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學歷史學系韓策的新書《江督易主與晚清政治》圍繞清末東南第一要缺兩江總督,通過“湘人江督格局”和“北洋下南洋”兩個概念和進程的深入探討,將道咸至民初東南地區(qū)三次大的權勢轉移揭示出來,為晚清政治格局的演變貢獻一條新的解釋線索。在此基礎上,突出南北關系,并嘗試突破內外輕重、督撫專政的爭議,提出“有重心的同治”格局,用以理解晚清政治的特色及出路。
《江督易主與晚清政治》,韓策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23年8月版
一、東南的三次權勢轉移
自唐宋以降,中國經濟重心南移,東南成為財賦、人文重地。明初朱元璋推翻元朝,定都南京,政治、經濟中心都在東南。迨明成祖朱棣遷都北京后,政治、軍事中心復歸北方。但南京作為明朝兩京之一,仍具有極為關鍵的特殊地位。清朝入關之初,以南京為中心的東南,也成為爭奪的焦點和勝負的關鍵所在。后來,清朝設立兩江總督,駐扎江寧(南京),兼轄江蘇、安徽、江西三省財賦、人文之區(qū),掌理軍政、淮鹽、漕運、河工諸大政;這些要務既關系朝廷命脈,也與民生息息相關。故江督不僅是東南半壁第一要缺,甚至有“理東南得人,則天下治”的說法。這就對江督的“忠誠”和“能力”提出了特別要求。因此,江督易主歷來都是政壇大事,受到格外關注。
晚清嘉道以降,中國面臨三千年未有之變局,對內對外都出現(xiàn)新的重大情況。鴉片戰(zhàn)爭之后五口通商,兩江總督管轄的東南地區(qū)(以上海為中心)得風氣之先,成為新器物、新制度和新觀念的窗口。同時,中外交涉日益緊要。咸同之際,江督又兼南洋通商大臣,成為東南辦理洋務交涉的首領。就國內而言,兩江總督曾國藩率領湘、淮軍鎮(zhèn)壓太平天國,駐兵江南后,江督的選任又和“內輕外重”、“藩鎮(zhèn)”等問題糾結在一起。故晚清的江督權限更大,面臨的問題更復雜,選任也就更為重大敏感??梢哉f,晚清的江督易主不僅是人事更迭,實際反映著東南的權勢轉移。簡言之,嘉道以降發(fā)生過三次以“江督易主”為表征的權勢轉移。
(一)道咸之際,從八旗到湘楚的轉移。
清朝督撫作為封疆大吏,是連接北京朝廷(內)和全國各地(外)的紐帶,既是一項重要的政治制度,也是清朝統(tǒng)治的基石。督撫人事結構中的旗、漢比例及其嬗變,反映著滿漢關系、央地關系、廣土眾民的有效治理等清朝統(tǒng)治的核心問題,歷來頗受重視。大體言之,清代總督的人事構成,有一個從漢軍八旗到滿洲八旗,再到漢人的總體嬗變趨勢。兩江總督與此大致吻合,但也有一些自身特點。從短期觀察,每一次江督遴選都直接體現(xiàn)著高層意愿;從較長時期的江督人事結構透視,則頗能窺出清朝內外時局的變化。
清朝自入關后,對江南財賦、人文重地“離不開、信不過”。故從康熙初年開始,兩江總督就幾乎為滿洲八旗所壟斷,漢人出任江督的情況固然極少,漢軍八旗出任江督亦很有限。從順治元年(1644)到嘉慶四年(1799)乾隆去世的150多年中,漢人出任江督的總時長不足10年。嘉慶掌權后,這一情況才明顯改變。迨至道咸之際,陶澍、陳鑾、李星沅、陸建瀛等湘楚漢人相繼出任江督,其主持的漕糧海運、票鹽改革等事業(yè)獲得成功,標志著東南地區(qū)在文官經世的層面,出現(xiàn)從八旗到湘楚的權勢轉移。隨后咸同之際,兩江總督曾國藩帶領湘軍平定東南后,從文、武、商、學多個維度推進了這一權勢轉移。這不僅帶來滿漢關系的深刻變化,而且將長久以來或明或暗的南北問題凸顯了出來,揭開了清朝歷史上朝廷與東南關系的新篇章。
嘉道以降,從滿漢關系、中外關系、財經狀況和學術風氣等方面看,都是清朝一大變局,也是中國近代史的開端。咸同之際,清朝漫長的對內和對外戰(zhàn)爭,更是引發(fā)了深刻劇變。以江督易主為表征的從八旗到湘楚的權勢轉移,也是這一變局的鮮明體現(xiàn)。
(二)同光時期,湘人江督格局的形成和維系。
咸豐十年(1860)湘軍首領曾國藩出任兩江總督,隨后節(jié)制東南四省,奠定了湘、淮軍最終成功的基礎,不僅是晚清政局的重要轉折,也可視為江督易主的關鍵節(jié)點。此后經過二十年的試探、斗爭與妥協(xié),至1880年代形成了一個“江督非湘人不可”的政治局面,可稱之為“湘人江督格局”。該格局是晚清史上的重要現(xiàn)象,類似于不成為的政治體制,產生了深遠影響。其形成、維系和終結的歷程,既反映了咸同以降清朝政治版圖和派系權力的演變,也牽動著朝廷、北洋和南洋的關系,還體現(xiàn)內政外交的互動,故歷來頗受注目。
