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羅伯特·舒曼致克拉拉·維克的一封信
克拉拉：
平安夜之后，你的來信讓我無比歡欣。我想用所有可愛的綽號來稱呼你，又覺得沒一個詞比“親愛的”更甜美，但得用特別的方式說出來才行。我親愛的，一想到你屬于我，我就激動得淚濕眼眶，又常懷疑自己是否配得上你。
一天之內(nèi)這么多東西一擁而入，沒有誰的心臟和大腦能經(jīng)受得住。這成千上萬的思緒、愿望、悲愁、歡喜和希望都是哪兒來的？日升日落，它們還在持續(xù)涌入，可前天、昨天我是多么輕松舒暢?。∧愕膩硇爬镉兄嗝闯绺叩木?、信仰以及豐裕的愛！
我的克拉拉，我該為了你的這份愛做點兒什么呢？古時的騎士曾樹立榜樣，為了贏得女士的芳心，他們蹈火海、屠惡龍，今日我輩只能滿足于少抽點兒煙等平庸之事。但不管是不是騎士，我們畢竟還能去愛，時代變遷，人心不變。
你根本想不到，你的信讓我多么昂揚振奮、精神煥發(fā)！你化腐朽為神奇，比起你為我感到驕傲，我有更多的理由為你感到驕傲。我下定決心要從你的面容上讀懂你的所有想法。即使不說出口，你也知道你那了不起的羅伯特完全屬于你，他愛你超越言語所能表達(dá)的程度。
在幸福的未來，你確實有理由這么想。昨晚你戴著小帽子的模樣猶歷歷在目；你呼喚我的聲音亦仍在耳邊。
我還能看到你穿著其他裝束時那些難忘的姿容。在我們分手期間，有一回你穿黑裙去劇場——我知道你不會忘的——那畫面對我來說依然清晰。另一次，你打著傘走進劇院，滿懷失望地避開我。還有一次，音樂會散場了，你正在戴帽子，我們的目光不期而遇，你眼中閃爍恒久不變的愛意。
我在心中描畫出相遇后你所有的樣子，我并沒有多看你，可你的魔力令我無比迷醉……啊，贊美你和愛情的辭句永遠(yuǎn)不夠，我實在配不上你的愛。
羅伯特
1838年
不聽古典音樂的人也一定聽說過羅伯特·舒曼，克拉拉·維克這個名字則流傳得沒那么廣。其實在他們的時代，克拉拉比舒曼成名更早、聲名更著。克拉拉的母親瑪麗安娜是鋼琴家，父親弗雷德里克·維克是萊比錫最著名的音樂教師。遺傳母親的演奏天賦，再加上自幼接受父親的嚴(yán)格訓(xùn)練，克拉拉11歲就以鋼琴女神童的身份舉辦音樂會，投身國際巡演，贏得了帕格尼尼、歌德等人的喝彩。1837年她在音樂之都維也納舉辦公演，連皇后都親臨現(xiàn)場傾聽。
羅伯特·舒曼和克拉拉·維克的肖像
1830年，20歲的舒曼住進弗雷德里克·維克家學(xué)音樂，當(dāng)時克拉拉11歲，兩人是純潔的師兄妹關(guān)系。就像令狐沖陪岳靈珊玩耍一樣，舒曼陪克拉拉嬉玩度日，他給小師妹及其弟弟妹講童話、猜謎語，扮成鬼陪他們做游戲。等克拉拉長到16歲，兩人彼此萌生愛意。然而戀愛過程十分坎坷，老維克竭盡全力想拆
散他們，放話要用槍打死舒曼。在此期間，這對情人以通信的方式保持熾熱戀情，克拉拉到外地巡演時，抓緊一切時機向別人推介不知名作曲家舒曼的作品。而為了與克拉拉在一起，舒曼甚至把老師告上法庭，動用了他半途放棄的法律學(xué)位的知識。
終于，30歲的舒曼成功迎娶21歲的克拉拉。他希望對方婚后放棄音樂事業(yè)，履行作為妻子的職責(zé)，當(dāng)個家庭主婦。起初克拉拉答應(yīng)了他，但后來因為家里經(jīng)濟困難以及她對音樂無法泯滅的熱愛——她復(fù)出了?？死匦麻_始巡演，以增加收入。16年的婚姻生活，克拉拉進行了至少139場演出，期間她經(jīng)歷10次懷孕，帶大了7個孩子，其艱難可想而知。1856年，病魔纏身的舒曼逝于精神病院，時年46歲。
