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將近60萬的觀眾在豆瓣上打出平均9.4的國產(chǎn)劇罕見高分,關(guān)于《漫長的季節(jié)》是不是近年來最好的國產(chǎn)電視劇的討論成為一個熱門話題。這當然是一個見仁見智的問題,但至少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漫長的季節(jié)》是一部具有極為豐富和縝密細節(jié)的電視劇。用網(wǎng)絡流行語來說,就是這部劇隱藏著無數(shù)值得挖掘的彩蛋,伴隨著二刷三刷越看越上頭,越“吃”越有嚼勁,眾多網(wǎng)友對其中致敬的經(jīng)典影視作品(包括《馬大帥》《泰坦尼克號》《春風沉醉的晚上》《青紅》《殺人回憶》等),以及精彩的配樂(包括《Blue Moon》《月光》《小星星變奏曲》《Detached》《藍色多瑙河》《我會早點走開》《If There Is A Tomorrow》《再回首》等各種音樂風格的作品)都津津樂道,這些作品或暗示人物命運,或營造劇情氛圍,或推動故事發(fā)展,處處彰顯著以導演為核心的制作團隊的高超水準和良苦用心。其實,除了影視和音樂作品之外,這部劇中還或明或暗地鑲嵌著三本“命運之書”,構(gòu)成了三處關(guān)鍵的伏筆和隱喻,不僅隱藏著人物命運的演變和歸宿、劇情的發(fā)展和反轉(zhuǎn),甚至從中透露出整部電視劇的精神氣質(zhì)和風格基調(diào),細品之下令人回味良久。
《漫長的季節(jié)》海報
《夢的解析》
作為“樺林三劍客”之一的龔彪,雖然基本游離在“碎尸案”之外,卻是整部劇的關(guān)鍵性角色。一般人遭遇兇殺案件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類似龔彪這樣的“如夢一場”的人生經(jīng)歷似乎更能激起普通觀眾的共鳴。如果說劇中出現(xiàn)過的所有文藝作品,只有一部從頭到尾始終貫穿于人物的對白和劇情的發(fā)展,那就是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梢哉f,龔彪一生的命運之歌和《夢的解析》一書緊密關(guān)聯(lián),后者成為一種象征性的人生隱喻。觀眾在觀看和感嘆龔彪一生命運的跌宕起伏時,也同時在回味著自己的人生。
《夢的解析》
作為九十年代的大學生,當年的龔彪是個不折不扣的文藝青年,處處帶著浪漫主義色彩,甚至是冒著傻氣。當看到黃麗茹的第一眼,他就喜歡上了這個漂亮的小護士。當他終于約上對方看電影時,傻乎乎的龔彪竟在電影院大談弗洛伊德,其實不過是雞同鴨講,因為兩個人從一開始就不是一路人。于是,就有了下面這段令人捧腹卻又透著悲涼的精彩對白(其中暗示了彪子和麗茹的結(jié)局):
龔彪:弗洛伊德說過,一個精神健康的人,都能做到兩件事,認真工作以及愛人。工作這塊,我基本上已經(jīng)做到一騎絕塵了?,F(xiàn)在就差愛人了。
黃麗茹:誰是弗洛伊德???
龔彪:一個學者,主要研究做夢的。
黃麗茹:他分房了嗎?