研究表明,湘人江督格局雖奠基于湘軍之崛起,但最終形成實有復雜多變的內外因素,并不像既有認識那樣,似乎湘軍平定東南后,就自然形成“坐斷東南”的局面。大體可以光緒六年(1880)為界,分前后兩個階段。前一階段實為江督紛更的年代,湘人江督格局并未形成。同治三年(1864)湘軍攻破南京后,清廷在穩(wěn)定東南半壁和防止曾國藩系統(tǒng)尾大不掉之間微妙平衡,結果曾國藩被頻繁調動,不能穩(wěn)坐江督。這不僅影響了曾國藩的健康狀況,而且延緩了東南的洋務新政。由此也能部分解釋,為何東南洋務起步較早,條件亦優(yōu),但后來卻落后于北洋。
同治十一年(1872)曾國藩去世后,李鴻章為首的淮系和左宗棠、彭玉麟為首的湘系都希望影響江督的任用。而沈桂芬等清廷高層大體保持兩個用人傾向:一是進士出身而非軍功起家,二是非湘非淮;希望既能聽命朝廷,又可兼顧湘、淮。馬新貽、何璟、李宗羲、沈葆楨、吳元炳都可作如是觀。所以,此期江督的選任,不僅涉及朝廷、湘系、淮系各方的權力之爭,也反映著晚清內治與洋務、科舉與軍功的不同政治路線和治國理念的分歧。
直到光緒六年(1880)之后的二十多年,實任江督皆系湘人,湘人江督格局方才真正形成。這是中俄危機及中法戰(zhàn)爭形勢、左宗棠和曾國荃的刻意經營、東南湘系軍政實力增強、慈禧和醇親王奕譞平衡湘淮南北等多重因素的結果。因此,光緒六年前后兩個階段的微妙差別值得注意。
這也表明,以往為人關注的晚清湘、淮分治南、北洋的“原則”,要到19世紀80年代后才由于局勢變化而逐漸明顯。在光緒六年以前,朝廷頗忌諱湘人領袖坐擁江督。所以曾國藩難以久任,頻繁調動;迨曾氏去世后,沈桂芬等“當國者”也盡量不用湘人出任江督。即使因為海防形勢嚴峻,必須借助湘系將帥,也傾向選用劉坤一這種在湘系比較弱勢,且在供給朝廷上表現(xiàn)甚佳的湘帥。但1880年代情勢大變。中俄伊犁交涉、中日琉球問題、中法越南危機相繼發(fā)生,海防形勢嚴峻,中外關系緊張,遂使南洋地區(qū)越來越需要軍功出身、諳練洋務者坐鎮(zhèn)。此時李鴻章的北洋淮系已成為清朝最重要的支柱,朝廷不僅不那么擔心湘系會像曾國藩時代那樣,在東南立功之地盤踞坐大,而且醇親王奕譞等清廷高層為了穩(wěn)固統(tǒng)治,還開始有意追求南、北平衡和湘、淮分治,以防止北洋獨大居奇。光緒七年(1881)和十年(1884),醇親王先后說服慈禧太后,實授左宗棠和曾國荃為江督,就是這一背景下的產物。
左宗棠和曾國荃相繼出任江督,產生了重要影響。他們利用越南危機和中法戰(zhàn)爭的局勢,大量增募湘軍,引用湘系文武,不僅實現(xiàn)了江南駐軍由“淮主湘輔”到“湘主淮輔”的轉變,徹底改變了湘淮勢力在東南地區(qū)的消長,而且形成了新的南北平衡。加以湘軍和長江流域蠢蠢欲動的哥老會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終令朝廷頗有顧慮。于是江督必選湘帥,以穩(wěn)定東南大局。這無疑是形成湘人江督格局的重要原因。光緒六年(1890)曾國荃去世后,劉坤一接任江督,正是這一形勢的反映,也使得湘人江督格局更加鞏固。
進言之,左宗棠和曾國荃的竭力經營,也可視為湘系在東南的“二次創(chuàng)業(yè)”。同時,這也能部分解釋恭親王奕?、沈桂芬為何歷來在中外交涉時力主持重,不愿輕動兵戈。殆因局勢一旦緊張甚或中外開戰(zhàn),湘系、淮系等便會利用“危機”擴張勢力;軍費開支因之急劇增長,令財政不堪重負。此前,李鴻章已利用天津教案和日本侵臺事件,避免裁撤淮軍,并將淮軍由臨時勇營“轉型”為東南沿海的“國防軍”。中法戰(zhàn)爭前后,湘系在江南的經營,亦可作如是觀。
