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外媒7月12日報道,歐洲著名作家米蘭·昆德拉去世,終年94歲。
米蘭·昆德拉,1929年出生于捷克,著有長篇小說《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玩笑》《生活在別處》《不朽》《笑忘錄》等。其中《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一書曾在國內文化圈十分流行。
在《米蘭·昆德拉:一種作家人生》一書中,傳記作家讓-多米尼克·布里埃引述有迄今尚未發(fā)表的資料與談話內容,描述了昆德拉所處的歷史時代,分析了昆德拉的存在境遇及遭遇。
1950年,赫爾曼·布洛赫在美國就kitsch(媚俗)做了一場講座,這是他在多篇論文中曾附帶論及的問題。這次講座五年后,他出了一本小書,題為《關于kitsch的幾點看法》。該書的獨特之處在于將此前僅涉及藝術與物的kitsch概念擴大至人,擴大至人與物的關系,乃至人與同類及自身構建的關系。kitsch一詞來自德語,詞源不明(有可能脫胎于動詞kitschen:當街撿垃圾),最早多用作形容詞,而作名詞的用法較少見,出現于19世紀下半葉。據布洛赫所說,kitsch一詞的興起與資本主義和有產者的生產方式有關,服務于大多數人的大規(guī)模生產取代了限于精英的貴族藝術。然而,盡管形容詞kitsch一開始只限于修飾一種庸俗的藝術形式,布洛赫卻引入了“homme-kitsch”(“媚俗人”)的概念,此種人對待世界的老套方式直接產生于德國感傷浪漫主義。
米蘭·昆德拉
1984年,昆德拉將kitsch一詞用作《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的關鍵詞之一。他不久后在《小說的藝術》中坦言:“我有些不安……事實上,該詞在法國幾乎不為人所知,或者說了解的只是該詞很貧乏的含義。在赫爾曼·布洛赫那部著名隨筆集的法語版中,kitsch一詞被譯為‘低俗藝術’。這是一種曲解,因為布洛赫正指出kitsch并非僅指一種品位差的藝術品,有一種kitsch態(tài)度,有kitsch行為。”昆德拉擴大了該詞的語義范圍。一開始局限于審美范圍,kitsch在昆德拉的筆下成為一種存在性范疇,可借以探查人類生活的大多數領域:藝術、政治、哲學與情感等。昆德拉借此回到他偏愛的主題:存在的主題。為此,他必須上溯至《創(chuàng)世記》和創(chuàng)世的敘述。他區(qū)分了兩種態(tài)度。首先是信仰者的態(tài)度,他們毫無保留地加入自我完善的行動中:“因此,創(chuàng)世是非如此不可的,生命是美好的,所以生育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我們把這種基本的信仰稱為對生命的絕對認同?!毕喾?,第二種態(tài)度在于注意到世界的不完善,這一不完善由人隱蔽進行的排泄行為所表明。
這種二元對立表面看似粗俗,但在昆德拉看來,有著神學的(如果人是依照上帝形象而創(chuàng)造的,那么上帝就必然有腸子,這一想法至少是褻瀆性的)和審美的影響。他在同一本書里繼續(xù)寫道:“對糞便的避諱是形而上學的。排便的那一刻,是創(chuàng)世說無法接受的特征的日常證明。兩者必居其一:要么糞便是可以接受的(那就不要把自己關在衛(wèi)生間里!),要么創(chuàng)造我們人類的方式是無法接受的……因此,對生命的絕對認同所具有的美學理想,是一個否認糞便、每個人都視糞便為不存在的世界。這一美學理想被稱為kitsch。”
