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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漸衰老意味著什么:變老沒有一定之規(guī)

本文摘自《日漸衰老意味著什么》一書,是日本臨床心理學家河合隼雄同友人多田富雄關于衰老問題的對談。

本文摘自《日漸衰老意味著什么》一書,是日本臨床心理學家河合隼雄同友人多田富雄關于衰老問題的對談。

多田:有很多書籍、論文都在談論衰老的道理啊理念啊什么的,這本書能夠給出這么多實踐性的建議,實在是難得。讀了以后非常吃驚。

河合:能得到先生的認可,深感榮幸。實際上,日常工作中我有不少機會見到一些年長的人,他們經(jīng)常遇到老年人特有的困惑,會帶著很多問題來咨詢。但不能把這些個人事例直通通地拿到公眾面前來說,只能尋找一條比較迂回的路徑。而且,我好像天生就比較厭惡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所以,比起羅列很多抽象的理論,遇到事情首先想到的是我們能做些什么?在這本書里,我大概就是把平常想到的“能做些什么”寫進去了。非常幸運,專欄連載的過程中收到很多讀者來信。這樣,除了我自己的想法,還能了解到大家的關注點,有互動,寫起來就容易多了。書中確實引用了不少讀者來信的內(nèi)容。

《日漸衰老意味著什么》(李靜 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23年7月版)


多田:還真是這樣,有些地方就像是和讀者在對話一樣。

河合:反響最大的是《我?guī)湍阕觥愤@一節(jié)。說的是老人與周圍人之間的交流。站在老年人的立場上來看,他們會覺得,“說出了我們的心里話,有的時候真是能被不經(jīng)意的一句話引爆”。從年輕人這里我也得到反饋,“平常還真沒注意到這一點,仔細想想確實是疏忽了”。生活中有不少場合,僅僅是因為說話的方式稍微有那么一點點不同……

老人,大多數(shù)可能都不怎么喜歡聽年輕人用命令的口氣說話。再有就是態(tài)度,一副我在為你做好事、我對你有很大恩典的樣子,就很讓人受不了。老人們非常反感這些,但周圍的人覺得自己在為老人做事、在照顧功能不健全的老人,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無意識中就會顯露出來。

多田:還真是這樣。我的父親,原本就是個很任性、頑固、聽不進別人意見的人,臨死的階段更是變本加厲。那段時間,家里人真沒少受折磨。但是就這么去世以后,家人反倒釋懷了。想想確實是這樣,人之將死,如果某一天突然一下子變得特別通情達理、特別體諒周圍的人,說什么都客客氣氣的,人走了以后,我們作為親人得多心痛呀。

河合:想說什么就說什么,老人自己也心滿意足……不加修飾地互相面對,把自己的個性都暴露出來直接碰撞,說老實話,這種人際關系還真讓人難以忍受。但反過來看,可能也正因為生活中有這些碰撞,才能實實在在地感覺到自己是個大活人吧。

多田:沒準兒正因為互相這么沖突一下,老人才能維系衰老以后的尊嚴。這本書令我印象很深的有好幾個地方,比如說,有一段寫“從眼睛開始老化”吧(第16節(jié)《老花眼之考證》)。其中寫到“老化通常從眼睛開始,能不能說是人類的一種幸運呢?”,現(xiàn)實當中,還真是這么樣。生物學意義上的老化有它的特征。身體的各種功能并不是都一起站到起跑線上,一聲令下,大家都齊頭并進地開始衰老。通常都是一個功能先開始老化,失去平衡后,另一個功能又跟上來。

河合:讀普通的醫(yī)學方面的書,感覺就是這樣,人在不知不覺當中什么都越變越壞,然后就死掉了。所有的進程好像都模式化了,給人一種“沒救”的絕望感。但是讀了多田先生著作《老いの様式(老年的風格)》(誠信書房)中很多關于老年的討論,才知道,衰老具有多樣性,衰老是沒有固定模式可遵循的。先生不是斷言了嗎:“衰老的進程還是一個未知的世界,不可以簡單地下結論”。這樣的信息對我來說就是一種救贖。所以,拜讀過先生的大作以后,特別想當面請教,直接聽聽先生怎么看待免疫和衰老的關系。