龔彪:那沒有,他不是咱們廠的。
其實,龔彪口中所謂工作上“已經(jīng)一騎絕塵”,在黃麗茹看來根本就不算什么,因為她關(guān)心的是有沒有房子這個現(xiàn)實問題。于是,當我們后來發(fā)現(xiàn)她成為樺鋼廠長宋玉坤的情人時,并不會感到有多意外。直到兩人的私情被廠長老婆察覺,深陷危機的黃麗茹以借閱《夢的解析》的名義,主動找上了正在追求她的龔彪,并在對方宿舍里春宵一度(龔彪上躥下跳地找書,最后發(fā)現(xiàn)竟藏在自己胸口作為防身道具的橋段,令人叫絕?。???蓱z的彪子以為是自己的堅持和魅力打動了黃麗茹的芳心,很快就定下了婚期,還向工友們炫耀。其實,龔彪的“桃花運”,只不過是黃麗茹的“過河之計”,最終讓自己淪為“接盤俠”。
后來,得知事情真相的龔彪竟沒有嫌棄黃麗茹,“重感情”的他展現(xiàn)了一個男人的胸襟(他曾在劇中自白自己一生最大的缺點就是“重感情”),不僅照顧因小產(chǎn)住院的黃麗茹,還買了一束對方喜歡的馬蹄蓮花求婚。諷刺的是,馬蹄蓮的花語是愛、幸福和純潔,代表著忠貞不渝,永結(jié)同心。在之后的十八年中,兩人慢慢地將生活過成了一地雞毛。當龔彪偷瞞著花15萬買了一輛二手車,被對方發(fā)現(xiàn)后(這些錢原本是黃麗茹用來開美容診所的),家庭的矛盾開始爆發(fā);而當黃麗茹因私下替徐姐割雙臉皮出現(xiàn)失誤,被對方訛走10萬后,龔彪用“等我那賽鴿一孵化,大十幾萬就有了”這樣的傻樂呵話安慰對方。于是,就有了下面這段黃麗茹第一次提出離婚前的絕望對白:
黃麗茹:我真羨慕你,能一直活在夢里。
龔彪:有啥不好的,那夢,也是對現(xiàn)實的一種映射。
此后的黃麗茹,再也不掩飾自己的行為。在龔彪面前,明目張膽的跟合伙人郝哥舉止親密,臉上洋溢著龔彪多年未見的燦爛笑容。這一次,龔彪放過了自己,也放過了麗茹,將房子、存款都給了對方,選擇凈身出戶。最后的晚餐后,龔彪在臨出門前對黃麗茹說:“咱倆一起過那么多年,老覺得像做一場夢似的,現(xiàn)在夢醒了,以后咱倆都好好的?!蓖瑫r,他建議對方將即將開業(yè)的美容診所取名為“如夢”。十八年,一個輪回,從當年戴的“綠圍巾”,到如今穿的“黃T恤”,龔彪目睹了黃麗茹與郝哥的親密關(guān)系,好似當年黃宋的故事再次上演。真真是綠了感情,黃了婚姻,好似做了一場漫長的夢。
縱觀龔彪和黃麗茹的整條故事線,從第一次約會,到共度春宵,都源于《夢的解析》。而這最后的分別,也是在“如夢”的唏噓中結(jié)束。
《漫長的告別》
眾所周知,一部電視劇的成功高度建立在一個扎實過硬的劇本之上。如果導演辛爽直接將《凜冬之刃》搬上銀幕,那么它將是一部不折不扣的懸疑劇,并且在很大程度上可能是一部平庸之作。于是,辛爽團隊花了將近一年時間改編這個劇本(將東北著名青年小說家班宇請入改編團隊),將故事的重點從案件轉(zhuǎn)移到人物,龔彪、馬德勝、李巧云、邢三兒等人的故事被整條時間線打通,人物命運起伏的生活質(zhì)感得以凸顯,這便有了網(wǎng)友們口中對這部劇的高度一致的評價:“懸疑是外殼,命運是內(nèi)核”。
據(jù)說有些網(wǎng)友嫌這部劇的敘事節(jié)奏比較慢,其實它的節(jié)奏一點也不慢,甚至有點快。因為許多簡短甚至是一閃而過的鏡頭都包含了大量豐富的細節(jié),處處透著機鋒和伏筆,讓人回味無窮。對于整部劇的風格定位,馬德勝的人物形象,乃至綿延了將近二十年的“碎尸案”的最終謎底,所有這一切都由導演辛爽借馬德勝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一句話隱隱道出。話說樺林“碎尸案”發(fā)生后,刑警隊隊長馬德勝在得到局長的提點后,希望王響成為自己長在樺鋼身上的“眼睛”,幫助尋找破案線索,兩人以福爾摩斯和華生互相恭維。后來,意識到王響的兒子王陽可能涉案后,馬德勝立即把王響排除在案子之外。于是,就有了下面這段極易被觀眾忽略的簡短對白:
王響:我不是華生嗎?
