
8、我不太喜歡三種人:裝腔作勢的人,裝神弄鬼的人,還有以為真理就在他褲子口袋里的人。我覺得世界上所有的人沒有哪個職業(yè)高人一等。我不就是寫個小說嗎?
9、我聯(lián)想到生活中,你那么有錢,那么有地位,你是聰明人,還總是利用樸實的勞動人民,我只能祝這些聰明人一路走好。我是一個笨人,我是個老實人,我不愿意跟聰明人做朋友,因為我也常常上聰明人的當啊。
寫書的根本意義,是我替“李雪蓮們”把話說出來了
馬東:劉老師是今年BIBF閱讀推廣的形象大使。為什么他是大使?我們一會聊。他之前跟我打電話說:上陣親兄弟。我就來了。劉老師,你為什么要當北京國際書展閱讀形象大使?
劉震云:我知道今天是禮拜六,本來大家應該起得晚一點,但是書和精神把大家召過來了。馬老師問我為什么當形象大使,事情很簡單。我跟中圖的張總(張紀臣)、林總(林麗穎)、芳芳(馮芳芳)等一干人是好朋友。他們說有個體力活你來干一下。我說行。就像請馬東老師,林總跟我說:“找一個主持人容易,找一個讀過書的、會讀書的主持人不容易。你認識馬東老師嗎?”我就給馬東老師打電話。馬東老師說:“一個小時內回答你?!蔽揖椭浪?6號上午肯定有事。但5分鐘之后他給我回了個微信,說了四個字:“正好沒事”。我就知道他肯定有事,把那事給推了。他有事說沒事,是真朋友。希望我不至于忘恩負義。我是寫書的,書是我的衣食父母,出來說兩句是應該的。剛才跟馬老師還在交流,今年是北京國際書展規(guī)模最大的,來了90多個國家。書往往是各個民族思想的聚焦,這么多思想聚集到北京,讓我當這個火炬手,我愿意舉起思想的火炬。其實奧運會時我當過火炬手,當時他們找我當火炬手的時候,我以為他們知道我清早跑步,是我一個人跑到鳥巢,最后我發(fā)現(xiàn)火炬手有幾十萬個,就讓我跑了十米。我把這事想嚴重了。謝謝中圖,謝謝馬東老師。
馬東:謝謝劉老師。我得告訴您今年的形象大使也是有四十幾個。您是第一個被采訪的對象。咱們一會兒一個一個來。
劉震云:那我也把這事情想嚴重了。
馬東:這就是跟劉老師對話最大的問題,其實不是時間問題,最大的問題是緊張,因為你不知道他怎么繞著繞著就把你裝坑里了。剛才劉老師說,他剛從愛丁堡書展回來。是不是跟我們比起來,他們的規(guī)模就小很多了?
劉震云:國外的書展,像法蘭克福書展、紐約書展,規(guī)模稍微大一些,但也沒有像北京國際書展規(guī)模這么大。愛丁堡就是在一個公園搭了一些棚子。但是因為國外的書展年頭比較長,我們的書展年頭比較短。國外的書展從專業(yè)性來講,包括對于作者、對于書,包括出版商之間的關系,他們可能更成熟、更有經驗一些。但是近些年,中圖“走出去”會帶一些作家,世界各地的書展我跟著中圖也走了不少。前不久我們還去了阿布扎比書展。不管是愛丁堡書展也好,紐約書展也好,法蘭克福書展也好,阿布扎比書展也好,包括開羅書展也好,還有像首爾書展、東京書展、臺北書展,現(xiàn)在我們通過“走出去”,國外的出版社、經紀人也能“走進來”,北京國際書展更成熟一些了?,F(xiàn)在這是亞洲最大的書展。那我現(xiàn)在就是亞洲最大書展的形象大使。
但是不能否認,漢語、包括漢語書,目前在世界上能看出來還處于弱勢地位。真正強勢的還是英語、法語、德語、西班牙語,歐洲、北美的。他們在世界上說這種語言的民族多,并不一定說的人數(shù)多。我也參加過世界上幾乎所有的書展。一開始你會發(fā)現(xiàn)有趣的是,基本上下邊坐的中國人多一些,包括留學生、華僑,但是漸漸地你會發(fā)現(xiàn)當?shù)厝嗽絹碓蕉?。比如在愛丁堡書展,當時的場地比這個還大一些,大概有四五百人,也有好多站著的,基本上都是英國人,而且都是讀過你的書的人。這個時候,交流會更深入一些。