多田:現(xiàn)在普遍認為免疫力是針對傳染病的抵抗能力。嚴格來講,是當有外部物質(zhì)侵入人體后,身體產(chǎn)生的排除外部侵擾的反應機制。免疫系統(tǒng)在這方面像腦子一樣,有一套識別外人的機制。老化以后,這些能力都會衰退。所以老人的死因最終多半都伴隨著感染癥狀。

因此,我就好好研究了一下免疫系統(tǒng)的老化問題。我開始研究的時候,普遍的認知還是伴隨著衰老免疫機能也在同步衰退。

可是當你實際動手去研究以后才發(fā)現(xiàn),人有各種各樣的功能,有些在很早期就開始衰退,有些隨著年齡增長反倒會非常突出地被強化,完全打破了過往的平衡狀態(tài)。所以,衰老的過程并不是沿一個固定的路徑進展,某人的某一項功能會最早開始衰退,另一個人同樣的功能沒準兒反倒更強了。因人而異,非常具有多樣性。

從生物學的觀點來看,不得不說,“衰老”不是一種單一的現(xiàn)象,衰老具有多樣性。如果忽視了這一點,有關“老年”“衰老過程”的研究就會陷入錯誤的認知當中。

河合:人的成長發(fā)育過程,雖然有個人差異,但每個人基本上還都是走著差不多同一條路啊。每個年齡段基本上有個大致的預期,到了差不多這個年齡,這個能力就會發(fā)育到什么程度,再長大又會有那樣的變化。理論上大致是可以這樣描述的。

多田:確實是這樣。按目前的認知水平,生物的生長以及往后的發(fā)育,基本上是預先編的。但即使這樣,從嬰幼兒到兒童的階段,還是會有各種各樣類型的孩子。跟這種現(xiàn)象一樣,老人也同樣有著各種各樣不同的類型。人就得這樣才有意思,千篇一律非常無趣。

河合:真是很有意義。這一點我們得特別地關注一下,否則老了就只能單純地悲觀下去。

而且,一個人一旦精神是悲觀的,好像身體也會跟著悲觀。一種是滿心想著自己從今往后只能變得越來越癡呆、越來越?jīng)]用,另一種則知道自己雖然年紀漸漸大了,但能做的事情還有很多,這個還能干、那個也是可以的。這兩種態(tài)度表現(xiàn)出的狀態(tài)會很不一樣。

個性是決定因素

河合:說到老年的多樣性,以個人差異來解釋,或許能說得通。接著我還想請教一下,一個人到目前為止的生活方式以及對人生的思考、態(tài)度,是不是會對他進入老年以后的狀況產(chǎn)生影響呢?

多田:這一點還不是很清楚。我想,這里說的多樣性,并不是指衰老的速度有差異,而是對于每一個不同的人或者個體來說,衰老會以不同的方式出現(xiàn)。

以免疫學的觀點看,不同的人到目前為止都生過什么病,會影響到他現(xiàn)時點的免疫反應。積累下來,不同人之間的免疫系統(tǒng)就存在相當大的差異。隨著老化,每個人免疫系統(tǒng)的變化過程也有著非常大的偶然性。

河合:人生也是這樣,發(fā)生重大事件的時機常常具有很強的偶然性。因為某一天見了某個人,或者因為哪天走在路上不當心被絆倒了,等等。這時候不禁會猜測:如果那天沒有碰巧遇到那個人,會怎么樣呢?看上去這個偶然事件是后續(xù)故事展開的絕對性契機,但我們退后一步,把視點拉遠一點,或許更能看到事態(tài)一定會發(fā)展到這一步的必然性。甚至會感覺到,即使不是那一天,那么也必定會有其他的某個日子,讓我遇到同樣的人。人生總有些事情,就是有這么樣一種必然的流向。

