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卦”的概念是如何從特定的歷史語境中產(chǎn)生的？

如果我們要理解性別壓迫是如何運作和再生產(chǎn)的，那么去追溯那些經(jīng)常被用于定義和貶低婦女的詞語的歷史是一個必要的步驟。在此，“gossip”一詞的歷史具有典范意義。通過它，我們可以追蹤從現(xiàn)代英國的開端以來，對婦女長達兩個世紀的攻擊。在這段歷史中，一個通常被用于親密的女性朋友之間的語詞，轉(zhuǎn)變?yōu)榱艘粋€表示閑聊、背后誹謗的詞，也即指挑撥離間的談話，與女性友誼所暗含和產(chǎn)生的團結(jié)正相反。將負面的含義附著在那些表達女性之間友誼的詞語之上，破壞了曾在中世紀盛行的女性社交，當時的婦女大多從事集體性質(zhì)的活動，至少在底層社會是如此，她們形成了一個緊密結(jié)合的社群，這是在現(xiàn)代社會中無可比擬的力量來源。

我們經(jīng)?？梢栽诋敃r的文獻記載中找到這個詞的蛛絲馬跡?！癎ossip”源自古英語中的“God”（上帝）和“sibb”（同族），最初的含義是指“教父教母”，即與受洗的孩子有靈性關(guān)系的人。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詞的含義有所擴展。在近代早期的英格蘭，“gossip”一詞指的是在生產(chǎn)時的陪伴者，不僅限于助產(chǎn)師。它也是一個被用來指稱女性朋友的用語，并不必然帶有貶義。無論是哪種情況，這個詞都帶有強烈的情感意味，當我們發(fā)現(xiàn)這個詞在應用中表達前現(xiàn)代英國社會中婦女之間的聯(lián)結(jié)時，就得知了這一點。

在《切斯特組劇》（Chester Cycle）的其中一部神秘劇中，我們可以發(fā)覺具有這種意味的相關(guān)例子，表明了“八卦”是一個有強烈情感依附（attachment）的用語。神秘劇是同業(yè)工會成員的產(chǎn)物，他們通過創(chuàng)作和資助這些表演，試圖提高他們作為當?shù)貦?quán)力結(jié)構(gòu)一部分的社會地位。由此，他們致力于維護那些被期待的，諷刺那些應該遭到譴責的行為模式。他們批評那些強勢、獨立的女性，尤其是她們和丈夫的關(guān)系，譴責她們喜歡自己的朋友勝過自己的丈夫。正如托馬斯·賴特（Thomas Wright）在《中世紀英國家庭禮儀和情感史》中所記載的，他們經(jīng)常描述她們過著獨立的生活，經(jīng)?！芭c她們的‘gossips（女性友人）’在公共酒館里聚會、喝酒和玩樂”。因此，在表現(xiàn)諾亞催促人和動物進入方舟的那一部神秘劇中，妻子和她的“gossips”坐在小酒館里，丈夫叫她也拒絕離開，即使水位已經(jīng)在上升，“除非允許她帶她的‘gossips’一起走”。以下這些話，據(jù)賴特說，是神秘劇的作者讓她說出的（而她顯然不贊成）：

是的，先生，請揚起你的帆，

迎著這猛烈的冰雹向前劃去，

因為毫無疑問，

我不會離開這個小鎮(zhèn)，

但我有我的gossips，每個人

我不會再走一步。

她們不會被淹死，遵照圣約翰

而我可能會拯救她們的性命！

看在上帝的分上，她們很愛我

除非你讓她們上你的船，

否則現(xiàn)在就劃去你想去的地方

給自己找個新的老婆。

在劇中，這一幕以妻子毆打丈夫的打斗而結(jié)束。

“小酒館，”賴特指出，“是中下層婦女的圣地，她們聚集在那里喝酒和gossip（閑聊）。”他補充說：“小酒館里聚集的gossips（女性友人）構(gòu)成了15世紀和16世紀英國和法國許多流行歌曲的主題。”他引用了一首可能是15世紀中期的歌曲作為例子，描述了其中的一次聚會。這里的女人“偶然相遇”，決定去“酒最好的地方”，她們兩兩結(jié)伴，以免引起丈夫的注意。然后她們走不同的路回家，“告訴她們的丈夫她們?nèi)チ私烫谩薄?/p>