于是,湘、淮兩系分據(jù)南、北洋,共同支撐著清朝統(tǒng)治。其中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領導的淮系主導洋務運動,掌國防、辦外交,勢力尤大,但突然來臨的甲午戰(zhàn)敗,讓北洋淮系迅速衰落,遂使湘系在清朝政壇的地位更為凸顯。這時湘系大員占據(jù)東南、西北多地督撫、藩臬高位,時人即有“近來朝政用賢,多取楚材”的觀察。在此背景下,劉坤一獲得慈禧太后及恭親王、榮祿等權貴支持,在與張之洞的競爭中勝出,得以回任兩江總督。戊戌前后,劉坤一的表現(xiàn)頗受懷疑,數(shù)次請辭。尤其是光緒己亥年(1899)剛毅南下前后,劉坤一遭到多方面的嚴厲攻擊,一度岌岌可危。但他既有湘系文武和東南紳商支持,又有榮祿等高層盟友調護,加以中外局勢緊張及輿論渲染,造成兩江“非劉不可”之勢。以故,盡管劉坤一明確抵制廢立之謀,令端郡王載漪、大學士徐桐、軍機大臣剛毅等權貴很是不滿,但慈禧太后仍然決定他回任江督。湘人江督格局得以維系。
從同治三年(1864)以后曾國藩不得久任江督,曾國藩去世后江督選用非湘非淮、進士出身者,以及1880年代以后,朝廷選擇左宗棠、曾國荃、劉坤一等湘系大員出任江督的情況看,晚清督撫雖然權力明顯增大,但朝廷仍握有調遣督撫的大權。不過,朝廷的大權也頗有限度,至少受制于兩大條件:一是中外局勢,二是東南穩(wěn)定。晚清的這種復雜狀況,稱其為“督撫專政”固然不無可議,但否認“內輕外重”亦不甚妥帖,或許可以用“有重心的同治”格局來解釋。
(三)庚子之后,湘人江督格局的終結與北洋下南洋的形成
庚子危局之中,李鴻章再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承擔議和重任;劉坤一則在南洋主持東南互保,權勢達致頂峰。這可視為湘(南洋)、淮(北洋)二系共持大局的回光返照。不久,年邁的李鴻章和劉坤一就在光緒二十七(1901)和二十八年相繼離世。南、北洋于是迎來嶄新的時代。已在練兵、交涉、洋務、吏治等方面展現(xiàn)出超人能力的袁世凱,幾乎毫無爭議地接掌了李鴻章身后的北洋權力,最為平穩(wěn)過渡。然而,面對新的政治形勢,南洋財賦之區(qū)則在軍事政治強人劉坤一去世后,陷入了群雄逐鹿的境地。湘人江督格局在此背景下宣告終結,東南湘軍隨之衰落。
究其原因,除湘系自身老化外,實與辛丑回鑾后清廷的集權政策和袁世凱的“北洋下南洋”密不可分。簡言之,面對京津及東三省外人迫在眉睫的威脅,清廷不得不扶植手握重兵、精明強干、善于外交的袁世凱,以增強北洋的軍備和實力。同時,為了盡快重樹權威,加強對南洋財賦之區(qū)的控制,故對東南互保的湘系勢力頗有裁抑。深受慈禧太后和榮祿、奕劻信任,善于攬權的袁世凱也借此強勢南下,影響南洋地區(qū)的人事,控制南洋的財賦和軍備,將北洋勢力和北洋模式向南洋擴張。張之洞、魏光燾、李興銳和周馥相繼擔任江督,均可在這一脈絡中得到解釋。光緒三十年(1904),有北洋和淮系濃厚背景的山東巡撫周馥,受到慈禧太后、奕劻和袁世凱支持,出人意外地南下署理江督。隨后兩年,周馥大力裁撤湘軍、將南洋海軍交由北洋統(tǒng)一指揮、汲取南洋資源支持北洋練兵、利用北洋模式和北洋官員推進南洋新政的一系列舉措,不僅終結了湘人江督格局,而且加速了“北洋下南洋”的形成。
此后直至辛亥鼎革,袁世凱的兩位親家端方(滿人)、張人駿(直隸人)先后入主兩江,意味著自曾國藩以來,近半個世紀實任江督均為南人的歷史終結,開啟了北人(可包括滿人)江督的歷史。辛亥革命后,湘人黃興以“南京留守”的身份坐鎮(zhèn)東南,某種程度上也可視為湘人江督格局及湘人勢力的一個短暫回歸。但1913年二次革命中北軍南下,占據(jù)南京及長江中下游。此后十余年,北洋直系馮國璋、李純、齊燮元、孫傳芳相繼擔任江蘇督軍(或督辦),主政東南,也可視為“北洋下南洋”及“北人江督”的延續(xù)。這一歷史進程反映了清季民初權力格局和南北關系的演變,具有深遠的影響。
二、晚清的“南北”問題
在“湘人江督格局”和“北洋下南洋”的脈絡之上,可以進一步討論晚清的“南北”問題。這里的“南北”不僅指籍貫上的南人與北人和地理上的南方與北方,也涉及經濟、文化、觀念上的差異,本書更著重在晚清的南北洋新體制和南北洋重心的創(chuàng)制、平衡和轉換。
我們知道,清朝因號召反滿、共和的辛亥革命而覆亡,但革命中“南北”的表現(xiàn)明顯不同。甚至一度有劃江而治、南北分裂的危險。即使后來南北議和,清帝遜位,五族共和,滿漢問題已不存在,但南北問題卻更加復雜,成為困擾民國的核心難題。