多田:免疫反應并不都是事先被編好程序的。遭遇到某一件事情,對該事件做出反應并留下記憶,可以說,免疫的建立過程是遵循這樣的方式。而且對各種各樣的孤立事件,每個不同的個體會做出的反應也是不同的。每個人遇見不同的事情,做出截然不同的反應,這樣積累下來的歷史造就了每個人特有的老年時代。

河合:這么看來,老年就是一個人全部歷史的集大成啊。但是現(xiàn)在有各種各樣的研究表明,不僅是人,其他很多東西都是按照程序在運行。

按程序運行的概念普及滲透后,人們的意識或許就會走向極端,覺得自己不過是按照出生時編好的程序在過日子?,F(xiàn)在聽您這么一說,在涉及免疫領域時,按程序運行的意義就變得很淡薄了。

多田:還真是這樣。腦神經(jīng)系統(tǒng)啊,心理學領域啊,比較主張因為各種偶然因素形成了每個人的個性和自性。在身體方面,免疫系統(tǒng)也是這樣,沒有事先預定的軌道,在不同的條件下遇到各種不同的事件,改變著自己的形態(tài)。

比如說,同卵雙胞胎在生物學意義上是完全相同的。但事實上,不僅僅是性格,免疫反應都會表現(xiàn)出很強的個體差異。

河合:聽上去真有意思。雙胞胎在身體方面實在太像了,看上去總覺得兩人是一模一樣的。還有,人們不是經(jīng)常會說嘛,這樣更健康、那樣可以預防癡呆等等。不少人深受這些言論支配,不敢越雷池一步。這么縮手縮腳過日子太可憐了,其實,完全可以活得更輕松一點。

多田:是這么回事兒啊。

河合:大家都很認真、努力,是好事情,但反過來也挺吃虧。遵循各種條條框框,自己把自己的世界圈得越來越狹窄,其實很多糾結不已的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經(jīng)常會聽到年輕人說:“老爸,這樣對身體不好,趕緊戒掉吧?!币艺f,沒必要這么跟自己過不去,年紀大了,適度隨心所欲地過日子就好……

我是這么想啊,如果心態(tài)更加開放一些,像先生說的那樣,看上去偶然的事件必然發(fā)生在某人身上,就能編織出每個人具有個性的生活方式。

多田:在生物學方面,也不認為“生長”本身是事先完全定好的。有一定程度的程序,但按照程序發(fā)育到某個階段,完全相同的細胞在某種條件下變成了手腳,在另一種條件下則變成了大腦神經(jīng)系統(tǒng)。也就是說,細胞本身也在適應環(huán)境,這個過程等于背負起了自己的命運。因此,即使從身體的意義上來說,也不是都由遺傳決定的。在偶發(fā)事件的前提條件下形成千差萬別的身體、千差萬別的個性。目前這種論點更加能夠得到認同。

在這個意義上,具有個性的老年就不單純是大腦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問題,我們還需要把視野擴展到包括肉體在內(nèi)的身體因素等等。

河合:相對于漸漸衰老過程中的多樣性,自己以及周圍人們的心態(tài)是否開放也很重要吧。生活需要一定程度的操作指南,但什么都按照指南來,不敢越雷池一步就有點悲哀了。

多田:就像到了65歲每人發(fā)一張免費交通卡一樣,這種形式就給人一種大家都在一條軌道上行走的印象。

河合:政府行為或許有不得已的地方,有時不得不劃一條線,到65歲一視同仁。作為接受的一方,情況就不一樣了。就像是拿到了一張老人執(zhí)照,被人宣告你已經(jīng)是老人了,從此你什么都不行啦!