因為一開始所有的歐洲人、北美人,對中國的認識都是非常非常表面的,可能會從政治的層面、從社會的層面,但隨著中國作家的書越來越多地成為各種語種,他們知道原來中國人的生活是什么樣子,情感是什么樣子,內心是什么樣子,包括怎么思考的。這次在愛丁堡書展交流時,因為愛丁堡在蘇格蘭嘛,有個英國朋友剛看過《我不是潘金蓮》,他說他對中國人的認識通過看《我不是潘金蓮》發(fā)生了特別根本的變化。原來中國人對世界的思考并不是像我們英國人想的,好像都板著臉,都不說話。他可能表面不說話,但內心對世界的思考那么的痛切、那么的深入、那么的不一樣;最重要的是原來他們還那么幽默。包括他說里邊的主人公李雪蓮,其實特別簡單,她就想說一句話:我不是壞女人,我不是潘金蓮。但是所有人都不聽。當所有人都不聽的時候,她開始對一頭牛說:你說一說我到底是不是潘金蓮,我的狀到底是告還是不告。他說,你是聽“潘金蓮”說話的第二個人,你是第二頭牛。所以通過書展跟讀者的交流,不同民族的讀者的交流,我的收獲也特別大。我突然知道作者是什么:作者是第二頭牛,不斷地聽作品里那些人說話。因為我作品里寫的都是被世界忽略的人,包括《一地雞毛》里的小林、《溫故一九四二》里被餓死的300萬災民、《一句頂一萬句》里的楊百順、《我不是潘金蓮》里的李雪蓮,當他們在這個世界上說話,確實沒有面積、也沒有體積的時候,我只是一個作者,寫書的根本意義是我替他們把話說出來了。我聽他們怎么說,我和他們交流。過去有個詞叫“對牛彈琴”,就是作品里的人物對著我說他們的心里話:子非牛,安知牛不樂。這是參加書展、到各個書展,一個特別大的收獲。
著名作家劉震云,BIBF閱讀推廣形象大使。北京國際圖書博覽會供圖
馬東:當面和讀者尤其是和文化背景不同的讀者交流,他們會表達不同的感觸,但他們會問一些什么樣的問題,讓您有印象呢?
劉震云:他們看問題的角度確實和中國讀者不是特別一樣。他是從他的文化思考、生活習慣的思考,但基本上我能看出來,凡是中國讀者笑的時候,確實外國讀者也在笑;中國讀者沉思的時候,他們也在沉思。
像《手機》出英文版的時候,我去紐約交流。國外的交流和中國的交流不是特別一樣。中國的作者出一本書,基本是對媒體在說話,但國外出版社會讓你直接和讀者說話。比如到圖書館、大學、社區(qū)、包括中學、書店。在紐約交流的時候,一個老太太說,我看了《手機》,我特別喜歡手機的第一段。一個是嚴守一,還有一個是王小柱。六歲的時候他們是特別好的朋友。他們是好朋友不是因為他們共同擁有什么,而是因為他們共同的缺失。嚴守一從小沒有娘,王小柱有一個娘,但他娘傻了。所以兩個人特別愛在晚上用礦燈(王小柱的父親是礦上挖煤的礦工,給了他一個礦燈)往天上寫字,一個寫:“娘,你在哪”,還有一個寫“娘,你不傻”。這個老太太就說,我從小也沒有娘,但我總把“娘你在哪”寫在心里,從來沒想到要把字寫在天空里去。就算寫在天上,如果是現(xiàn)實生活中,它也就能停留1秒鐘。但你在書里寫這兩行字在天上停留了五分鐘,這是不是就是文學的力量?我說太太你懂文學。她說我從來沒有去過中國,但我看完這本書以后特別想去中國,我去中國的主要目的是要看一看中國的天空。我說太太,歡迎你到中國來,但最好是趁著G20時來,天空是能寫字的。