顯然,南北問題比滿漢問題更為持久而深刻。清末時人就說:“南北之分,為眾禍之源,滿漢、新舊諸說,皆由此起?!边@是很深邃的見解。因為滿漢關系只是清朝的問題,南北問題則有其歷史地理、語言風俗、政治經濟等既深且久的淵源。再者,清朝之所以能夠“南征”取得天下,實有包括遼東漢人在內的北方漢人的許多功勞,加以風俗本近,融合已久,故滿人和北人天然親近。某種程度上,“南北”實可包容“滿漢”。清朝入關后,既標榜滿漢一家,更注意南北混一,對東南財賦人文之區(qū)可謂費盡心思。在當局武力與懷柔、恩威并施之下,南北問題很長時間處于或明或暗之間。然而到了晚清,在中外多重因素的作用下,南北問題凸顯了出來。這至少有兩層涵義。
第一,南北分野日益明顯。這可從以下方面分析。首先,近代“南風北來”,太平天國、維新運動和辛亥革命皆由南人發(fā)起,故晚清可說是“南方針對北方提出自己主張的歷史”,也可視為“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從南方開始復興之路的時代”。這不能不使南北關系發(fā)生變化。
其次,晚清的絲、茶等對外貿易和輪船、電報等洋務事業(yè)的展開,對東南產生的紅利要遠大于華北。所以,南北雙方由于所處的地位不同,加以南人得風氣之先,與外人接觸更多,故南北對外國人和新事物的觀感常有不同。大體而言,北舊而南新,以致南方和北方在對外和戰(zhàn)問題上也常表現(xiàn)出很大分歧。此外,晚清時期京城多次受到威脅,甚至兩次被外敵侵占。每當局勢緊張,京津地區(qū)的南人自然未雨綢繆,護送親友紛紛南歸。這雖是人之常情,但也難免給北人(滿人)造成南人關鍵時候靠不住的印象。
再次,經濟地位的差別,和戰(zhàn)主張的分歧,新舊觀念的不同,又與太平天國之后南北實力的此消彼長交織在一起,在地域意識和輿論渲染下不斷發(fā)酵,終至清末形成巨大的南北分野。
最后,侵華列強勢力范圍的劃分和互相競爭(比如英、俄南北較量),也加劇了清末的南北分野。如果把列強的勢力范圍和巨大影響考慮進來,則晚清南北問題背后也都有外人長長的影子。
第二,晚清是南北重心不斷創(chuàng)制和轉換、不斷平衡但最終失衡的歷史。
眾所周知,自魏晉隋唐以來,南征多成功,北伐少見效,故政治、軍事重心常在北方。但自唐宋以降,經濟、文化重心已居東南。如何使政治、軍事和經濟、文化的因素比較妥當?shù)哪媳被パa,相得益彰,是極具考驗的難題。元代定都北京,不及百年,就被崛起于東南的明朝推翻,標志著中國歷史上“北伐”的首次成功;一時間,政治、經濟中心皆在東南,揭開了南北關系的新篇章。但三十年后明成祖朱棣從北平起兵“靖難”,亦可視為又一次“南征”的完成;隨后遷都北京,政治、經濟中心再度分離。清朝入關后,經過幾十年的“南征”,再次統(tǒng)一華夏。與元、明相類,清朝財賦、人文重心仍在東南,但就政治、軍事而言,長期內重外輕,相應也就北重南輕。
但到了晚清,“北重南輕”局面發(fā)生重大變化。陳寅恪曾論道:咸豐季年,“太平天國及其同盟軍縱橫于江淮區(qū)域。英法聯(lián)軍攻陷北京,文宗(咸豐)走避熱河,實與元末庚申帝(順帝)之情事相類。然以國內外錯綜復雜之因素,清室遂得茍延其將斷之國祚者五十年?!彼^國內外錯綜復雜之因素,殆為湘、淮軍之崛起及近代中外關系的新格局。
從“南北”角度觀察這一變局,則太平天國雖未能北伐成功,推翻清朝,但江南、江北大營的崩潰,以及英法聯(lián)軍入侵和捻軍起義,也耗盡了清朝的經制武力——八旗和綠營。在此背景下,起家南方的湘、淮軍鎮(zhèn)壓了太平天國運動及捻軍起義,并駐兵東南后,一時間東南不僅是經濟財賦重心,也實為政治軍事重心。這時,清朝不僅暴露出羅爾綱提出的內輕外重和督撫權重問題,而且在清朝歷史上首次出現(xiàn)明顯的“北輕南重”局面。
同治七年(1868)鎮(zhèn)壓捻軍之后,朝廷為扭轉這一局面,想方設法加強對南洋財賦之區(qū)的掌控。一方面,裁撤大量湘軍的曾國藩依然不能久任江督;李鴻章的淮軍一開始也要“悉行裁撤”,“從此休息,諒不至再有勾當(江南)公事”。另一方面,文祥、沈桂芬等清廷高層重用進士出身而非軍功起家的非湘非淮大員(如馬新貽),替朝廷接掌東南大權。
然而,同治九年(1870)的天津教案和刺馬案暴露出的中外緊張形勢和江南隱伏的騷亂,打斷了這一進程。清廷不得不優(yōu)先加強畿輔實力,故手握重兵且擅長外交的李鴻章得到重用,由直隸總督兼任北洋大臣就始于李鴻章。于是,直隸總督和兩江總督分兼北洋大臣和南洋大臣,形成晚清的南、北洋體制。迨至1880年代,經過十多年由李鴻章主導的洋務運動和畿輔國防建設,政治軍事上的“北重南輕”固然回歸,但北洋淮系勢力也已膨脹。