上面這封情書寫于1838年他們熱戀期間。令我頗受觸動的是這句話“我下定決心要從你的面容上讀懂你的所有想法”——我多么迫切地想要了解你的心，甚至希望擁有面部識別功能，只用眼睛掃一下，就識別出你的一切思緒、一切言語之外的情感。
熱戀時會有那么一段短暫的時光，人能超越自我，變得細(xì)膩又體貼、卑微又偉大，達(dá)到他自己都難以置信的程度，就像神靈附體。一旦過了那段時光，舒曼馬上變成讓天才太太放棄事業(yè)的普通丈夫。
日后在給勃拉姆斯的信中克拉拉說：“我一停止演奏，心情就會變得非常糟糕。對我來說，鋼琴演奏是我的生命。”如果舒曼真讀懂了克拉拉視演奏為生命的心——我相信，這個強烈的愿望絕不會只從臉上表達(dá)出來——他又怎會要求妻子放棄熱愛的事業(yè)？情書里他曾遺憾于不能效仿古代騎士之前賢，為情人蹈海屠龍。其實一個丈夫所能做出的最英勇的行為就是真心支持妻子的事業(yè)，讓她做自己熱愛且擅長的事。
37歲成為寡婦的克拉拉將生活重心逐漸轉(zhuǎn)移到演奏上，成為那個世紀(jì)最了不起的女鋼琴家。59歲時她擔(dān)任法蘭克福音樂學(xué)院的教授，熱情地投入教學(xué)。她的學(xué)生遍布?xì)W美，影響至為深遠(yuǎn)。在歐元發(fā)行之前，她是1989年推出的“100德國馬克紙幣上的女人”。
二，弗朗茨·李斯特致瑪麗的一封信
我的心洋溢著激情與歡樂！我不知道我的心滲透了怎樣無盡的喜悅和天堂般的柔情，以至于我的人將要燃燒殆盡了。那種感覺，就像我此前從未愛過?。?！告訴我，這不尋常的騷動的春意、無法言說的怡悅，以及神圣的愛的戰(zhàn)栗從何而來？哦！這一切的源泉只能是你，妹妹，天使，女人，瑪麗！一切源自你熾熱靈魂中散發(fā)出的溫柔光芒，或是你早就留在我胸中的一滴悲傷的淚珠。
我的上帝，我的造物主，慈悲些吧，求您永不要把我們分開！看我都說了些什么？原諒我的脆弱，您怎會把我們分開！您給我們的唯有憐憫……不！這些言語絕不是白費唇舌，由此我們的肉與靈可得永生，天父，天父，伸出您的手，讓我們破碎的心靈在此中尋得庇護。哦！我們稱頌?zāi)?，感激您，贊美您，哦，上帝，為了您已賜予的、將賜予的一切……
必將如此！必將如此！
弗朗茨
1834年周四早晨
如今所有鋼琴家登臺表演，都是跟鋼琴一起側(cè)對觀眾席，讓演奏者面部那些沉醉、歡暢、激動、肅穆的表情，作為樂曲的“評論音軌”一起播放，這樣既有助于臺下觀眾對音樂的理解，也能增加情緒上的互動。當(dāng)代著名鋼琴家?guī)缀醵加懈葑囡L(fēng)格相輔相成的獨特“顏藝”和肢體語言。想想，如果鋼琴家背對觀眾，我們將損失多少樂趣！……比如郎朗的那些精彩表演。然而，“側(cè)對觀眾”并不是鋼琴演奏的“初心”，在弗朗茨·李斯特之前，鋼琴家們?nèi)w面壁彈琴——把鋼琴側(cè)過來，這是李斯特為鋼琴藝術(shù)做出的重大改革與貢獻(xiàn)中的一項。
弗朗茨·李斯特
藝術(shù)家分為兩類。一類生前籍籍無名，世界在他們活著時沒給過好臉，等他們?nèi)ナ溃髌返膬r值才漸漸攀升，得到遲來的認(rèn)可，這一類人有梵高、維米爾、狄金森、卡夫卡等等。另一類比較幸運，生前就獲得極大成功，享受了名利雙收的一生，“鋼琴之王”李斯特是后者中的代表。
