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特衛(wèi)普的坦徹爾姆和布列塔尼的埃翁這兩個救世主在世的那半個世紀,也見證了可以被毫不猶豫地稱為“窮人的彌賽亞主義”的信仰的第一次爆發(fā)。它爆發(fā)的時代背景是由1096年和1146年進行的最初兩次十字軍運動設定的。
當教皇烏爾班二世(Urban Ⅱ)號召基督教世界的騎士參加十字軍運動時,他也在群眾中釋放了希望和仇恨,但這些希望和仇恨被表達出來的方式卻與教皇的政策目標背道而馳。烏爾班于1095年在克萊蒙(Clermont)做出的著名演說旨在為拜占庭帝國提供它需要的增援,以便將塞爾柱突厥人從小亞細亞趕出去。作為回報,他希望東方的教會能夠就此承認羅馬教廷的至高無上,從而恢復基督教世界的統(tǒng)一。其次,他想為貴族,特別是他的祖國法蘭西王國的貴族指明一個發(fā)揮軍事能量的替代性渠道,因為這種能量仍在不斷給法蘭西王國帶來破壞??巳R蒙會議(Council of Clermont)正是一個恰當?shù)臋C會,理由在于它非常關注神命休戰(zhàn)(Truce of God)。過去的半個世紀以來,教會一直在利用這個巧妙的手段限制封建戰(zhàn)爭。除了神職人員外,還有許多低級別貴族也因此來到克萊蒙。在會議的最后一天,教皇主要就是在向這些人宣講他的觀點。
《敵基督的故事》
烏爾班向那些愿意參加十字軍運動的人提供了可觀的回報。帶著虔誠意圖宣誓加入的騎士可以就其所有因罪而應受的暫罰獲赦免;如果他在戰(zhàn)斗中死亡,那么他所有的罪都會被赦免。除了精神上的獎勵,物質上的回報也同樣不可或缺。人口過剩不僅僅發(fā)生在農民中間。貴族之間經常爆發(fā)戰(zhàn)爭的原因之一正是土地的嚴重短缺。長子之外的兒子通常得不到任何祖?zhèn)髫敭a,所以他們別無選擇,只能自謀生路。有一份敘述稱烏爾班本人拿許多貴族面對的窮困現(xiàn)實與他們征服南方的富饒新封邑后能享受的興旺做了對比。無論他是否真這樣做過,這個問題都無疑是許多參加十字軍運動的人考慮的因素之一。然而在聽了烏爾班于克萊蒙做出的呼吁的主教、教士和貴族中間,一些對個人物質或精神收益的期望之外的事情顯然也發(fā)揮了作用。傾聽教皇講話的參會人員被一種難以抗拒的情緒籠罩著。成千上萬的人在齊聲高喊:“這是上帝的旨意?。―eus le volt!)”人們圍在教皇周圍,跪在他面前懇求被允許參加圣戰(zhàn)。一位樞機主教跪下來,以所有人的名義誦讀《悔罪經》(Confiteor),當人們都開始跟隨他一起背誦時,不少人忍不住流下眼淚,還有許多人抑制不住顫抖。有那么短暫的一刻,這個主要是貴族參加的集會陷入了一種集體性狂熱的氛圍,這種狂熱在后來由普通民眾組成的隊伍中將成為一種常態(tài)。
在克萊蒙的演說只是個開端,許多布道者立即開始煽動這種興奮之情。烏爾班本人花了幾個月的時間走遍法蘭西王國,就是為了繼續(xù)向貴族們宣講十字軍運動。那些參加了克萊蒙會議的主教也回到各自的教區(qū)向本地貴族宣講。還有許多先知(propheta)也在向普通百姓宣講同樣的內容。這些人雖未獲得官方授權,但往往具有能施神跡的苦行者的聲望,他們之中最著名的要數(shù)隱士彼得(Peter the Hermit)。他出生在亞眠(Amiens)附近,起初是一名隱修士,后來成了隱士。他赤腳行走,從未碰過肉或酒,一直過著嚴苛的苦修生活。身材矮小瘦弱的彼得留著灰白的長胡須,擁有威嚴的風度和雄辯的口才。因此,據(jù)一個認識他的人說,他的一言一行似乎都是半神圣的。他能夠對大眾施加一種不可抗拒的魅力。人們蜂擁到他周圍,拼了命也要從他騎的驢身上拔一根毛當作圣物珍藏。關于他的人生流傳著許多神話。據(jù)說彼得在教皇發(fā)表演說之前就去過耶路撒冷?;皆谑ツ菇烫孟蛩@靈,并給了他一封信,委托他號召人們加入十字軍。