關于老年醫(yī)療及老年護理

多田:說到醫(yī)學是怎么定義衰老的,一般來說教科書上都是這么寫著:“伴隨年齡增加引起的生理功能低下”??吹竭@樣的定義,很自然就會想到,年紀大了,身體就會像書本上的曲線圖一樣變化。很多醫(yī)生自己是這么想的,也就給大眾植入了這種印象。60歲差不多是這樣,70歲就會那樣了,按照一定的程序進展。但現(xiàn)實卻不是這樣。

河合:不是圖表畫出來的那樣,人跟人有著非常不同的多樣性。

多田:在這種認識的前提條件下,老人又生病了。疊加上這些偶發(fā)因素,事情變得越來越復雜。

到目前為止,依然不存在一種條理清晰的老化理論。我們對老化的認知以及應對方式還僅僅涉及一些局部。

醫(yī)學領域的情形基本上是這樣,皮膚??频尼t(yī)生只思考皮膚老化的問題;涉及人腦領域的醫(yī)生只想著大腦的老化;而心血管系統(tǒng)的醫(yī)生關注點都集中在動脈硬化之類的。大家都是從一個非常狹窄的切入點進去看世界,我把這稱為“給藠頭剝皮”,剝了一層又一層,越剝越搞不清楚本質(zhì)是什么。視野擴展到如何整體去看待一個特定的個體,可以說我們大學的醫(yī)學部并沒有提供很好的教育。

河合:真像先生指出的那樣,把焦點集中在某一個局部,就比較容易畫出圖表。沒能畫出圖表、得出明確的結論,就不能稱之為研究。所以到處都在搞局部明確的研究,容易出成果。至于整體的人,事情就復雜得多,大家都很茫然,什么也說不出來。老人的情形更是如此。老人醫(yī)療的話題,涉及的范圍可能要比純粹的醫(yī)學領域更加廣泛了。

這不單純是醫(yī)生的責任。當然,身體相關的問題無法避免,我們首先需要的是醫(yī)生。但到底有沒有多田先生說的這種老人醫(yī)學呢?看看我們的現(xiàn)狀,疑問點真是不少。更深入一步思考老年醫(yī)療的話,不僅是醫(yī)生,可能還需要從事臨床心理以及護理的人們參與進來。多方面的人員一起參與探討如何護理老人。

多田:確實是這樣啊,想想我們面對的對象是如此復雜,怎么能是一個簡單的操作手冊可以解決的呢?現(xiàn)在的醫(yī)療現(xiàn)場可以說方方面面都露出破綻,捉襟見肘。

河合:完全贊同先生的意見。像多田先生所說的那樣,照顧這類老人的人們不能簡單地按照操作手冊行事。但是,比如說對癡呆癥的老人該怎么辦?操作手冊的前提條件就是老人已經(jīng)癡呆了,把里邊的各項規(guī)則不分青紅皂白地適用于所有癡呆癥老人身上,也是一件讓人難以認同的事情。所以,老人醫(yī)療到底應該怎么樣,真是人世間一大難題啊。

特別是在日本,這個問題更加嚴重。現(xiàn)在普遍認為癡呆癥老人和臥床老人日漸增加是因為長壽,但我感覺,或許正是因為我們現(xiàn)在的某些做法越來越多地制造出這樣的老人。

多田:把老人的個性排除在外的操作手冊,當然會制造出癡呆老人和臥床老人。

河合:老人們有各自的生活意愿,周圍的人同樣也有自己的考慮。好像美國已經(jīng)在很認真地反省老人醫(yī)療問題,試圖有所改進。

多田:按照很多操作手冊式想法,建設環(huán)境舒適的老人院,就等于完美無缺的老人護理系統(tǒng)。美國曾經(jīng)有過建設只有老人的“老人天堂”都市的例子。

