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來做個科普:人的性別由性染色體決定,具有XX染色體的人發(fā)育成為女性,具有XY染色體的人發(fā)育成為男性。那么,假如染色體配對出現(xiàn)特殊情況,導致一個人同時具有雙性染色體,那么他(她)在生長發(fā)育的過程中就有可能同時具備男性和女性的第二性征,并最終同時擁有男性和女性的性器官。
大部分讀者看到這里,可能會說——“哦”。
因為,這有啥,只是特殊的生理現(xiàn)象。接下來,想徹底變成某一種性別,做個手術即可;想繼續(xù)保持雙性人的身份,那也完全是個人自由,理應得到全社會的理解和尊重。
但是需要明確一點,上述對“雙性人”的看法,完全得益于生命科學和社會文明的巨大進步,因為在古代,普遍把一個人兼具兩種性別,或者在兩種性別間發(fā)生變化,看成一種極其妖異的現(xiàn)象,而且對“男變女”和“女變男”有著截然不同的認識。
一、變化方式:夢里神仙來喂藥
在古代筆記中,男女變易現(xiàn)象,最多見的是“女變男”,而“男變女”的記載則相對較少,二者的“待遇”也迥然有異——由于重男輕女的腐朽觀念作怪,“女變男”是一種上天的獎勵,而“男變女”則認為是對某種罪過的懲罰。
清代筆記《小豆棚》中記載,乾隆年間,鄆城有個名叫李常和的人,“居城,開藥肆”,年過四十了還沒有兒子,時時發(fā)愁,后來新娶了一房小妾,“三年誕一兒”。李常和大喜過望,寵愛無比,讓他的妻子服侍兒子和小妾,“稍不慎,則罵其不賢”。過了一個多月,把尿的時候發(fā)現(xiàn)孩子的小雞雞縮小如豆,接著不斷內(nèi)陷,又過了一陣子,“男化為女,哇聲轉雌”。作者曾衍東對此的評價是:“得子薄妻,如之何不男?”很明顯是將李常和兒子的性別變化當成了一種“報應”。
《小豆棚》
與此同時,他又寫了一則“女變男”的故事?!俺俏鬣l(xiāng)之方大頭,亦無子,產(chǎn)五女?!焙髞碛稚艘粋€女孩,他的妻子覺得多張嘴吃飯,不如溺斃,方大頭卻說,無論男女,都是咱們的骨肉,不能做這樣的事。這天夜里,忽然刮起大風,新生女孩的哭聲越來越粗,早晨一看,竟變成了個男孩。曾衍東對此亦有評價:“愛女如子,如之何不男?”將這一性別變化同樣當作“善報”。
一夜大風竟能讓性別驟變,聽來不可思議,比這更加荒誕不經(jīng)的,是清代東軒主人所撰之《述異記》中的一則記載:“東明縣城南八十里曰畸零營,居民陳氏兄弟二人俱無嗣,生女共九人,其第九女于康熙三十八年出嫁,至三十九年六月,聞雷,因內(nèi)逼,往后園出恭?!鄙贤陰氐绞覂?nèi),忽然一聲巨雷轟鳴,“已變?yōu)槟凶印薄.數(shù)赜腥瞬恍?,專門去探訪,“視其乳及下體,竟屬丈夫”。
《述異記》
相比大風和雷電,更多的筆記在涉及這個問題時,采取的“標準程式”是“夢神喂藥”。例如《子不語》寫安氏之女“夢一老人手持三丸,如彈大,二紅一白,納其口而去,比寤后,覺小腹極熱,喉痛異常,不一炊頃,陽出于戶,竟成偉男,項下結喉突起”;《翼駉稗編》寫楊翁之女“夜夢一白頭媼,以帕裹蔗四寸,橘二枚,納女衾中,既醒,覺私處墳起,則偉男矣”;《述異記》里寫黃翁之女夢見白衣大士“撫其身,啖以一紅丸”,黃翁之女覺遍體發(fā)燒,昏迷不醒七日后,變化為男子。
二、變化原因:孝女愿為繼嗣人
當然,這些女子能夠“變男”,還有一條重要的前提,那就是她們都曾經(jīng)是“孝女”,為了父母無子而憂愁不已。前面提到的《翼駉稗編》里的楊翁之女貞姑就是這樣。父母只有她這么一個孩子,她至孝,“父病不起,女刲臂肉三寸許,煎湯服之”,父親病好了感慨,你是好孩子,可惜是個女孩,不能為我延續(xù)香火。“女聞,日夜露禱,愿賜一子,為父母嗣續(xù)計”,最后自己變成男身,“后娶婦,生二子”。
再如《醉茶志怪》記載:“邑有孝女某,已許字于人矣。其父母老而無子,以嗣續(xù)為憂。女抑郁不樂,遂日夜虔拜北斗,誠敬有年?!币惶焱砩虾鋈惶旖狄簧?,赤發(fā)朱髯,面貌獰惡,問她有何所求,她說愿化男子以承宗祧。那神點點頭同意了?!按稳沼X腹中暖氣蒸蒸,下達隱處,捫之則陽在下也,儼然丈夫矣。”
最“絕”的當屬《秋燈叢話》中寫的一則故事:
《秋燈叢話》
德州有個姓孫的人,生了個女兒,十分聰明,“五歲能背誦古人詩句”。有一天孫某逗她說你要是個兒子就好了,女孩當即變色說:“父嫌我,當即去,再轉為男子來矣!”當天夜里,她發(fā)起高燒,開始出痘,“其色黑,天庭一粒獨大”。醫(yī)生看了說毒盛難療,用針挑痘,卻毫無膿血流出。五天后,女孩死了。一年后,孫某的老婆又生了個兒子,“生而額有黑癜如珠,宛然當年瘡痕”。