馬德勝:小說少看。我喜歡錢德勒。
在此,馬隊的這句“小說少看”中的“小說”顯然是特指福爾摩斯一類的探案小說,這類小說往往以案件為核心,最后以抽絲剝繭的形式找出真正的兇手。馬隊當然關(guān)心誰是真兇,但如果把后半句“我喜歡錢德勒”只是簡單地理解為他故意疏遠王響的推辭,那就大大地辜負了導演的良苦用心。其實,這句話是辛爽在導演稿里以導演視角加進去的內(nèi)容,他之所以要祭出“錢德勒”這尊社會推理派大神,就是想引出他的代表作——《漫長的告別》(The Long Goodbye)。顯而易見,這部小說的題目非常貼合電視劇的主題,每個人物都在這部劇中經(jīng)歷了那個漫長的秋季,無論是王響還是馬德勝,他們都被困在了十八年前,他們都需要告別那個漫長的秋天,去迎接自己嶄新的人生。于是,便有了全劇結(jié)尾處反復出現(xiàn)的那句話“向前看,別回頭”。
《漫長的告別》
細細玩味馬德勝這個人物形象,我們不難聯(lián)想到《漫長的告別》那個著名的硬漢刑警——菲利普·馬洛。對此,導演辛爽直言“菲利普·馬洛其實跟‘馬大爺’(馬德勝)在性格和命運上都有某種程度的相似”。是的,兩人都有著相似的倔強性格和令人唏噓的命運,那種要把案子一追到底以查明真兇的勇氣和決心,讓馬德勝全然不顧樺鋼鬧的沸沸揚揚的群體性事件,乃至后來港商盧文仲的失蹤案,一門心思撲在“碎尸案”上。以至于被局長嚴厲訓斥后,他竟憤然辭職,并當場脫下警服、帽子和鞋子,穿著一身秋衣秋褲離開了局長辦公室。在此,馬德勝的確類似于錢德勒筆下的大偵探馬洛,當工作未能達到他的道德標準,他便不再認同這份工作,甚至反諷式的扔下一句“我不配這身警服”。
《漫長的告別》中有一個著名的橋段,就是嫌疑人特里在墨西哥詐死,以另一種身份活了下來。而在《漫長的季節(jié)》中,沈墨將自己偽裝成死者,以殷紅的身份繼續(xù)生活。兩位馬警官處理的都是一宗詐死的案件,這難道只是驚人的巧合嗎?當然,《漫長的季節(jié)》對《漫長的告別》的最大致敬,還在于兩者在精神氣質(zhì)和風格基調(diào)上的高度一致。錢德勒以馬洛為主人公的系列小說將偵探小說這種文學類型提升到了一個全新的高度,因為他將傳統(tǒng)偵探小說從注重探案和推理,轉(zhuǎn)變?yōu)楦雨P(guān)注人物的立體式刻畫,以及對人性的復雜性和深刻性的挖掘。這正是《漫長的季節(jié)》這一反復修改和打磨的劇本所孜孜以求要調(diào)整的方向,也是整部電視劇要向觀眾傳達的一個關(guān)鍵信息:懸不懸疑不重要,不要糾結(jié)于類型,重要的是人物的命運和人性的深度。
《阿櫓之死》
大部分觀眾都注意到電影《泰坦尼克號》對王陽和沈墨這對年輕情侶未來命運的暗示,但只有很少人注意到另一處更隱秘也更關(guān)鍵的伏筆。那就是第7集中,王響為了協(xié)助警察排查,在王陽房間翻找地圖打算給保衛(wèi)科。當他拉開王陽的書桌抽屜時,無意間翻出了一本詩集——《阿櫓之死》。接著,他不由地翻開書念了最后的幾句:
這樣的時刻
讓我葬于父親之前
讓母親以挽歌的絕唱
為我 也為大地上的四季 守眠