我兩個月前,出意大利文的《一句頂一萬句》,去米蘭交流。因為《一句頂一萬句》里寫了一個意大利的牧師,中國名字叫老詹。老詹來中國40年,在我們河南,就發(fā)展了8個徒弟,但他還鍥而不舍地每天騎著村頭的自行車,飛利浦的自行車,挨村挨戶,走街串巷去傳教。他在黃河邊看到一個中國的殺豬匠。他說:你信主吧。殺豬匠就說:那我信主有什么好處?這是中國人的思維嘛。老詹說:你信了主,你就知道你是誰,從哪來,到哪去。殺豬匠說:我不信我也不知道啊。我是個殺豬匠,從張家莊來,到李家莊去殺豬。老詹想了半天:你說得也對。所以他就把整個傳不出去的教,通過寫信告訴了意大利米蘭的侄子。那個時候他的侄子才六歲,他的侄子是通過看老詹在東方傳不出去的教的心得,知道了教是什么,天主教是什么。他覺得老詹一定在中國,在世界的東方,他的教堂一定像米蘭大教堂那樣莊嚴和輝煌,肯定他的教徒起碼有2億到3億。他覺得老詹是世界上最好的牧師。一個意大利的讀者讀完這段后就和我交流,他說:你知道老詹的侄子現(xiàn)在在哪嗎?這是我寫作的時候沒想到的。他說他現(xiàn)在一定是米蘭大教堂的主教。我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心里特別震驚。因為我去的前一天,教皇保羅到米蘭去調研視察,萬人空巷。我突然覺得我的作品里沒有到達的地方,不同民族的讀者,他讓這個人物到達了。我接著在寫作的時候會受這樣的啟發(fā),包括人物更深處的推動。
《溫故一九四二》出法文版的時候,我去巴黎交流。巴黎的一個知識分子站起來跟我交流《溫故一九四二》。因為1942年我們河南餓死過300萬人,比餓死300萬人更嚴峻的問題是,當時的政府不管你的死活。但日本的軍隊占領河南之后,開始給這些災民發(fā)放糧食。但這個糧食不是白吃的,你如果吃了這個糧食,你必須在日本軍隊之前去消滅中國的軍隊。那這個糧食你是吃還是不吃?法國的朋友說這個問題比餓死他,對一個災民來講更嚴峻。他說我們法國有個作家叫薩特,薩特曾經也寫過一篇這樣的作品,《德軍占領下的巴黎》。他說德軍沒占領巴黎之前巴黎的社會秩序特別不好,因為德軍一占領開始實行宵禁,法國男人不懂禮貌,公交車上不知道給法國的女士讓座位。但現(xiàn)在一個法國婦女上了公交車,一個德軍士兵突然站起來給她敬了個禮:“Madam, sit down please.”這個法國的婦女是該坐還是不該坐,比德軍占領巴黎提出的問題更嚴峻。因為我的書是法國的伽里馬出版社出的,第二天他們給我換了個住處。一開始在一個比較好的五星級酒店,第二天搬到了一個小巷子里,一個特別老舊的旅館,一上樓梯,樓梯都吱吱嘎嘎在響,房間也很小。我就問伽里馬出版社的朋友,我到巴黎犯什么錯誤了,給我把大的酒店換一個小的旅館?他說不是,這個旅館薩特住過、海明威住過、加繆住過。薩特跟波伏娃談戀愛的時候就是在這個旅館談的戀愛。同等量級的作家應該住在同一個旅館里。我住了一晚,我說我住、海明威住、加繆住可以,但是薩特和波伏娃談戀愛不太合適,因為房間太不隔音了。外國的讀者他看了作品提出問題的角度和中國讀者不一樣。不同的角度對一個作家來說是一個滋養(yǎng)。
馬東:劉老師的作品翻譯成20多種文字在全世界發(fā)行,我相信這些讀者也會給劉老師不同的反饋,去豐富他繼續(xù)寫作的營養(yǎng)來源。
劉震云:馬老師,你跟他們交流的話,首先是你的書到達了那個地方,你的書到達那個地方,等于你作品里的人物首先到達了米蘭、紐約、巴黎。他們首先認識了《一地雞毛》里的小林、《我叫劉躍進》里的劉躍進,《溫故一九四二》里的300萬災民,認識了《一句頂一萬句》里的楊百順、《我不是潘金蓮》里的李雪蓮……通過這些人物他在跟你交流,你等于隨著這些人物到達了一個熟悉的地方。這個時候交流和泛泛的交流不一樣,可能特別深入,這個深入主要是因為作品里的人物。
著名主持人馬東。北京國際圖書博覽會供圖
我的作品不適合改編成電影。我是個好作者,但我不會寫劇本
馬東:您剛才說了幾個細節(jié),比如像拿礦燈在天上寫字啊、老詹內心的思想活動啊等等,拍電影很難拍出來,但是它作為文學呈現(xiàn)的時候會一直留在人心里。您的作品被改編成電影的非常多,除了經濟上的考慮之外,為什么要拍成電影呢?