這時,慈禧太后和醇親王奕譞等清廷高層為了穩(wěn)固統(tǒng)治,在重用李鴻章北洋淮系的同時,也開始有意追求南(湘)、北(淮)平衡,以防止北洋獨大居奇。1880年代,朝旨令左宗棠、曾國荃、劉坤一相繼出任江督,就有這方面的考慮。但朝廷湘、淮分治,主要是為了保持“雙峰插云之勢”,以避免偏重居奇之弊,而并非樂見湘、淮水火,通常還是希望他們良性競爭,“二難競爽”,共持大局。中法戰(zhàn)爭后,南洋湘系與北洋淮系的關系大體就是如此。他們南北提衡,共同維護著清朝統(tǒng)治。
如果沒有劇烈的外力沖擊,這種相對穩(wěn)定的平衡狀態(tài)應能持續(xù)更久。但突然來臨的甲午戰(zhàn)爭改變了一切。戰(zhàn)后北洋淮系崩潰,南洋湘系和北洋淮系十數(shù)年南北提衡的局面終被打破。面對“北重于南,北危于南”的局面,重建北洋重心的迫切任務擺在了清朝面前。
北洋淮系失勢后,李鴻章憑借經驗和外交能力,仍受到慈禧太后和恭親王的信任,但李氏希冀回任北洋,卻屢次未果。慈禧太后和恭親王這時希望由滿人榮祿主導北洋重心的重建,武衛(wèi)軍的建立就是最主要成果。但這一時期北洋的軍事、外交和內政大權三分,與李鴻章時代和隨后的袁世凱時代均大不相同,故北洋重心實際并未重建起來。加以恭親王去世后,戊戌政變、己亥建儲的政治危機接連發(fā)生,不僅帝后、南北、新舊矛盾日深,主政的滿洲權貴榮祿與剛毅(背靠端郡王載漪)也爭斗不已,朝局水火。在此背景下,面對外人的侵逼和義和團的挑戰(zhàn),慈禧太后領導的清廷高層應對完全失敗,釀成了庚子事變的悲劇。
甲午戰(zhàn)后北方已經不穩(wěn),南方更不能亂,故慈禧太后和恭親王、榮祿支持劉坤一回任南洋,帶領湘系維持東南大局。這為清朝保留了一個政局重心,戊戌政變至庚子事變中體現(xiàn)至為明顯。庚子事變中,八國聯(lián)軍侵占京津,兩宮西狩,朝廷權威一落千丈;除了袁世凱的新建陸軍外,榮祿的武衛(wèi)軍損失殆盡,北方再度空虛至極。而劉坤一在湘系勢力和盛宣懷等東南官紳的支持下,與湖廣總督張之洞發(fā)起東南互保。此時江蘇巡撫聶緝椝、江西巡撫李興銳、安徽巡撫王之春皆是湘人,湘系權勢在東南達致頂峰。繼1860年代曾國藩平定東南之后,晚清再次出現(xiàn)明顯的“南重北輕”局面。這令慈禧太后及清廷高層五味雜陳。
辛丑回鑾前后,清廷為了加強北洋實力,拱衛(wèi)京畿,有意扶植新任北洋大臣袁世凱裁抑庚子事變中“抗旨”的東南勢力,加強對江南財賦之區(qū)的控制。隨后在南洋大臣周馥、端方的配合下,形成了北洋下南洋的態(tài)勢,政治軍事上的“北重南輕”再度回歸。當時號稱南洋、北洋的所謂南北聯(lián)合,實際打破了南北派系的相對平衡,導致南洋從屬于北洋的局面。這使得南洋當局實力明顯削弱,失去權力重心的地位,既無力平衡北洋,也難以應對日益興起的革命、會黨、立憲勢力。迨至“北為亂臣,南為賊子”的革命爆發(fā),這一隱患就徹底暴露了。
三、晚清“有重心的同治”
晚清時期,以江督為表征的東南權勢轉移,不僅反映著南北關系的演變,也和清朝的央地關系、內外政治秩序的變化緊密相聯(lián)。以往羅爾綱等多數(shù)學者從中央集權的解體,兵權、財權等下移出發(fā),提出晚清內輕外重,甚至督撫專政的觀點,并將其視為清朝最后垮臺的遠緣。與之對應,劉廣京等少數(shù)學者則提出修正,一方面承認督撫比以前權重,但不認為達到內輕外重,尤其是督撫專政、自治的程度。一般而言,認同內輕外重者,聚焦于權力的下移和督撫的擴權,反對者內輕外重者,則強調朝廷對督撫的控制。前者常將湘淮軍功集團并舉;后者又喜談朝廷善于駕馭湘淮,形成南北分治。
平情而論,內外輕重爭議不斷,雙方各有證據(jù),但也各有反例。劉廣京質疑督撫可以專政、有自治或分離傾向,是有道理的。但督撫權重或者內輕外重,還是不易否認。劉廣京的理據(jù)之一是,清廷通過頻繁調換,使得督撫難以久任,以防內輕外重。