這四行詩就像《紅樓夢》第五回“賈寶玉神游太虛境”里的正副冊判詞,清楚地預示了人物的結(jié)局和命運:王陽死了,母親也死了,唯余父親一人獨守人間。更耐人尋味的是,《阿櫓之死》的作者阿櫓(原名魯榮福),集天才的詩意與殺戮的瘋狂于一身,幾乎就是王陽和沈墨的合體。1989年,黑龍江詩人阿櫓發(fā)表的《阿櫓之死》一詩曾引發(fā)轟動。彼時,擔任《松花江金融》雜志副主編的他為了去臺灣參加世界華人詩會,竟冒充行長之名領取了參會所需的5000元費用,后被銀行開除。接著,那次臺灣之行讓他邂逅了當時還未出名的女歌手,兩人隨即陷入一場無望的熱戀之中(后來,她將這段遙遠而艱辛的異地戀告訴了好友李宗盛,后者在一家牛肉面館的餐巾紙上僅用3分鐘就寫下了一首經(jīng)典歌曲)。這場轟轟烈烈的婚外情最終被阿櫓的法國妻子發(fā)現(xiàn),后者一氣之下遠走俄羅斯經(jīng)商,拋下了身無分文的阿櫓。
《漫長的季節(jié)》劇照
之后,阿櫓因沒有工作一直窮困潦倒,他決定去搶劫,長期的窘迫竟讓他走上了犯罪之路。1997年,阿櫓因搶劫殺害4條人命被判處死刑。在《漫長的季節(jié)》中,沈墨同樣背負著4條人命,而王陽則是沈墨第一次殺人后的幫兇。于是,阿櫓以及《阿櫓之死》的出現(xiàn)就成為一種暗示,王陽的命運就此與詩歌、愛情和拋尸罪案聯(lián)系在一起。從更加宏大的視野來看,與詩情如火的80年代相比,90年代早已不再是詩歌的年代——尤其是1993年發(fā)生了詩人顧城殺妻的惡性案件之后,整個社會層面對詩歌的態(tài)度不僅僅是失去了熱情,寫詩簡直成了一件不可理喻的荒唐事,王陽的抽屜詩歌就誕生在這個語境之下。
阿櫓罪案的背后,從一個極端的側(cè)面反映了詩歌與詩人在那個破碎年代的境遇。只有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人,才真正懂得當年“打破鐵飯碗”這樣一句輕而易舉的話,帶來了怎樣的歷史陣痛以及無數(shù)人從靈魂到肉體的破碎與重建。劇中,王陽身為工廠子弟,對考大學不報希望,但卻愛好文學,沒事在家偷偷寫詩。從他親口念給沈墨聽的那首詩中,我們可以讀出一個敏感的詩人雖然涉世未深,卻已然提前感知到了時代的崩塌:
打個響指吧,他說
我們打個共鳴的響指
遙遠的事物將被震碎
面前的人們此時尚不知情
雖然深處無望而灰暗的生活之中,外表的痞里痞氣之下,王陽仍然有一顆純真美好的詩心,對未來充滿玫瑰色的幻想。就這樣,沈墨的出現(xiàn)成為一種證實,證明了那個美好世界的存在,盡管他當時并未察覺這白月光背后的暗黑,正如他盡管感知到時代即將崩塌前的異響,卻并沒有真切體驗到那崩塌到來時的殘酷,而這殘酷卻轉(zhuǎn)移到了他父親王響那一輩人的身上。于是,提前從龔彪口中得知自己在下崗名單中的王響,企圖借著破獲碎尸案這一希望渺茫的唯一機會,讓自己繼續(xù)留在樺鋼這個他從未走出的世界。
劇中結(jié)尾處的那場大雪,落在每個人的身上,它緩緩地飄落在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就像所有人默默承受著無聲的命運降臨在自己身上。皚皚的白雪能掩蓋罪惡,也能壓垮看似堅固的事物,每個人都得背負著自身的命運繼續(xù)前行,在生老病死中過完屬于自己的一生,正如《阿櫓之死》的驚艷開篇:
一萬次地走過自己
在自己的廢墟中佇立
萬物靜穆
我在聆聽一種聲音
虔誠的 如一匹老馬
在黃昏的林際打著瞌睡
心境曠遠 更曠遠
而后流水般回顧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