劉震云:其實這里有一個辯證。我的作品確實改編影視的比較多,但是改編我作品的導演非常少。其實我的作品不適合改編電影,因為我的小說比如像《一地雞毛》《溫故一九四二》《一句頂一萬句》,里邊沒有任何的電影元素。因為電影要求完整的故事,要有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的推動,包括人物要相對集中,但我的作品基本上沒有故事性。那為什么小剛導演改了《一地雞毛》,改了《手機》,改了《溫故一九四二》,改了《我不是潘金蓮》;雨霖導演改了《一句頂一萬句》。小剛導演他可能看到的是電影元素之外的一些東西,比如剛才我們交流的作品背后被忽略的人物的獨特思考。比如小剛導演在改《一地雞毛》的時候,他說我對大和小之間的概念,小林的認識,特別感興趣。因為世界上所有人都覺著八國首腦會議是特別重要的,但是小林會認為他們家的豆腐餿了比那個要重要得多。包括像《溫故一九四二》,寫民族災難的,用悲劇的形式在寫太多了,像《辛德勒的名單》;但他看到這個小說用幽默的方式來表達一個民族的災難。比如我跟馬東老師是特別好的朋友,但在逃荒路上,我快餓死了,在餓死之前,我想的不是誰把我餓死了。我是一個納稅人,為什么在我餓死的時候沒人管我;我想到的是馬東老師,因為馬東老師在三天前就餓死了;我說我比馬東多活了三天,我值了。如果他用幽默的方式都能對待自己的生死,那這個民族對這個生活和世界的認識能夠痛切到什么地步?你用嚴峻來對付嚴峻時,嚴峻會變成一塊鐵;你用幽默來對付嚴峻時,幽默是大海,嚴峻就變成了一塊冰,掉到大海里就融化了。
《我不是潘金蓮》分三個結構,也不適合改電影。因為電影要不了那么多人物,要不了那么多的結構。為什么他還要改?那他是看到了,糾正一句話在生活中到底有多困難,為什么一件事變成了另外一件事,接著變成了第三件事,一個家庭瑣事變成了一件國家大事?所以我覺得有這樣認識的導演還是非常有遠見和卓識的。而且在整個拍攝的過程中幾起幾落?!稖毓室痪潘亩放牧耸畮啄?;《我不是潘金蓮》拍了三年,幾次下馬,幾次又重新拾起來。我覺得起碼這種精神是其他導演身上可能沒有的?!稖毓室痪潘亩贰段也皇桥私鹕彙吩趪鴥韧猥@了很多獎,我確實沒做什么,主要還是小剛跟創(chuàng)作集體的功勞。這兩個電影能夠出來,這個意義對中國電影題材拓展面和深度就不只是這兩部電影。
但是在改編的過程中,有時候小剛會讓我當編劇,我跟他說我只會寫小說,不會寫劇本。實際情況我是個好的作者,但我不會寫電影劇本。小剛說你寫過小說,你對小說里的人物內心是怎么想的你肯定比另外找一個編劇知道得多嘛,得失寸心知。他就讓我改。我改完給他,馮老就在那嘬牙花子:“你確實不會寫劇本?!北热缜耙粓鰬蚴抢钛┥弻εUf:世界上所有人都不信我,那我還應該告狀還是不告狀?牛不會說話,低頭吃草。她說你不會說話,你不會點頭和搖頭啊?牛搖了搖頭,她說連你都不相信我能把“我不是潘金蓮”給糾正過來,我明天就殺了你。她就決定不告狀了。但一夜過去了,李雪蓮又回到牛棚,指著牛說:我連你都不信,我還要告狀。