在一幅畫家亨利·萊曼所做的肖像畫中，28歲的他猶如王爾德的道雷·格林，黑衣金發(fā)，容貌俊俏，風(fēng)姿優(yōu)雅。位于畫面中心的是一只捧著手肘的白手，每根手指的第二關(guān)節(jié)都異常修長，據(jù)說小時候他父親指導(dǎo)他做過拉長手指的訓(xùn)練，這雙手可以同時按下十度音程。李斯特的父親在他15歲時逝世，遺言是：“千萬當(dāng)心女人?！薄鷱垷o忌之母殷素素所見略同，殷素素用最后一口氣囑咐無忌：“孩兒，你長大了之后，要提防女人騙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會騙人?！眱蓚€英俊兒子日后的經(jīng)歷，也證實了兩位爹娘確實高瞻遠(yuǎn)矚。
李斯特是他那個年代的“搖滾巨星”，他在樂迷——尤其是女粉絲——中引起的瘋狂，跟兩百多年后的貓王是一樣的。恩格斯曾在給妹妹的信里這樣描述：“李斯特先生到過這里，而且他的鋼琴演奏把所有的女士都迷住了。柏林的女士們被李斯特弄得神魂顛倒，以致在音樂會上為他掉的一只手套而真的扭打起來，而且有一對姊妹永遠(yuǎn)鬧翻了，因為其中一個從另一個手里搶去了這只手套。施利彭巴赫伯爵夫人把科隆香水倒掉，再把偉大的李斯特喝剩的茶倒進香水瓶，然后她把瓶蓋封好擺在自己的寫字柜上留作永久的紀(jì)念，而且每天早晨都要像一幅漫畫中表現(xiàn)的那樣，癡迷地欣賞一番……我這就給你也畫一幅他的肖像，瞧，這就是梳著勘察加人發(fā)型的那個人。”
能讓李斯特瘋狂的女人，又是誰？1833年，弗朗茨·李斯特在巴黎參加一個沙龍，結(jié)識了沙龍女主人瑪麗·德·阿古伯爵夫人。她美麗端莊，熱愛文藝，但很年輕的時候就嫁給了德·阿古伯爵，婚姻并不幸福。李斯特跟她情誼之肇始便是探討文學(xué)，他們從《圣經(jīng)》、莎士比亞、歌德談到夏多布里昂、巴爾扎克、喬治·桑。作為一個烏托邦主義者，李斯特又把自己讀過的社會主義思想著作介紹給瑪麗。她從前過著與世隔絕的貴族女性生活，缺乏對現(xiàn)實生活的體認(rèn)，李斯特的平等主義觀點滋養(yǎng)了她的浪漫主義情懷，他們相愛了。
1833年春天，瑪麗一家搬到塞納河畔的克魯瓦西，兩人無法見面，只能靠通信保持聯(lián)絡(luò)。她生怕再也見不到他，在信中勇敢地剖白心意：“我獨自懷著一個偉大的想法，這個想法就是你。我全心全意地愛你?！?834年秋她隨家人回到巴黎，他們確定了戀人關(guān)系。
這封情書寫于定情之初，李斯特那雙神奇的手像瘋狂擊打琴鍵一樣，寫下這些亢奮、火熱的字句，滿紙都是驚嘆號，每個嘆號既像一枚小小的火苗，也像指尖重重敲出的一個音符。他幾乎是狂亂地呼喊著，妹妹，天使，女人，瑪麗，“……神圣的愛的戰(zhàn)栗從何而來？一切源自……你早就留在我胸中的一滴悲傷的淚珠”。從這詩意的一句能感覺到，雖然主業(yè)是音樂不是文學(xué)，但他跟瑪麗聊文學(xué)不是瞎聊。后一段就純?nèi)幌袷歉邿岵∪说淖d妄了，一種被幸福沖昏頭腦、患得患失、不知如何是好的呢喃。
瑪麗竭力想把這段婚外情保密，擔(dān)心會給家庭帶來丑聞。李斯特倒不在意做地下情人，他對她說，她是否要對激情和想法保密，是否與他私奔，是否與丈夫同住，都是她和上帝之間的事，由她自行決定。他們的愛情更加熾烈。1835年8月，瑪麗的丈夫同意與她離婚。在那個時代，女性沒有子女的監(jiān)護權(quán)，她不得不忍受與孩子分離的痛苦。當(dāng)瑪麗開始與李斯特公開同居，她的家人對她避而遠(yuǎn)之，她從前來往的貴族圈子也對她拋出冷眼。同年，瑪麗跟隨李斯特私奔到瑞士，他一邊作曲一邊登臺表演，兩人游歷歐洲，那段日子李斯特非常高產(chǎn)，寫出了代表作《旅行歲月》。