結果,天堂沒有建成,反倒成了一座地獄?,F(xiàn)實情況擺在面前,人們終于想通了,只有老人的老人院是行不通的,要創(chuàng)造年輕人和老人共同生活的環(huán)境。這么一來,要做的事情好像又變成了只要回歸往昔就好。單純回歸往昔肯定會有不少問題,但以此為參照點,或許能找到更好的途徑,去探索適合老人的方案。

河合:應該是1920年代的事情吧,美國在養(yǎng)育孤兒的時候,曾經(jīng)讓他們睡在很寬敞的地方,靜靜地養(yǎng)著。結果,病的病,死的死。通過這個慘劇才認識到,人就是要大家在一起,熱熱鬧鬧地過日子比較好。比起很大型的養(yǎng)育機構,還是像家一樣的地方更適合孩子的成長。說的就是這種感覺吧。

多田:花精力搞大型養(yǎng)老院、大型老人城鎮(zhèn),現(xiàn)在看來真像一場噩夢啊。

河合:老人本身也要有主見,不要被流行的“普遍模式”束縛住手腳,應該積極發(fā)揮自己的個性、特長,自主思考自己老后的生活方式。

能夠說“其實,是這么回事兒……”的生活方式

河合:想換個話題,再請教先生一件事。先生創(chuàng)作了名為《無明の井(無明井)》的能?。▌≈兄鹘菫橐晃粷O夫,處于腦死狀態(tài)并成為心臟移植的提供者后,其靈魂顯現(xiàn),追尋生死之別的新創(chuàng)作能?。?。想問一下先生為什么會起意創(chuàng)作這個能劇呢?

多田:器官移植后的排異反應正是免疫學的問題,所以我一直都在關注。近來,與心臟、肝臟移植相關,在日本,腦死亡也成為整個社會關心的話題。

到目前為止的研究結論使得人們普遍認為個體機能都是由腦子決定的,所以討論的主流觀點是腦死亡后可以隨意處置人們的肉體。這么做到底合適嗎?對這一點,我一直是有疑問的。目前的自然科學分化人體的程度越來越細,因而總是不自覺地把有尊嚴的生命當作一堆凌亂的碎片,這種狀況越來越嚴重。

我是在免疫學領域工作的,知道不僅僅是腦子,每個人身體的其他部分同樣有著與別人截然不同的特質(zhì),因而總是竭力拒絕外來者入侵。這就是生命的運行機理,所以個體的生命是包含腦子在內(nèi)的整體,不能孤零零地把腦子抽出來討論生或者死。

于是,就想到了是不是能讓腦死亡以后的人自己來講述呢?除了由活著的人來講述自己死之前被醫(yī)學零碎化處置的不安,腦死亡后的人還可以提供另一個視角。

到目前為止,我們更多思考的是,如果出現(xiàn)了腦死亡患者,怎么有效地利用他們留下的器官以拯救更多的生命。換位站在被利用者的立場上,由死者講述自己生前的事情,形式上來說,能劇可能是最合適的形式吧。于是有了這個劇。

河合:能劇的形式簡直太合適了。因為先生的職業(yè)是醫(yī)生,那就更讓人佩服了。由腦死亡的人來講述,在醫(yī)療現(xiàn)場可能很難產(chǎn)生這樣的想法吧?醫(yī)學更熱衷于研究如何有效地利用腦死亡患者。

或者說得極端一點,醫(yī)生自己站到了神靈的一側。一副主宰人類命運之神的架勢,讓我看看可以怎么用你們?但這次的能劇卻不是這樣,是腦死亡的人自己來告訴大家他們是怎么想的。能劇這種特殊形式本身,也是保障成功的一個重要因素。

話題再發(fā)散一下吧。復式能樂劇不是有前場和后場之分嗎?后半場主角登場,開口總是說“其實……”。跟能劇的形式很相像,我們這樣的普羅眾生,表層生活之下應該都有一個“其實是這么回事兒……”的內(nèi)容存在。一個人,多大程度上能夠意識到這一點,或許意味著我們一輩子過下來,到底有沒有真正地活過。