彼得似乎也為增加這個傳說的可信性做了貢獻,無論去哪里布道,他都會隨身攜帶這封來自天堂的書信。彼得作為宣傳者獲得了巨大的成功。他走遍法蘭西王國北部之后,一支十字軍隊伍就形成了。人們匆匆變賣財產來購買武器和旅行裝備,這使得他們不再具備任何糊口的手段,所以只能馬上起程。1096年3月,在由諸侯們進行的官方十字軍運動開始四個月之前,彼得已經帶領著受他啟發(fā)而形成的大隊人馬從法蘭西王國進入德意志王國領地。與此同時,在法蘭西王國北部、佛蘭德伯國和萊茵河沿岸,也有大批人馬圍繞著各自的領導人集結起來。
教皇所設想的軍隊是由帶著仆人的騎士組成的,所有這些人都應該受過戰(zhàn)斗相關的訓練,并且擁有適當?shù)难b備;大多數(shù)響應教皇召喚的貴族實際上也是以清醒和現(xiàn)實的方式來為這場遠征做準備的。反觀因先知的宣講而集結起來的那些人,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組成這些隊伍的人沒有軍事方面的資歷,全憑一時的沖動和急躁。他們沒有任何理由拖延,只想趕快行動。這些人幾乎都是窮人,都來自那些人口過剩的地區(qū),窮人在那里的命運只能是永遠缺乏保障。此外,在1085-1095年這十年間,人們的生活甚至比以往更艱難。一系列幾乎連續(xù)不斷的洪水、干旱和饑荒等災難恰恰發(fā)生在法蘭西王國東北部和德意志王國西部。自1089年以后,人們還一直生活在對一種特別令人厭惡的瘟疫的持續(xù)恐懼中,這種瘟疫會在沒有明顯誘因的情況下突然襲擊一個城鎮(zhèn)或村莊,給大多數(shù)居民帶來痛苦的死亡。人們對于這些災難的普遍反應與平常沒有什么不同:大家會聚集在隱士和其他圣潔之人周圍虔誠地懺悔,并開始作為一個集體尋求救贖。宣講十字軍運動的先知的突然出現(xiàn),給這些遭受苦難的群眾組建更大規(guī)模的救世主義者群體,以及逃離已經無法繼續(xù)生活下去的故土提供了機會。無論男女都匆忙加入了這場新運動,他們通常會把孩子和家庭財物放到手推車上,然后舉家遷移。隨著隊伍的不斷壯大,還會有各種難以被歸類的冒險者加入他們,比如背教的隱修士,偽裝成男人的女人以及許多土匪和強盜。
十字軍運動對這一大群人的意義,與它對教皇的意義截然不同。被編年史作家們統(tǒng)稱為窮人(pauperes)的這些人對協(xié)助拜占庭帝國的基督徒沒什么興趣,但他們對抵達、奪取并占領耶路撒冷很感興趣。這個對于基督徒來說比任何地方都神圣的城市已經被控制在穆斯林手中長達四個半世紀。盡管在烏爾班最初的計劃中,奪回它的可能性似乎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但這個前景恰恰是最令大批窮人興奮的東西。在他們看來,十字軍運動就是一次軍事性的武裝朝圣之旅,也是所有朝圣之旅中最偉大、最崇高的。幾個世紀以來,向著圣墓的朝圣之旅一直被認為是一種特別有效的補贖形式。11世紀時,這樣的朝圣活動變成了集體性的:懺悔者們不再單獨或幾個人一起前往,而是改為在一個領袖的帶領下,組成一支有等級體系的隊伍一起前往。這種隊伍的規(guī)模可以很大,特別是在1033年和1064年,大型朝圣活動的參加人數(shù)都達到了數(shù)千人。至少在1033年時,最先前去朝圣的就是一些窮人,而且他們之中的一部分是打算就此終生留在耶路撒冷的。參加十字軍運動的全部或至少大多數(shù)窮人也沒想過要再返回自己的家鄉(xiāng):他們打算從異教徒手中奪回耶路撒冷,然后定居在那里,把它變成一個基督教城市。參加十字軍運動的每個人都在自己的外衣上縫了一個十字架標記,這是后古典時期第一次有軍隊佩戴徽章,這種做法也是邁向現(xiàn)代軍隊統(tǒng)一著裝的第一步。對于騎士來說,這個十字架僅僅象征著在有限時間內進行的一場軍事遠征取得的基督教勝利;對于窮人們來說,它卻意味著那句:“背起十字架來跟從我!”十字軍運動對窮人來說首先是一種集體性的效法基督(imitato Christi),是一個群體的奉獻,作為回報,這個群體將在耶路撒冷被奉為神明。