《旅行歲月》是一部大型鋼琴曲，共三冊。第一冊《瑞士》有九首，記錄他和瑪麗一起游覽的瑞士、日內(nèi)瓦的醉人風(fēng)景，以及在阿爾卑斯山區(qū)度過的幸福時光。第二冊《意大利》，作于1838年到1839年間，那期間李斯特帶全家人來到意大利的米蘭，在科莫湖畔的貝拉焦（Bellagio）過年。后來瑪麗在她的自傳體小說里回憶道：“在瓦倫納（Varenna）湖邊，我們坐了許久。李斯特在這兒為我寫下了帶有憂郁色彩的和聲、宛如湖水嘆息似的音響和船槳的節(jié)奏韻律。每每聽到這里，我總是熱淚盈眶?！边@對情人還與喬治·桑和肖邦共同生活了一段時間。當(dāng)時不少思想家、作家、藝術(shù)家、音樂家和革命者時常聚集在他們舉辦的沙龍中，“坐中多是豪英”?，旣愒鴮πぐ畹囊魳纷鲞^一個奇特又精準(zhǔn)的描述：“有如精雕細(xì)磨的大理石骨灰匣中的無名骨灰一般?！毙ぐ畎熏旣愐秊橹?，把他的第二架鋼琴“études”獻(xiàn)給了瑪麗，惹得桑十分嫉妒。
然而李斯特在情人之外還要再找情人，他唐璜似的行為讓瑪麗難以忍受，他那些野心勃勃、追逐虛榮的做法也終于讓她感到厭倦。1839年他們的戀情宣告終結(jié)，兩人于1844年正式分手。
就在1839年，34歲的瑪麗開啟了自己身為作家的職業(yè)生涯。她以記者和自由撰稿人的身份，為報紙寫新聞報道、政論文章，著有《共和文學(xué)》（1848年）、《道德與政治速寫》（1849年）、《1848年革命歷史（三卷）》和《低地荷蘭共和國成立史》（1872年）。
基于大量艱苦調(diào)查寫成的三卷本“歷史”是她最著名的作品，其中有對當(dāng)時影響政府政策的公眾輿論和街頭戰(zhàn)斗的第一手記載、對政治領(lǐng)袖的深刻描繪，以及關(guān)于影響革命結(jié)果的社會因素的分析。1857年，她創(chuàng)作了戲劇《圣女貞德》，大獲成功。之后她寫了一本自傳性質(zhì)的小說，書名為《奈莉達(dá)》（1846年），書中塑造了一個令人厭惡的混蛋，所有人都知道混蛋是誰。不過這部小說在她的作品序列里是非常不重要的一冊了。
瑪麗跟李斯特生了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大女兒布朗婷，其丈夫是拿破侖三世的司法部部長埃米爾·奧利維爾。二女兒科西瑪，她先嫁給李斯特的學(xué)生、著名指揮家漢斯·馮·彪羅，又和母親一樣有了婚外情，經(jīng)歷許多波折，她離開漢斯，與情人正式結(jié)婚。她的情人跟她父親一樣有個彪炳音樂史的名字：理查德·瓦格納。
據(jù)說，在瑪麗死后，李斯特表示：這是一個不值得提起的女人。
本文經(jīng)出版社授權(quán)，摘編自《81種愛的寫法》（張?zhí)煲?譯編，中信出版社，2022年1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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