小剛就說,上一個場景是在牛棚里,中間你寫了一句話:一夜過去了。接著她又在牛棚里。如果直接拍兩個牛棚,觀眾怎么知道她睡了一夜呢?一夜過去了,你從小說來講非常有含義,你讓我怎么拍呢?我是拍范冰冰在床上睡了一夜呢,還是拍太陽又升起來了呢?都特別傻。我說,一夜怎么過去,跟我沒關系,馮老就撓著頭自己想辦法。當然,其實影視對我的作品改編確實有非常大的好處。一個好處是,因為劇本對臺詞的要求特別的嚴格,因為人物不能大改。像我這樣,如果是拍電影,一下子說了五分鐘,觀眾就走了。臺詞對我在寫小說、對話方面有非常大的幫助。還有,中國影視有很多好的作品都改編自文學作品。中國所有一線的作家,你挨個查,沒有一個他的作品沒被改編成電影的。但是反過來電影對文學的推動也是非常非常大的。許多中國作家他被其他國家民族知道,首先是因為電影,千萬不能得了便宜再賣乖。還有電影對圖書的推動還是很大的。我的出版社金麗紅大姐特別喜歡我的作品被改編成影視,她說我們的書可能又會銷50萬冊。馬東老師說得也非常對,因為再改編電影的話還可以再給我一次稿費,我可以拿回去補貼家用。
馬東:自己改自己的作品改成劇本,其實是一個下刀的過程,要下手砍掉很多東西。
劉震云:首先你得拿刀。然后,一本小說,《我不是潘金蓮》20多萬字,劇本3萬字;《一句頂一萬句》40萬字,劇本3萬字。外科手術對小說改編劇本沒有任何用處,最重要的是,小說跟電影的受眾不一樣。
書是一個人拿一本書,有點像燈下談心;看電影是幾十個人上百人一塊看,電影重視的是結果。像炒菜,一盤菜上到桌上,色香味俱全,可以了。但是小說重視的是廚房里邊剝蔥剝蒜、肉下油鍋的時候滋啦的聲音和騰起的火苗。小說最重要的是一個人物和一件事到底怎么來的。你從哪里來特別重視,它的手段就是心理描寫,而心理描寫對電影是完全沒有用的。說馬東老師,鏡頭對著你,你想了五分鐘,觀眾就走了。所以它只要想完之后的結果。
所以,小說有點像我跟馬東老師凌晨三點還在談心?!霸俸纫黄??”“那就再喝一瓶?!彪娪坝悬c像酒店大堂,熙熙攘攘的大堂。
電影對節(jié)奏的要求非??欤窈恿鞑粩嗟乇简v向東,當有落差的時候掉下來就是瀑布;小說像大海,表面的浪花不重要,重視的是海水底部的渦流和潛流,包括潮漲潮汐,包括太陽和月亮之間的關系。
如果是動物,電影像一頭豹子,不斷地在往前奔騰;小說像大象,一個人慢慢走,還愣著頭在想。所以老有人問我一個問題,說你覺得小說改成電影,有小說好嗎?我覺得首先是因為它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動物,無法進行比較的。另外在改編的過程中,我就是做前一段很少的工作。小說導演看了,給我打電話,說我想改編成電影,我說好。接著馮導演就改去了,跟我就沒關系了。
諾貝爾文學獎頒給鮑勃?迪倫,是世界上最大的幽默
馬東:劉老師在我心里是個特別智慧的作家,尤其是我們當代作家當中一個持續(xù)思想輸出的偉大作家。我特別想問一個問題:您覺得您什么時候會得諾貝爾文學獎?我相信您就像今天一樣會在心里準備過獲獎感言,那天會說什么呢?