對這些人來說,占據(jù)了他們所有想象力的耶路撒冷不僅是一個地上的城市,更是巨大希望的象征。自希伯來人關于完美彌賽亞的想象早在公元前8世紀開始成形以后,耶路撒冷就一直是這樣一個存在。主已經借著以賽亞的口吩咐希伯來人:
你們愛慕耶路撒冷的,都要與她一同歡喜快樂……使你們在她安慰的懷中吃奶得飽,使他們得她豐盛的榮耀,猶如擠奶,滿心喜樂……看,我要使平安延及她,好像江河……你們要從中享受(注:原文作“咂”),你們必蒙抱在肋旁,搖弄在膝上。母親怎樣安慰兒子,我就照樣安慰你們。你們也必因(注:或作“在”)耶路撒冷得安慰。
在后巴比倫之囚時期的預言及啟示文學中,彌賽亞王國被想象成以被重建得無比宏偉的未來的耶路撒冷為中心。這些古老的猶太幻想進一步增強了耶路撒冷無論如何都能夠施加到中世紀基督徒心中的強大情感意義。在事件發(fā)生的二三十年后,一名隱修士寫出了他想象中的烏爾班在克萊蒙所做演說的內容,他筆下的教皇在談到圣城時說,它永遠輝煌不僅是因為基督在此降臨、受難和升天,還因為它是“世界的中心點,有比其他任何地方都富饒多產的土地,就像一個充滿歡樂的天堂”。“這個被置于世界中心的尊貴城市”此時被侵占了,需要幫助,渴望被解放。此外,耶路撒冷對于神學家們來說也是“如同極貴的寶石”的天上城市的“象征”,根據(jù)《啟示錄》的內容,這個天上城市將在末日取代耶路撒冷。如當時的人們注意到的那樣,普通百姓會把地上的耶路撒冷與天上的耶路撒冷混為一談并不奇怪,這使得這個巴勒斯坦城市本身也成了一個在精神上和物質上都被充足賜福的神奇地方。當大批窮人踏上漫長的朝圣之路時,孩子們每到一個城鎮(zhèn)或城堡就會大聲問:“這是耶路撒冷嗎?”好像這些人擁向的就是天上那個神秘城市。
阿爾布雷特·丟勒創(chuàng)作的《忿怒之日》
當法蘭西王國北部、佛蘭德伯國和萊茵河谷的窮人組成自治群體時,同樣人口稠密、高度城市化的普羅旺斯(Provence)地區(qū)的窮人則紛紛加入圖盧茲伯爵雷蒙(Raymond of Toulouse)的軍隊。結果就是,這支軍隊中也形成了一種和追隨先知的隊伍中盛行的那種興奮之情一樣強烈的情緒。無論是在北方還是南方,參加十字軍運動的窮人都將自己視為十字軍中的精英,是一群被上帝揀選的人,而諸侯們則不是。在安條克之圍(Siege of Antioch)的關鍵時刻,圣安得烈(St Andrew)就是向一個貧窮的普羅旺斯農民顯靈,送來令人欣喜的關于圣槍被埋在城中一個教堂里的消息。當這個農民擔心自己身份卑微,不愿將消息傳達給貴族領袖時,圣徒向他保證:“上帝從萬民當中選擇了你們(窮人),就像從燕麥田中挑揀出小麥麥穗一樣。因為你們擁有的善功和恩寵超越了所有在你們之前和之后的人,就像黃金勝過白銀一樣?!敝v述這個故事的阿吉萊爾的雷蒙(Raymond of Aguilers)是最能分享這個窮人觀點的編年史作家。他認為當一些窮人被殺死時,在他們的肩胛骨上發(fā)現(xiàn)奇跡般的十字印記是意料之中的事。當談到平民窮人(plebs pauperum)作為被主揀選的人時,他總是帶著某種敬畏。