神秘文學和道德劇屬于一個過渡時期，在這一時期，婦女依然保持著相當程度的社會權(quán)力，但由于行會（贊助了戲劇的制作）開始將婦女排除在外，并在家庭和公共空間之間建立新的界限，婦女在城市的社會地位也就日益受到威脅。并不令人驚訝的是，劇中的女性常常遭強烈譴責，并被表現(xiàn)為好爭執(zhí)、有攻擊性的，隨時準備與丈夫?qū)χ?。這種形象的典型出現(xiàn)在“為馬褲而斗爭”中，女性作為支配者（dominatrix）出現(xiàn)，鞭打她的丈夫，跨坐在他的背上，這種角色的顛倒顯然是想要羞辱那些允許讓他們的妻子“在上面”的男人。

這些諷刺的再現(xiàn)，是一種日益增長的厭女情緒的表達，對于維持只有男性的行會政治起到了作用。但是，將婦女表現(xiàn)為強壯的、自信的角色，也抓住了當時性別關(guān)系的本質(zhì)，因為無論是在鄉(xiāng)村還是在城市，婦女都不依靠男人生存；她們有自己的活動，和其他婦女分享她們的生活，并和其他婦女一起工作。她們縫紉、洗衣服，生育時有其他婦女陪伴身旁，男人嚴禁進入分娩室。她們在法律上的地位反映了這種更大的自主權(quán)，在14世紀的意大利，如果有一個男人攻擊或騷擾她們，婦女們可以自己單獨去法院告發(fā)他。

然而，到了16世紀，女性的社會地位開始惡化，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原本對婦女的諷刺被針對婦女的戰(zhàn)爭所取代，尤其是對于下層婦女來說，這反映在更多的婦女被抨擊為“潑婦”（scolds）、專橫的妻子及被指控使用巫術(shù)。隨著這一發(fā)展，我們可以發(fā)覺八卦的含義發(fā)生了改變，越來越多地被用來指那些嚼舌根（idle talk）的婦女。傳統(tǒng)的意義依然在延續(xù)。當塞繆爾·羅蘭茲（Samuel Rowlands）于1602年寫下《八卦的快樂時光》（Tis Merrie When Gossips Meete）這篇諷刺文章，描述三個倫敦婦女在酒館里花幾個小時談論男人和婚姻時，這個詞依然指代女性友誼，意味著“婦女可以創(chuàng)造自己的社交網(wǎng)絡和社會空間”，并以此對抗男性權(quán)威。但隨著一個世紀的發(fā)展，這個詞的負面意味占了主導。正如之前所提及的，這樣的轉(zhuǎn)變是和家庭中的父權(quán)權(quán)威加強與婦女被排除在手工業(yè)、行會之外同時發(fā)生的，這些都和圈地進程一起，導致了“貧困的女性化”。隨著家庭和家庭中男性權(quán)威的鞏固——這代表了一種國家對妻子和孩子的權(quán)力，以及由于失去了曾經(jīng)的謀生手段，婦女的權(quán)力和女性的友誼都被削弱了。

因此，雖然在中世紀晚期，妻子仍然可以被表現(xiàn)為站出來支持丈夫，甚至與他發(fā)生沖突，但到了16世紀末期，她的任何獨立表現(xiàn)和對丈夫的任何批評都會遭受嚴厲的懲罰。服從——正如當時的文學作品中所不斷強調(diào)的那樣——是妻子的主要職責，教會、法律和公共輿論加強了這種看法，并最終由針對“潑婦”的嚴酷懲罰來實現(xiàn)，比如“潑婦轡頭”（scold's bridle），也被稱為“布蘭克斯”（branks），一種由金屬和皮革制成的施虐裝置，一旦婦女試圖開口說話就會撕開她的舌頭。這是一個可以把婦女的頭圍起來的鐵質(zhì)框架，帶有一個大約兩英寸長、一英寸寬的轡頭可以伸進嘴里，并壓在舌頭上，通常布滿了尖刺，只要違抗者動一下舌頭就會疼痛不已，讓說話變得不可能。