不知道讀者看了這些筆記是什么樣的感受,反正我在閱讀時覺得可憐又可悲,這些女子已經(jīng)被封建孝道和嗣續(xù)觀念所毒化,完全失去了自我,認為生而為女就是一種罪過,必須用生命對父母進行補償。而撰寫這些筆記的作者,往往還要抒發(fā)一段對她們孝行的贊美之辭——鑲上花邊的糟粕只能更加令人生厭。
相比之下,袁枚在《子不語》中的那則“安氏之女”的筆記,稍有不同。
《子不語》
“乾隆四十六年,長沙西城之長安坊,地名青石井,有把總安姓者?!卑舶芽偟呐畠悍讲盼鍤q,就給張守備家當童養(yǎng)媳,婆婆虐待這孩子,“輒鞭笞交下,不勝其苦”。小姑娘熬到十三歲,實在受不了了,逃到父親家。張家向他們要人,安把總看到閨女遍體鱗傷,心疼不已,“以女未及笄,不愿鬻養(yǎng)姑家,且留家,俟有吉期,備禮遣嫁”。張家沒辦法,只好同意了。
轉眼四年過去,安把總的女兒十七歲了,必須嫁到張家,這女孩恐懼不已,“終夜哭泣,向天叩禱求速死,不愿出閣”。她的媽媽無計可施,哭著說實在是沒辦法啊,除非老天爺讓你變成個男子,就不用出嫁了。當夜,就像前面提到的,女孩夢見老人喂藥,醒來變成男兒身。張家聽說后氣急敗壞,“以事屬怪誕,疑安捏飾賴婚,控于縣”??h令派人檢驗后,“確系男子,勢難行嫁……當堂令安女放腳剃發(fā),脫珥著靴,改男裝而去”。
雖然最終逃過一劫,但細細一想,其手段依然是“去女性化”,在某種意義上,也依然是男權社會不容動搖的佐證。
三、變化如常:施以手術定性別
事實上,在中國古代社會,對男女變易這一現(xiàn)象,醫(yī)學家們也有相對客觀的認識,宣鼎在《夜雨秋燈錄》中就曾經(jīng)說:“(女變男者)狀貌血氣,本具男形,唯任沖二脈不足,似男而不成其男,為父母者誤認作女。年至十六,氣足神旺,陽事興矣,郁不得發(fā),是以病篤。幸遇名醫(yī),充以妙藥,誘以所欲,自然陽莖突出,不復女矣?!?/p>
《夜雨秋燈錄》
這里說的“名醫(yī)”,是指有清一代杰出的醫(yī)學家葉天士。
“姑蘇有老翁,富而無嗣,僅生一女”,成年后女子突然患病,任誰都治不好,老翁只好重金聘請葉天士。葉天士為女子診脈后笑著說:“這不是病,不過治療的方法比較特殊,你得讓她跟我住在一起,百日以后,保證還你一個健康的女兒?!崩衔讨缓寐爮?。葉天士把那姑娘帶回家,選了一個漂亮的婢女跟她一起生活,除了給她按時服藥外,還注意觀察,“見女體漸壯,容漸舒,與婢情好日密,形影相隨,知事已遂”。百日后帶著她回到老翁家,老翁一看,跟葉天士一起回來的竟是一個帥氣的小伙子,相貌又頗似自己的女兒,感到十分驚訝。葉天士大笑道:“這就是你的女兒,他其實是男兒身,只是容貌清秀酷似女孩,我不過是用藥將她男性的一面徹底激發(fā)出來罷了?!辈⒏嬖V老翁,其子已經(jīng)與自己的婢女相好,老翁大喜,“愿以婢為兒婦,與天士結為姻婭,往來無間”。
清末民初,隨著西方醫(yī)學引進中國,開明的知識分子終于開始嘗試著用正確的眼光看待“男女變易”問題,其中比較典型的一則筆記出自汪慟塵所撰之《苦榴花館雜記》。
《苦榴花館雜記》
“某君自新化來,為言該縣晏君壽松之女,貌頗不惡,年十三四,學于邑中育德女校,已許字袁家第五子矣?!迸赢厴I(yè)后,恰好晏壽松到南京某學校任教職,她跟著一起去了。幾年后,晏壽松病死,女子“逗留省垣數(shù)日”,與同鄉(xiāng)一個小伙子住在一個公寓,不避嫌疑,為時人在背后戳戳點點,“以為有敗行也”。等她回到家,母親說你已經(jīng)二十歲了,該出閣嫁給袁家的五小子了,女子說我是男人,怎么能嫁人?母親“驗之,果然”。這時袁家聽說了,以為晏家賴婚,派內(nèi)眷四五人往探,發(fā)現(xiàn)其“喉結暴長,無異成男,且頷下有須根隱隱然,既又揣其下體,則豐盈握矣”。
對這樣一件事,社會輿論一時洶洶,汪慟塵卻以為并非什么“妖異之狀”,因為《上海時報》剛剛刊登了一則新聞:“日本奈良市三笠山麓廣岡安次郎之妻,于去歲二月間舉一女孩,至今年正月二十晚以來,此女孩私處漸見膨脹,繼有圓狀肉柱突出,家人大驚,即往大阪大學病院求診,由醫(yī)生證明,系女性變?yōu)槟行?,并施以大手術,使其可以排尿自如,現(xiàn)已成為一完全男子矣?!?/p>
整則筆記,無論是記述晏壽松之女還是廣岡安次郎之女的事情,口吻都平平無奇,但是如果與之前羅列的那些古代筆記相比,就知道這“平平無奇”,是何等的來之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