馬東:對于一個唱歌的人來說,蠻多的了。
劉震云:好吧,除了格萊美獎沒得。獲獎重要不重要?非常重要,因為它代表了一部分人對你的承認,但是獲獎更重要的意義在于:你可以說這個獎不重要。因為所有的獎都有一定的標準,在看你的作品。其實我覺得最重要的獎有時候會經常獲得。比如講我走在馬路上、在地鐵里、在高鐵上,有一個人會走過來和我說:劉老師,我特別喜歡你的小說。我說謝謝。接著他就走了。我們兩個人素不相識,無非他認識我作品里的人物,比如講像小林、300萬災民、劉躍進、楊百順、李雪蓮……他認識這些人物,是愛屋及烏,所以瞬間好像跟我特別熟悉和親切。我聽到這句話,第一感到特別溫暖,第二感到我從事寫作是值當?shù)摹?/p>
什么叫寫作?生活停止的地方,寫作開始了。我們在生活中并沒有那么深入的、情感的表達,特別是對那些日常生活中被忽略的人。一個婦女就想說一句話:我不是潘金蓮。沒有一個人聽,他們重視的是誰呢?比如講,是川普,是默克爾,是普京。這三個人說一句話,全世界的人馬上都知道了。去年世界上有兩個悲催的婦女,一個是美國的希拉里,一個是大韓民國的樸瑾惠。她們的遭遇,全世界人民都知道。有譴責的、有同情的,但是李雪蓮想說一句話,全世界有誰知道呢?當全世界的人不聽她說話時,我是一頭牛,是李雪蓮在牛棚里說話的第二頭牛,我來聽她說話。
當然這個話首先是中國話,當它變成20多種文字時,大家都知道中國有這么一個婦女,她開始向全世界宣戰(zhàn),宣戰(zhàn)就是要糾正一句話,糾正一句話到底有多么的困難。當我想把李雪蓮從泥濘中拉出來的時候,另外一個朋友說,震云,我也來幫一把。他就是馮小剛導演。當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對這個導演,從內心里非常尊重他。尊重他不是因為他改成了電影,而是他把誰改成了電影。當然《我不是潘金蓮》電影獲過很多獎,在圣巴斯蒂安,最佳影片和最佳女主角。所有說西班牙語的、說英語的、說德語的,不都知道中國有這么一個婦女了嗎?這比我獲什么樣的獎好像更重要。
祝“聰明還利用樸實勞動人民的人”走好
馬東:我們得承認劉震云老師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智者,是最聰明的人。前兩天我朋友圈里看到關于他的一篇文章,他在北大的演講。他說我們這個社會特別需要笨人。我當時就嚇一跳,一個聰明人,跟社會說我們需要笨人的時候我覺得他有點居心叵測。但后來我看這篇文章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劉老師不是這個意思,不是標題上面這個意思。那為什么我們需要更多的笨人?
劉震云:因為北大有一個同學,他說學生畢業(yè)了,你過來說兩句。因為是回母校嘛,我就說了幾句心里的話,我也沒想到會傳播那么廣。據(jù)說北大的鍋塌豆腐又開始到達了中興時代。因為笨人和聰明人是世界上兩種不同的動物,這個笨和聰明,首先不是在做具體的事的時候,而是在選擇道路的時候,你到底要走什么樣的道路。當時我在北大,因為是畢業(yè)典禮嘛,我對下面的師弟師妹說:你千萬別相信世界上沒有近路可走,是有的;你千萬別相信事情不可以投機,是可以投機的。世界上成功的人,80%走的都是近路和投機的路。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為什么?因為他走的是近路,他太聰明了。這個民族需要目光特別長遠的人,有遠見的人,有遠見的人一定走的是笨路。我到歐洲去,他們的下水道有時候是19世紀修的,為什么他們的城市不淹?我們大部分的城市一下雨就淹了,我們的路走得太近了。我們修的路,第二年要拉開再看一看,那也是因為這個路第一年修的時候沒充分考慮到。我不太喜歡三種人:裝腔作勢的人,裝神弄鬼的人,還有以為真理就在他褲子口袋里的人。我覺得世界上所有的人沒有哪個職業(yè)高人一等。我不就是寫個小說嗎?我的祖先是柳敬亭,臉上有麻子,是撂地攤的。馬東老師是特別著名的主持人,你以為你在電視上說過幾句話,你就能代表廣大群眾的利益和真理的化身嗎?你不就是個做買賣的嗎?不就賺了倆錢嗎?用得著炫耀你的寵物都有私人飛機嗎?你不就是個管理者嗎?用得著整天耀武揚威嗎?我還特別不喜歡聰明人,聰明人就是特別愛占便宜的人。占便宜有兩種:一種是物質的便宜,一種是精神的便宜?!兑痪漤斠蝗f句》的開頭寫過兩個人:一個是做豆腐的老楊,一個是趕大車的老馬——當然那個老馬跟馬東老師不是一回事啊,不是原型——老楊是個笨人,老馬是個聰明人。老楊認為他跟老馬是好朋友,但老馬從心里并不認為老楊是他的好朋友,但是遇到事呢,他也找老楊幫忙。老楊剛給他幫完忙,他背后又說了好多老楊不三不四的話。老楊知道以后有些傷感:如果我比你聰明,你利用我情有可原;你比我聰明你還利用我這個笨人,情何以堪?我聯(lián)想到生活中,你那么有錢,那么有地位,你是聰明人,還總是利用樸實的勞動人民,我只能祝這些聰明人一路走好。我是一個笨人,我是個老實人,我不愿意跟聰明人做朋友,因為我也常常上聰明人的當啊。