但是如果人的生呀、死呀都被肢解得支離破碎,我們作為人真正生活的那一部分就無蹤跡可尋了。

多田:確實,能劇總是在后半場說“實際上……”“其實是這么回事……”。如果每個人都能就其人生說出“其實是這么回事”,我想表面之下一定還有很精彩的故事。

河合:到了老年階段,人好像都有點這種意思。好像也沒做什么特別的事情,但回憶起來,還是有不少能說出“其實當時是這么回事來著……”

再想想,好像腦死亡應該也跟我們談論的話題密切相關吧。但僅僅把腦子看作一個孤立的物體,那么老人的存在真的沒什么意義了。慢慢腦子功能退化,越來越老糊涂了,看起來都是負面因素。越活越?jīng)]勁,就是個廢物。

但如果引入“其實是這么回事”的思考方式,那么我們的關注點就不會單單圍著腦子轉了,或許有機會能發(fā)現(xiàn)更具有個性的老年生活方式。但現(xiàn)實中,以腦子為中心的思潮還是很強大的,每個人無形中都受到影響。即使有人能張口說“其實……”,但接下去大概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該說些什么。

先生創(chuàng)作的能劇,不局限于醫(yī)學領域,對現(xiàn)代人的人生觀或者說生活方式都提出了需要認真思考的問題。這種劇,不知道外國人看了會有什么感覺啊。

多田:公演的時候,來了不少外國人,看上去他們好像蠻有興趣的。在《紐約時報》上還登了劇評——《用古老的形式追究新問題》,確實受到了好評。

實際上,現(xiàn)在實施腦死亡器官移植的還只限于基督教文化的國家。但即便在這些國家,人們也遇到了一些難以切割的、令人不愉快的問題。有一位來觀看能劇的外國著名分子生物學家也說道:“確實,我們不得不面對這種極端不愉快的問題?!?/p>

河合:回避這些問題,視而不見是行不通的。就像先生說的那樣,我們大家都需要思考。其實,就算是思考也不一定能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纯船F(xiàn)狀,大家都漠視根本性的問題,僅僅熱衷于在局部問題上追求研究成果,總不是長久之計。而且在這種潮流中,誰要是站出來大聲呼吁還有這么多問題需要思考,沒準兒立馬就因為不通人情世故,成為眾矢之的……

再回頭看看先生想要探究的問題。首先,它非常難以用單純知識型的方法去討論,加上形式又是能劇,難上加難。

多田:確實像你說的這樣。以前就這方面的想法,我也嘗試寫過討論型的文章,根本得不到共鳴。思來想去,才找到能劇這種表達方式。就算人們都說我偏執(zhí)、頑固吧,到底還是把這樣一部能劇寫出來了,我自己相當滿意。

人都有自己獨特的東西

多田:這本書中有“生命周期”的說法。人確實應該好好思考一下遵循自己生命周期的獨特生活方式。這方面,能樂的行當里很早就有世阿彌寫的《風姿花傳》,其中《第一 各年齡習藝條款》講到關于適合每個人生命周期的學藝方法、能劇演員的生活方式等等。

其中有一段內(nèi)容很讓人佩服。說是如果四十四五了還沒有什么出息的話,說明你天生就沒什么才能,別用“大器晚成”之類的騙人、騙自己了。一不當心就過五十了,成了老人以后,肯定比年輕時更加成不了什么氣候。我理解他的意思是,在一個領域一直做不出成績的時候,不必固執(zhí),不妨換個方向嘗試一下。如果換個方向努力一把還能做出來點事情,倒可以算作自己人生當中獨特的內(nèi)容。即使走到體力的極限不能再進一步時,人在受限的范圍內(nèi)還是能找到新的目標。