這里似應區(qū)分普通督撫和軍功、洋務起家的督撫重臣。顯然,普通督撫和直督(北洋大臣)、江督(南洋大臣)不可平等視之;同是直督、江督,但李鴻章、左宗棠、曾國荃、劉坤一、袁世凱又與其他人很不一樣。饒有意味的是,李、左、曾、劉、袁諸位都久任直督或江督,并未被頻繁調換。劉廣京將其歸于“例外”“特殊”之列。然而,這些例外、特殊的總督,久任于南洋、北洋要地,掌握軍權、財權、人事及外交權,顯然正指向了督撫權重。所以,劉廣京所謂的例外和特殊情況在當時更為重要,一般督撫頻繁調動的情況,反而相對不那么重要。這也提醒我們,基于督撫數(shù)量和人次的統(tǒng)計分析,需要慎重。
再者,劉廣京的另一重要理據(jù)是,晚清朝廷始終掌握著任命、調遣督撫的大權,故沒有督撫專政,更無藩鎮(zhèn)割據(jù)。但據(jù)本書的論述,任命、調遣督撫的大權固然掌握在晚清朝廷手中,但也不宜夸大,因其受到種種限制。換言之,大權雖未旁落,但既不能像乾隆時代那么“任性”,也不能像嘉道時代成年皇帝的乾綱獨攬。因為晚清時期內外形勢大變,遴選兩江總督之時,需要考慮更多的新因素,比如中外關系、湘淮南北平衡、洋務交涉、文武兼資等等。其結果就逐漸形成了類似“湘人江督格局”這樣的不成文體制。因此,內輕外重大體還應承認。
但這種內輕外重,確如劉廣京所論,沒有到督撫專政、自治,更沒有到離心、割據(jù)的程度。相反,在一個中央集權已經在各方面都不現(xiàn)實的時代,關鍵地方比如南洋、北洋的“外重”,也是對抗外力侵襲,維持地方秩序,推進洋務建設所必不可少的。因此,這里“外重”之“重”也可理解為政局“重心”所在,亦即是一種積極的建設性力量。譬如本書討論的“湘人江督格局”,并不意味著清廷的大權旁落。因為這是由朝廷權衡之后的任命,并非如藩鎮(zhèn)繼承一般,朝廷只好承認。但與此同時,這也是在中外形勢、滿漢南北關系發(fā)生劇變的情況下,清朝內部出現(xiàn)多個權力重心的結果。這種不成文體制的形成,迎合了東南穩(wěn)定和派系平衡的需要,有力支撐了清朝的內外統(tǒng)治,故總體上符合當時清朝的利益。
進言之,過去內外輕重的思路,更著眼于朝廷和地方的內外斗爭,似乎權力要么由內轉移到外,要么從外收歸于內,頗有此消彼長之勢。實則近代以來,中央和地方的政府都在創(chuàng)制權力,其職能都在不斷擴張。故有的權力來源于朝廷在戰(zhàn)時的分權、放權(兵權、財權、人事權),有的則是戰(zhàn)時及洋務運動(近代化)過程中創(chuàng)制出來的(在內如總理衙門;在外如南北洋大臣、海軍、厘金、局所),并不是單純的權力下移的結果。
同時,晚清內外既有斗爭,也有更多合作與妥協(xié),且這些合作與妥協(xié)常常為了因應對外對內的實際需要而生,遂在有意無意間擴大了統(tǒng)治基礎,加固了“滿漢地主階級的聯(lián)合統(tǒng)治”。確實,在一個疆臣權重的時代,朝廷的許多事情需要和督撫商量著辦,甚至于疆臣調教朝廷。但督撫也是在朝廷的任命、授權下參與大政的決策和落實。這既反映了下對上、外對內的制約,也體現(xiàn)為一種“同治”的態(tài)勢。此外,晚清的所謂內外,“外”中又有明顯的地區(qū)之分,尤其是南北之別,故不宜一概而論。同時,辛酉政變之后,朝廷之“內”也發(fā)生“裂變”,亦即從成年皇帝乾綱獨攬,一變而為小皇帝即位、太后垂簾、親王輔政的“同治”局面。
基于以上理由,內外輕重的思路盡管給我們帶來許多啟發(fā),但如“見之于行事”,從歷時性觀察晚清中外關系和清朝內外的動態(tài)變化,則內外輕重的思路還是不免有靜態(tài)化、簡單化之嫌。
因此,我希望嘗試用“有重心的同治”來詮釋晚清政治的特色及出路。所謂“有重心的同治”,是一個結構性的模型。“重心”的創(chuàng)立、平衡和轉換,以及朝廷與各個重心在此背景和制約下的政治、經濟、外交運作,就是“同治”。“同治”之中自然既有合作妥協(xié),又有精英斗爭,是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
那么,“有重心的同治”的根據(jù)和解釋力何在呢?從實際層面而論,“重心”和“同治”都是從太平天國運動及洋務運動中發(fā)展而來的。這期間有一個從分權到同治的過程。李鴻章、左宗棠、曾國荃、劉坤一、張之洞、袁世凱久任總督,形成政局重心,并深度參與國家大政和地區(qū)治理,都是對“有重心的同治”很好的說明。