馬東:那您離馮導也遠一點吧。
劉震云:馮導也是個笨人,是個老實人。拍《一九四二》的時候開過一個論證會。因為《一九四二》是小說,沒有任何情節(jié),也沒有相對集中的人物,它就是從幾個角度來看餓死300萬人,一個是災民的角度,還有蔣介石的角度,美國人的角度、英國人的角度、美國媒體的角度、中國媒體的角度,還有日本人的角度,大部分是過去歷史資料的剪輯。開過一個論證會,都是中國最懂電影的人。最懂電影的人說,這個絕對改不了電影,我說小剛要不就不改吧。因為一個電影拍不拍死不了人。馮導演愛咂吧嘴,“改?!蔽艺f沒有人物,剛才專家都說了。他說:沒有人物,我們重上逃荒路,去找人物。我跟馮導演順著1000多萬災民走過的從河南到陜西的路,走過3趟,拍了19年,幾起幾落。所以他不聰明啊,他是個笨人,所以我們是朋友。馬老師也是個笨人。
劉震云為熱情讀者簽名。北京國際圖書博覽會供圖
我想和孩子們聊聊,讓他們看看這世界的“不同”
馬東:剛才震云老師說他12月份有個日程,要去山區(qū)給一群孩子們上一堂語文課,上完課以后還有幾個動作:比如一段時間之后會把孩子帶到中圖的書展上來,甚至還會帶到國外的大型書展上去。我就問他為什么要這么做,工作人員說他精心準備,備課了很長時間。但我還是不理解,這件事情對于他來說意味著什么,動機是什么;第二是,在你心里面,會給這些孩子帶來什么樣的變化?
劉震云:事情沒這么嚴重。首先這個主意不是我想出來的,是《南方周末》有我?guī)讉€好朋友,他們的副總編向陽,還有一個記者叫宋宇。他前兩天寫了一篇文章,寫得不錯,因為他寫的沒有扭曲我。中國的媒體有時候也愛占便宜,聰明人居多,把一個人扭曲了,扭曲到他需要的方向上,這本身也是在占便宜啊。所以我跟向陽總說這篇文章沒有扭曲我。這個主意是他們想出來的,說能不能你到一個山區(qū)里,給一二年級的孩子講一堂語文課。接著中圖的張總、林總、芳芳讓我當大使。向陽跟林總倆人一拍即合,說到山區(qū)去,到一二年級的孩子中去,講一堂你認為哪一篇課文跟他們日常的生活能夠血肉相連的一堂語文課。我覺得這個主意挺好。朋友提出來的,幫個忙,幫朋友一忙累不死人。包括你當個大使也是幫忙,幫朋友的忙也沒累死。
我想去山區(qū),最大的信心是因為我從小也是在一個村莊里長大的。我在村莊里的小學,因為我年齡小,我字老學不會,我是坐在第一排,永遠聽不懂課的人。這是我相信能把課講好的最重要原因,因為我聽不懂,所以我知道怎么從不懂講起。更重要的是教育方式問題,中國的教育方式最大的問題是課堂上一個人說話,所有人背著手在聽。其實發(fā)達國家,老師也可以說,學生也可以說。春秋戰(zhàn)國時候孔子也是這么講課的。如果他從小的時候總是在聽,不知道說,不準他說,那當他長大后這個群體會是一個什么生活形態(tài)和社會形態(tài)?另外最大的問題,它會把千百萬孩子培養(yǎng)成一個人,而不是把千百萬孩子培養(yǎng)成千百萬個人。我去講課的話,我也可以說,你也可以說,我們對一些特別細枝末節(jié)的、世界上能痛切感受到的一二年級的孩子的事,我們剔骨剖肉地細細交流一下,讓一個孩子說話,把一個孩子培養(yǎng)成他自己,會對人類產生多大的困擾呢?有時候別人總有很多標準,包括中國家長,存在非常大的問題,他總想讓孩子變成他所希望的樣子。其實家長也并沒有一個樣子,他說的樣子是別人說的樣子,萬千家庭要求孩子的樣子其實是一個樣子。一進學校門口,“好好學習啊?!倍际菑U話?!皠e跟同學打架啊,記得課堂上啊,老師問問題的時候你趕緊回答?!边@么多孩子,家長和學校聯(lián)手把一個個充滿才智、生動活潑的孩子最后變成像兵馬俑那樣的孩子。我今年12月份和向陽、林總商量,到一個山區(qū)去,跟他們交流交流。明年把他們請到我們圖書博覽會上來。讓他們看看,原來世界上,除了中文,還有那么多其他文字的書,和他們平時讀的書是不一樣的。因為世界上相同沒什么價值,不同才有價值。我主要和孩子交流的是不同。
我是在批評聲中長大的孩子,新作將是最幽默小說
馬東:不知不覺時間過得非???。原來我們預定的時間已經超了。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沒有問,劉老師最近在寫什么東西?您一般是醞釀一個作品把它寫完,還是同時醞釀幾個作品然后穿插著來寫?您平時是個什么樣的寫作狀態(tài)?