河合:我對生命周期這個課題也非常感興趣。讀過《九位》(世阿彌的著作,把能劇藝術的段位分為九個等級),一邊讀一邊想了不少。真是非常有意思的書。我們通常會想象藝能都是從低段位順次升級到高段位,但世阿彌描述的卻不是這樣,雖然也排序,但順序本身就很有深意。除此之外還包含有意象形式的表達。

多田:有一句話很有名,叫作不忘初心。說到初心,其實有三種不同的初心。年輕時的初心,往后不同時期的初心,以及老后的初心。世阿彌在自己的著作《花鏡》中就是這么說的。所謂老后的初心,指體力衰退以后依然要根據(jù)自己的年齡做出相應的調(diào)整,不斷地進行創(chuàng)造性的活動。

河合:老后的初心,真是一個非常好的說法。如果我早點能和先生進行這樣的談話,大概還能多連載個十幾回(笑)。有關老人的智慧,東方文明中真是有不少真知灼見呀。

每一個不同的老人,都能創(chuàng)造不與他人雷同的老年時代。年齡上去了,一樣還需要不斷地構筑具有特性的人生,對自己的人生是要有這樣的認知。

多田:再接著說一個關于世阿彌的話題。世阿彌用過一個非常美麗的詞匯,叫作老年的“謝幕舞”。舞樂中舞蹈者在全劇結束之后,又一次返回舞臺,依依不舍地跳一次離別舞臺的舞蹈之后,離開舞臺。這就是謝幕舞。

河合:真是個充滿魅力的詞。

多田:按世阿彌的說法,積累經(jīng)驗就是“功”。到了老年,安住在自己以往的“功”當中,不知進取,人生就停滯不前了。這種情況,他稱為“住功”。他非常厭惡這種狀態(tài),在“謝幕舞”之前講到這個。

人生即使積累了很多經(jīng)驗,最好不要居功自傲,無論如何都是過往的事情了。到了人生的最后階段,還是要向前看,展現(xiàn)出最終的華麗。完成大業(yè)后,也要再一次回歸舞臺,跳過自己的“謝幕舞”之后,再撤退。

河合:這么一說,就能知道老年人為什么這么招人討厭了,“安住其功”?。〕商鞆埧陂]口就是自己年輕時多厲害。

多田:也可以理解成,雖然你年輕的時候這么做成功了,到老了也不要固執(zhí)于此。算是一種警誡,戒頑固不化。

河合:安住在自己過去的功勞中,不肯譜寫人生的終曲,這個說法,真是太美了。我覺得任何人都有能力做到這一點:跳好自己的人生謝幕舞。關鍵是不要認不清形勢,到了老年體力、腦力都衰退的時候,妄圖用一番大事業(yè)來裝點自己的人生,發(fā)奮創(chuàng)業(yè)或是立志寫一本書流傳百世,其實用不著的。即便躺在床上,在自己的內(nèi)心里也有辦法成就自己的謝幕舞。

我感覺每個人都可以在心中成就自己獨特的謝幕舞,關鍵要看有沒有這個意愿吧。

多田:說到底,有關老年的定義本身就很不清晰。所以每個人按照自己的想法,動腦筋過自己的老年生活就好,根本不需要類似于生活指南一樣的指導意見。

河合:是不是可以說,作為基礎的規(guī)范,指南可以存在,但如果被指南束縛住手腳,就得不償失了。

這本書最初也寫到過,老年的道路是未知的。正因為未知,更需要大家發(fā)揮自己的智慧去創(chuàng)造。

無論是年事漸高的老人本人,還是老人周圍的人們,有必要從一些固有觀念中解放出來。不過,一般來說固有觀念還是根深蒂固的,再加上人年紀大了以后,確實是越來越糊涂,所以無論是誰都很難逃脫這些觀念的束縛。

想想我們自己也是多元化的其中一分子,活出自己的個性不是什么做不到的事情。要抱持這種信念在日漸衰老的路途上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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