這種折磨裝置于1567年在蘇格蘭被首次記錄，用于懲罰那些被視為“嘮嘮叨叨”“罵罵咧咧”或行為放蕩的下層婦女，而這些婦女通常被懷疑為女巫。那些被視為女巫、悍婦和潑婦的妻子也被迫在頭上鎖扣住這種裝置。這種裝置通常也叫“八卦轡頭”（gossip bridle），證實了“gossip”一詞含義的轉(zhuǎn)變。那些被指控的婦女，戴著這樣一個鎖住她們頭和嘴的枷鎖，被帶領(lǐng)著穿過城鎮(zhèn)，遭受殘酷的公開羞辱，這一切肯定會讓所有婦女害怕，因其展示了如果婦女不保持順從，等待著她的將是怎樣的后果。值得一提的是，在美國的弗吉尼亞，直到18世紀，這種裝飾都是用來控制奴隸的。

那些敢于表達自己/反叛的婦女遭受的另一種酷刑是“浸水刑凳”（cucking stool）或“鴨子椅”（ducking stool），也用于懲罰妓女和那些參加反圈地叛亂的婦女。婦女被綁在這種椅子上，“坐在上面被扔進池塘或河里”。根據(jù)D.E.昂德當（D.E.Underdown）的說法，在1560年之后，采取這種方式的記錄開始增多。

婦女還被帶到法庭，并因為“罵街”而被罰款，牧師們則在布道的時候?qū)λ齻兊纳囝^大加撻伐。妻子們尤其被要求保持安靜，“要無條件地服從丈夫”，且“敬畏他們”。最重要的是，要求她們視自己的丈夫和家庭為她們關(guān)注的中心，不要在窗前或門前逗留太久。她們甚至被勸阻在婚后過多地拜訪家人，尤其是不要與她們的女性朋友待在一起。繼而，在1574年“發(fā)布了一項公告，禁止婦女為了閑聊而見面”，并且命令丈夫“把妻子關(guān)在家里”。女性間的友誼是獵巫的目標之一，在審判的過程中，被指控的婦女在酷刑之下被強迫互相揭發(fā)，朋友告發(fā)朋友，女兒告發(fā)母親。

正是在這樣的語境下，“gossip”從一個表達友誼和喜愛之情的詞變成了一個詆毀和嘲諷的詞。即使在使用舊的含義時，新的意味也會展現(xiàn)出來：gossip一詞在16世紀末代指一個非正式的婦女團體，她們通過個人審查或公共儀式來加強社會可接受的行為，這表明了（比如在助產(chǎn)師的例子中）婦女之間的合作是為維持社會秩序而服務的。

八卦在今天指的是非正式的談話，通常使其談論的對象受到傷害。它主要是指那些從不負責任地貶低他人中獲得滿足感的談話，是不為公眾所知的信息流通，但足以毀掉一個人的聲譽，而且它明確地指向“婦女之間的談話”。

是女人在那里“八卦”，因為她們沒什么更好的事情可做，也沒什么可以獲取真正知識和信息的途徑，并在結(jié)構(gòu)上沒有能力構(gòu)建基于事實的、理性的對話。因此，八卦是貶低女性的一個組成部分，特別是在家務中，據(jù)說這是八卦盛行的理想場所。

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那樣，“八卦”的概念是從一個特定的歷史語境中產(chǎn)生的。如果從另一個文化傳統(tǒng)的視角來看，這種“婦女之間的閑談”會顯得非常不一樣。在世界的很多地方，婦女在歷史上被視為歷史的編織者——是那些讓過去的聲音和社群的記憶保持鮮活的人，并通過將它們傳遞給未來的一代，創(chuàng)造一種集體的認同和深刻的聯(lián)結(jié)感。她們傳承已經(jīng)習得的知識和智慧——關(guān)于醫(yī)治的方法、心靈的問題以及對人類行為的理解，首先是那些男人的行為。給所有這些知識的生產(chǎn)貼上“八卦”標簽是貶低婦女的一部分——這是魔鬼學家對女性刻板印象構(gòu)建的延續(xù)，認為女性容易產(chǎn)生惡意，并嫉妒他人的財富和權(quán)力，隨時準備著聽從魔鬼的安排。婦女正是以這種方式被壓制，至今被排除在許多決策的場合之外，被剝奪了定義自己經(jīng)歷的可能性，并且被迫應對男人對她們或是厭女或是理想化的描述。但我們正在重新獲得我們的知識，正如一位婦女最近在一次關(guān)于巫術(shù)意義的會議上所說的，魔法就是：“我們知道我們知道。”

本文摘自《對女性的恐懼：女巫、獵巫和婦女》，[意]西爾維婭·費代里奇著，陳超穎譯，光啟書局｜上海人民出版社2023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