劉震云:我昨天晚上還跟我的出版社在商量,今年10月份我會出版一個新的長篇小說。金麗紅大姐臨走的時候死死盯著我說,千萬別告訴別人。我今天告訴大家,但有一點,書的名字她叮囑了三遍,那名字我先不說吧。馬老師問的確實是特別深入的問題,我是什么樣的寫作狀態(tài)。我一開始寫作,剛才說雖然得了一些獎,不重要,我是在批評聲中長大的孩子。寫《一地雞毛》的時候寫出來的時候大家并不覺得好,當然現(xiàn)在成為一個成語:八國首腦會議一地雞毛,中國足球一地雞毛。他們說你寫的小說是流水賬,文章要講起承轉合;《溫故一九四二》寫出來也有好多專家說不好,是材料的堆積;《一句頂一萬句》大家一開始也不說好,說人物太多了,頭緒太多了,記不住;《我不是潘金蓮》寫出來,也有好多人說不好,說離現(xiàn)實太近了。有的人認為我整個的寫作中,《我不是潘金蓮》是我寫得最好的,還有人說今不如夕,不如回到《一地雞毛》的時候,我到底該聽誰的呢?這跟坐在教室里的一二年級的學生是一樣的。這些老師要求你并不是你,他要求你是他覺得好的作者和作品。他要求好的作者和作品,是他曾經見過的好的作者和作品,而不是讓你成為另外一個孩子。所幸的是我從小學一年級一直到大學畢業(yè),我沒有當過班干部,我對所有的老師都是敬而遠之。這次我當圖博會的大使,我看標語口號是“有遠見的話,一句頂一萬句?!痹浻幸粋€朋友,他看了我的作品,從頭至尾,他說小說最難的是什么呢?是結構。故事結構、人物結構、思想結構。從現(xiàn)在你的小說的狀況看,你剛剛咂摸出來一點味道,就是結構的味道。所以我覺得我是一個初學寫作者。中圖宣傳里還有國外媒體對我作品的評價:“用最幽默的方式在說最深邃的哲學;用最簡約的方式在說最復雜的事物;用最樸實的語言在搭建最奇妙的藝術結構。”國內曾給我有個頒獎詞,說我的作品“話里有話,弦外之音。老辣之筆,慈悲之心。”我的作品未必到達了這個國外和國內對我作品的評價,但這些話說到我心里去了,起碼是我努力的方向。我的新小說對結構的探討和原來的小說是不一樣的,我主要是寫那些沒有寫出來的東西到底有多少,文字之外的東西到底有多少,是寫和沒寫的結構的關系,當然這對小說來說可能是最難的,當然也可能是最耐讀的??赡苁俏覍戇^的作品里最幽默的一個小說。10月份請大家看一看,我會送給馬東老師一本。
馬東:謝謝您,您既然都要送我了,能不能告訴我小說叫什么名字?
劉震云:金麗紅不讓我說。
馬東:今天上午謝謝大家起個大早到劉震云的會客廳,我們來共同見證劉老師作為書展的形象大使,但是聽說這個大使一當要當好多年,所以我們在劉老師的會客廳里還會持續(xù)不斷地跟他溝通。尤其是他的新書弄得這么玄虛。我們拭目以待。謝謝劉老師,謝謝朋友們。
劉震云:謝謝馬東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