除了這些形而上學的思考外,對世界完美性質的認同也許足以證明人自身繁殖的必要性。昆德拉投向這一問題的目光不是模棱兩可的。他小說中的人物像他一樣都沒有孩子?;蛘呒词褂泻⒆樱麄兣c后代之間的關系要么幾乎不存在,要么是沖突性的:《生活在別處》中,雅羅米爾的母親有著控制欲,以神經質的行為阻止兒子進入成年,間接造成了他的早亡。
《告別圓舞曲》書封
十年前,在《告別圓舞曲》中,主題之一就是生育,昆德拉通過與朋友伯特萊夫閑聊的雅庫布之口,列舉了不生育的種種理由。他宣稱:“生育是最后且最大的禁忌,此禁忌蘊含著最為嚴重的厄運?!彪S之便是反對生育的一系列論據,昭示了對生命絕對認同的概念,他認為:“有孩子,顯示出對人的絕對認同。如果我有一個孩子,就仿佛我在說:我出生了,嘗到了人生的滋味,我發(fā)現人生是美好的,值得重復?!睂@一不容置辯的論據,神秘主義者伯特萊夫如此回擊:“那您不認為人生是美好的?”這簡單的一問讓雅庫布很尷尬,他一邊堅持自己的立場,一邊退讓說,他說的話中更多的是疑惑,而非確信:“(他)想精確表達,謹慎地說:‘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永遠不能百分之百地確定說:人是一個美妙的生命,我想繁殖它。”
進而在毀滅性的沖動之下,他不顧是基督教的還是共產主義的,將任何生育政策都歸結于一種將人導向毀滅的宣傳行為:“在傳宗接代這唯一的欲望的驅使下,人類最終將在自己狹小的地球上窒息而亡?!边@一論說帶有馬爾薩斯主義的口吻,昆德拉在厭惡人類的觀點中,對孩子遭遇的社會與就學境況提出疑問:“顯然我應該自問,我到底要將自己的孩子送往何種世界。學校將很快把我的孩子奪走,在孩子的頭腦中灌滿謊言……難道我非得眼睜睜看著我的兒子成為因循守舊的傻瓜?”最后,自絕生育的最終理由是女性身體被生育奪去了情色,對一個放縱之人而言,這或許是最重要的理由:“一想到我心愛的女人的乳房要變成一個奶袋,我就不可能不感到厭惡。”小說中的另一個人物克里瑪便有這種厭惡感。因一夜情而被他導致懷孕的露辛娜不再能激起他的欲望:“露辛娜懷孕,這將她漸漸地、不知不覺地置于無性的焦慮境地。當然,他讓自己一定要對她表現得溫柔,要親她,愛撫她……但這只不過是一種表示、一個空洞的符號,對身體的興趣已全然不在?!?/p>
對昆德拉而言,生育的需要是典型的媚俗態(tài)度,媚俗之人正是借此表達他對永恒的欲望。媚俗是放棄清醒的認識,也是拒絕面對人類的境況:“這是一種需求,即在美化的謊言之鏡中看自己,并帶著一種激動的滿足感認出自己。”作為資本主義特有的民主的一種顯現,媚俗有某種與愚昧、傷感相關的東西,而愚昧與傷感是謊言的兩面。為了讓各種觀念結成同盟,除矮平化外別無他法?!澳蔷褪窍敕皆O法地取悅最大多數人。”他繼續(xù)寫道,“為取悅他人,就得確認大家想聽什么,服務于已接受的觀念。媚俗就是將已接受的觀念用美與激動的言語表達。它贏得我們對自身、對我們認為且感覺到的庸俗之物感動的淚水。”
因此媚俗可能是一塊悲慘的遮羞布,抑或是對悲慘的一種呈現,帶有令人滿意的外表,讓我們可以接受。昆德拉指出,正因為如此,媚俗為各派的政治人物所青睞?!跋L乩眨ㄈ缙湎容呁溃┦敲乃椎慕^對擁躉,”赫爾曼·布洛赫寫道,“這并非偶然。他以血腥的媚俗為生,也媚俗而喜歡吃塔形蛋糕。他們兩位都覺得很美。尼祿也同樣如此,喜好狂熱之美,他的藝術天賦也許要高于希特勒?!?/p>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書封