進言之,所謂“有重心的同治”,不僅在于以上的實際層面,也有正式而直接的名義,可謂有名有實。辛酉政變后,太后和恭親王將皇帝年號由“祺祥”改為“同治”就是明證。中興是國史上的重要觀念,故以往同治中興的研究中“中興”談得多,“同治”則講得少。那么,“同治”何所取意?有謂是取“同歸于治”之意;也有謂是取“同于順治”之意。但“同襄郅治”似乎是更原始的出處。辛酉政變后的詔書有云:“各宗室當以載垣等為戒,恪遵家法,同襄郅治?!庇衷疲骸爸T臣與恭親王精白一心,同襄郅治?!边@即是在呼吁王公、大臣協(xié)助恭王“同襄郅治”。
更重要的是,同治有“一個年號,各自表述”的曖昧性和豐富性,能讓不同的力量都找到或想象到自己的位置。正所謂“人是詮釋性的動物,當一個新的概念出現(xiàn)之后,人們會用它來作為思考自己處境及命運的工具?!蓖蔚母拍罨蛟S即有這種奇妙的力量?!霸诖劝才c慈禧兩位太后看來,這是兩宮同治;在恭親王及其親信看來,這是君相同治;在內外臣工看來,這是君臣同治;而在面對英法等西方列強時,又可以說是中外同治。故同治之局,實為各政治勢力相互妥協(xié)與平衡的產物。”因此,“同治”確是晚清政治的底色和基調,而中興則是目標和表現(xiàn)。
再者,“同治”的提出恐怕也并非一時興起,而是有清朝的“家法”。我們知道,滿人人數(shù)極為有限,故從一開始就善于尋找同盟,利用多種方式實現(xiàn)同治和平衡。正是由于“同治”名、實兼具,又是滿人統(tǒng)治的“家法”,故晚清幾十年間,“同治”類似于大憲章,得到內外各方的大體遵守。慈禧、恭王、醇王等“屢經大難,頗知治術”,主要即是既“專用漢人新興勢力”,又懂得“駕馭此輩漢人,以使中樞得以長保威勢地位?!蹦媳毖蟮南婊磩萘υ谛纬烧种匦牡耐瑫r,也與朝廷保持休戚與共的關系。用張謇在東南互保時的話說,就是“無西北則東南無名,無東南則西北無實”。慈禧在朝內即使“斗倒”恭王,仍要拉住其他親王,延續(xù)太后與親王的同治局面。
進言之,“有重心的同治”之要義在于,既有重心,又講平衡。除了中外關系,國內的湘淮南北滿漢平衡最為關鍵。然而,經過幾十年的歷史,“有重心的同治”在清末被內外新因素所打破,晚清及近代中國的歷史進程由此大不一樣。
這些新因素主要有三:首先是外敵入侵,但也與清朝高層的應對不無關系。
甲午年(1894),清朝在幾無準備的情況下,突然卷入了與鄰國的近代戰(zhàn)爭。而光緒皇帝及帝師、清流的盲目主戰(zhàn),客觀上落入了日本部分高層蓄謀開戰(zhàn)的圈套。戰(zhàn)爭的慘敗,摧毀了北洋淮系這一政局重心,中外湘淮南北滿漢的平衡被打破,引發(fā)了影響深遠的連鎖反應。故近代戰(zhàn)爭不僅以國運為賭注,而且造成可怕的生靈涂炭,需要慎之又慎,家門口的戰(zhàn)爭更是如此。種種跡象表明,甲午年春,已經親政五年的光緒帝權力明顯增大,故如無甲午戰(zhàn)爭,“同治”局面會走向何處,也值得深思。
其次來自清末的中央集權。既往談及晚清的內輕外重,暗含一種貶義或消極評價。其實,在中外形勢、滿漢南北關系發(fā)生劇變,中央集權已不現(xiàn)實的情況下,重新調整內外、央地關系,形成“有重心的同治”,本身也有其合理之處。晚清中國疆域遼闊,各地很不一樣,既需要自上而下的統(tǒng)一部署,而合理放權、分權,調動積極性,注意差異性和代表性,擴大統(tǒng)治基礎,也很重要。清朝在同治初年放權曾國藩及其湘軍,最終挽救了清朝。后來慈禧對左宗棠、劉坤一、張之洞說,“東南半壁,惟汝是任”,并不是一句空話。放權東南督撫,形成政局重心,也確實在庚子事變中再次“挽救”了清朝。平心而論,晚清國力有限,卻面臨來自東南海上和東北日俄的凌厲侵逼,實處千年未有之變局。如何既能保持政局相對穩(wěn)定,南北統(tǒng)一,同時整合滿漢新舊,走出歷史新局,是極具考驗的難題。從咸同之際開始,清朝從戰(zhàn)時的“放權”、“分權”,到戰(zhàn)后的“同治”,既創(chuàng)制政局重心,亦講究制衡。這是甲午戰(zhàn)前二三十年清朝統(tǒng)治的體制基石。但清末最后十年,在人才及其他條件都不具備的情況下,急劇的中央集權打破了內外、南北、滿漢、官紳平衡,造成了嚴重后果。
最后,第三個因素即是本書著重論述的“北洋下南洋”進程。既往多從內外、央地角度觀察清末的政治格局。譬如太平天國之后清朝中央集權體制基本解體,而清末新政開始后又厲行中央集權,削弱督撫權力,甚至造成“內外皆輕”的局面。但這一結果是如何達成的?僅從中央集權角度還不能恰當?shù)亟忉尀楹尾皇侵醒攵饕纬闪吮毖髾嘀?。換言之,“外輕”之中又分南北,南洋確實“輕”了,無力效忠清朝,但北洋卻并不算“輕”,但不愿效忠清朝。從北洋下南洋角度有助于理解,清末的所謂中央集權明顯加強了北洋而削弱了南洋。時人也常將中央集權看作強北弱南的幌子,因為中央集權里面隱含著一條“北洋下南洋”的線索。