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五一節(jié)游行這一必須裝出歡快的情形讓薩比娜反感。她不喜歡這種假幸福的面具,幾乎寧愿要真正的強制性暴力,極權制度沒有遮掩的暴力。“理想世界一旦實現,在那個到處是愚蠢的笑臉的世界里,她恐怕連一句話都說不出口,過不了一周,她就會因恐慌而死。”
“民主”的媚俗較之極權的媚俗,要少幾分無恥,多幾分狡黠,但運行機制是同樣的:感動與感傷,這是在孩子臉上呈現的兩種具有代表性的表情?!罢l也不如政治家們那樣明白。只要附近出現一臺照相機,他們便跑向身邊看到的第一個孩子,把孩子抱起來,親孩子的臉蛋。媚俗是所有政治家的美學理想。”無論是在極權國家被軍事化到可笑的地步,還是在民主國家被媒體不動聲色地廣為傳播,其形象是同一的:完滿幸福的形象,抑或包裹著美好情感的不幸或哀怨的形象。
米蘭·昆德拉喜愛捷克和法國的超現實主義詩歌、雅納切克的音樂、費里尼的電影,仍然以為能讓這些被罷黜的藝術與社會主義相安無事。在極權主義媚俗當道時,對個人主義、非因循守舊、諷刺、懷疑主義、同性戀、不生孩子的選擇等偏離行為而言,還存在一個空間,雖然很小且時刻有消亡的威脅。在西方,昆德拉發(fā)現這一空間消失了,媚俗取得勝利,占領了所有地方。“在距今不遠的時代,現代主義還意味著對固有觀念、對媚俗的一種非墨守成規(guī)的反抗。而今日,現代性已經與大眾傳媒的巨大活力相融。成為現代人,就意味著一種瘋狂的努力,竭力跟上潮流,墨守成規(guī),比最墨守成規(guī)的人還墨守成規(guī)?,F代性披上了媚俗的袍子?!?/p>
昆德拉把自己定位為一個“反現代的現代人”。這一矛盾定位勢必要區(qū)分現代性與現代主義,前者與藝術史的某個時期相關聯(lián),后者則反映技術發(fā)展所決定的世界狀況與人類生活,是一種進步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昆德拉作為藝術家和小說家,無疑處于現代派陣營,該陣營源自一次美學革命——他在這方面列舉了卡夫卡和貢布羅維奇的名字——橫掃了數十年的浪漫主義重負,創(chuàng)造出一種新的語言,以從未有過的尖銳性去理解現代世界。
昆德拉一再強調現代性與現代世界之間的二律背反。在他看來,證據便是電影藝術家費德里科·費里尼在其藝術生涯的最后時期不再受公眾喜愛,小說家昆德拉在其中發(fā)現了具有揭示性的時代征兆:“在其生涯的最后十年,我聽到的都是講他的壞話。在我看來,這并不是因為他的性情和方式多變。我想我在其中隱約發(fā)現了某種更為嚴重的東西:宣告現代藝術的終結;對它的強烈摒棄。仿佛(在文化精英到處丟失他們的影響的某一時期)平庸的大多數人(終于?。┛梢哉f出他們的所想,對違背他們的情趣而強加給他們的一切進行報復?!?/p>
《米蘭·昆德拉:一種作家人生》書封
從海德格爾的視角看,媚俗是《存在與時間》的作者所描述的存在之遺忘的結果,昆德拉認為,小說的任務便是要彌補這一點。如伊朗文學批評家洛加葉·哈基蓋特·卡赫所言:“在媚俗的世界,一切的結果都是遺忘,對自然的遺忘,對歷史、對自身的遺忘。因缺失美而犯下過錯的一切都被消除,因為在這個世界里是不受喜愛的。媚俗令我們遺忘生命最本質的真相,昆德拉將媚俗視作遮蔽世界真相和復雜性的屏風,一個人人都有的屏風。如今,媚俗無處不在,無時不在,是常見的。它追逐著我們,誰也不可能完全逃脫。人們可以某種方式認為自己躲到媚俗的世界,已竭盡所能地忘卻生死之焦慮,可千萬別忘記,在被遺忘之前,我們將變?yōu)槊乃?。媚俗,是存在與遺忘之間的連接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