那么,中央集權和北洋下南洋是什么關系?盡管北洋畿輔和中央天然“親近”,但北洋下南洋與中央集權既有交集,又各有側重。中央集權建立在北洋南下的基礎之上,通過北洋南下達成。慈禧、榮祿、奕劻希望集權中央,但辛丑回鑾之后,虛弱的朝廷無力單獨執(zhí)行中央集權,故需要借助能干的袁世凱的北洋實力。袁世凱則借此推行他的北洋南下。所以,中央集權與北洋下南洋是相互交織的歷史進程,但隨著時局發(fā)展,清廷和北洋的分歧也越來越多,尤其是到了丙午年(1906)“北洋下南洋”已經形成,而袁世凱權傾朝野之時。
本來,鎮(zhèn)壓太平天國之后,清朝最擔心曾國藩系統(tǒng)既掌軍權,又握財權,在東南坐大,形成“藩鎮(zhèn)”。故清廷盡力去控制南洋財賦之區(qū),但并不那么擔心北洋成為“藩鎮(zhèn)”或“軍閥”,因為北洋缺少資源,離開“南洋根本”的支持,即無能為。以故,咸同以降,出現(xiàn)兩次“南重北輕”局面后,清朝也都著力于重建北洋實力。而南洋、北洋既提攜又制衡,形成“有重心的同治”,共持大局,最符合已經難以中央集權的晚清朝廷的利益。但清末隨著北洋下南洋迅速而深入的推進,南洋失去了重心地位,表面的南北聯(lián)合,實際導致了北洋控制南洋,南洋從屬于北洋的局面。這就并非清朝所愿。面對這一情勢,丙午年(1906)九月,張之洞、岑春煊都有密電稱“南、北洋聯(lián)合,非國之?!?。因此,也正是在這時興起的官制改革中,慈禧太后和奕劻斷然采取了削弱袁世凱北洋實力的舉措。但他們并不愿意拋棄既有實力又有能力的袁世凱,故在丁未政潮后將袁氏內調,賦予軍機大臣兼外務部尚書的高位,以襄助內政外交,為中央集權服務。
迨至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十月下旬兩宮先后薨逝,繼任的親貴載灃等人聯(lián)手罷黜了袁世凱。然而,攝政王載灃無力掌控局勢,造成親貴爭權,君權分裂的局面。伴隨著張之洞等老臣或死或罷,尤其是缺少了袁世凱的力量,宣統(tǒng)朝的中央集權難以執(zhí)行下去,激起了強烈反應。而此前轟轟烈烈的北洋下南洋早已形成氣候,并未因袁世凱下野而被逆轉,故一旦局勢緊張,“非袁不可”的呼吁竟然南北同聲。
進言之,滿洲權貴和袁世凱在辛丑回鑾后,裁抑南洋湘系勢力、控制東南財賦之區(qū)的時候,頗有合作。迨至辛亥革命在南方爆發(fā),袁世凱復出,也可視為滿洲親貴和袁世凱繼辛丑回鑾之后的又一次合作。只不過時過境遷,清室式微,袁世凱也計劃利用南方革命的壓力去除親貴勢力,從而獲得大權,然后再以民國中央名義繼續(xù)北洋南下,同時也以民國中央名義進一步中央集權。因此,民國成立后,袁世凱繼續(xù)加強中央集權,繼續(xù)“北洋下南洋”,可以看作是清末十年歷史的延續(xù)。
最后,晚清面臨千年未有之變局,內憂外患,著實不易應對。大抵言之,統(tǒng)治當局在“有重心的同治”局面下行事,既在創(chuàng)制重心,又在尋求平衡。其中有兩個關鍵,一是中外平衡和列強的相互制衡,二是內部關系,尤其是南北的提攜和平衡。晚清數(shù)十年,京城兩度失陷,而仍能維持王朝,實有賴于東南效忠于朝廷。但效忠也是建立在“同治”的基調之上。一旦因外人入侵和清朝高層自己破壞了“有重心的同治”局面,則情況即不一樣。再者,清末隨著工商、教育、媒體、立憲等新事業(yè)而崛起的東南精英如張謇、趙鳳昌、湯壽潛等,較之以前的科舉精英,掌握著更多的權勢。這些東南精英既有其特殊利益,也追求一些現(xiàn)代價值。他們在清末既可與劉坤一的湘系攜手,清末民初也可與袁世凱的北洋勾連,但此后也可與南洋當局、革命黨合作,成為袁世凱統(tǒng)治的制衡力量。這也可視為晚清“同治”的延續(xù)??傊?,就晚清歷史而論,統(tǒng)一國家不在南北互斥互壓,而在南北既形成良性互補,也可以有力制衡,通過洋務新政,走出歷史新局。這就是“有重心的同治”的精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