窮人的這種自負在那些混合了事實和傳說的稀奇故事中可以得到更清晰的體現(xiàn),這些故事講述的是一個被稱為“塔弗爾人”(Tafurs)的群體。雖然平民十字軍中的多數(shù),甚至可能是絕大部分參與者都在穿越歐洲的過程中喪生了,但還是有足夠多的幸存者在敘利亞和巴勒斯坦組成了一支流浪者隊伍,“塔弗爾”這個神秘的詞似乎就是流浪者的意思。塔弗爾人赤腳,蓬頭散發(fā),披著破爛的麻布,身上很臟,還布滿瘡口。他們靠草根草葉為食,有時還會把敵人的尸體烤了吃。塔弗爾人如此兇悍,以至于他們經過的任何村莊都會被徹底摧毀。因為窮得買不起刀劍或長矛,他們就用灌了鉛的大棒、帶尖頭的棍子、小刀、小斧頭、鐵鍬、鋤頭和彈弓做武器。沖鋒陷陣的塔弗爾人一副咬牙切齒,好像要將敵人生吞活剝的樣子,而且真的會吃死掉的敵人。穆斯林在面對諸侯組成的十字軍時表現(xiàn)得英勇無畏,但在面對塔弗爾人時卻感到無比恐懼,他們說塔弗爾人“不是法蘭克人,而是在世鬼魔”?;浇叹幠晔返淖髡叽蠖嗍巧衤毴藛T或騎士,他們主要記錄諸侯的作為。雖然這些作者也承認塔弗爾人在戰(zhàn)斗中非常高效,但他們顯然對塔弗爾人抱有疑慮,并以后者為恥。不過,要是你去讀讀從窮人角度撰寫的本國語敘事長詩,你就會發(fā)現(xiàn)塔弗爾人不僅被描述為圣潔之人,而且他們要“比騎士有價值得多”。
對塔弗爾人的描述中包括一個塔弗爾國王(le roi Tafur)。據(jù)說他曾經是諾曼人騎士,后來丟棄了馬匹、武器和盔甲,改穿麻布,用長柄大鐮刀。至少最初的時候,他就是這樣一位苦修者,貧窮對他而言,像對圣方濟各及其門徒一樣具有各種神秘的價值。塔弗爾國王會定期檢查他的部下。任何被發(fā)現(xiàn)身上有錢的人都會被驅逐出他的隊伍,并被趕去購買武器,然后加入諸侯領導的正規(guī)軍隊。只有那些懷著最堅定的信念,放棄所有財產的人才會被接納加入“組織”,即塔弗爾國王追隨者的核心圈子。正是由于他們的貧窮,所以塔弗爾人相信自己注定要占領圣城:“最貧窮的人應該占領這里。這是一個跡象,它清楚地表明主神并不在乎那些自以為是、缺乏信仰的人?!彪m然窮人將自己的貧窮說成一種善功,但他們其實非常貪婪。這些人認為從異教徒手中搶奪的戰(zhàn)利品不僅不會影響他們獲得上帝的恩寵,還可以證明這種恩寵有多么切實。在安條克城外發(fā)生了一場小規(guī)模交戰(zhàn)之后,普羅旺斯的窮人“騎著馬在營地中飛馳,為的是向他們的同伴展示自己的貧窮終于結束了;還有人同時套著兩三件絲綢衣物,贊美上帝是勝利和禮物的賜予者”。當塔弗爾國王領導對耶路撒冷的最后進攻時,他高喊道:“想要獲得財物的可憐窮人在哪里?讓他們跟我來!……今天,在上帝的幫助下,我將獲得用很多騾子才能拉走的財富!”后來,當穆斯林拉著他們的財富繞著被占領城市的城墻行進,試圖引誘基督徒進入開闊場地時,我們會看到,塔弗爾人根本無法抵擋誘惑。他們的國王喊道:“我們被囚禁了嗎?他們帶來了財富,我們卻不敢去拿!……既然我是在做我想做的事,我才不在乎我會不會為此喪命?!逼砬蟆笆ダ雎贰保丛⒀灾械睦雎?,中世紀的窮人把他當作自己的主保圣人)保佑的塔弗爾國王就這么帶領人馬出城,朝著滅頂之災沖去。
塔弗爾人每占領一座城市,就會掠奪他們能拿到的一切,還會強奸穆斯林婦女,并實施不加區(qū)別的肆意屠殺。他們完全不受十字軍官方領袖領導。當安條克的埃米爾抗議塔弗爾人食人肉的行為時,各位諸侯也只能帶著歉意承認:“我們所有人加在一起都不能管住塔弗爾國王?!笔聦嵣?,諸侯們似乎對塔弗爾人有些恐懼,而且每當后者靠近時,諸侯們都會小心地全副武裝起來。毫無疑問,這才是實情,但在從窮人角度講述的故事中,顯赫的諸侯們不僅從未對塔弗爾國王抱有疑慮,還會在他面前表現(xiàn)得謙遜,甚至充滿敬意。我們會看到塔弗爾國王敦促猶豫不決的諸侯進攻耶路撒冷的內容:“各位爵爺,我們在做什么?我們對這座城市和這個邪惡種族的進攻已經被拖延得太久了。我們表現(xiàn)的像假的朝圣者。如果一切只依靠我和窮人,那么異教徒會發(fā)現(xiàn)我們是他們見過的最糟糕的鄰居!”塔弗爾國王讓諸侯肅然起敬,以至于他們請他來領導第一次進攻。當他帶著滿身傷痕被抬離戰(zhàn)場時,諸侯都擔心地聚集在他周圍。但塔弗爾國王并不僅僅是最強大的勇士那么簡單。他還經常被與某個先知密切地聯(lián)系在一起,一個版本中是與隱士彼得,另一個版本中是與一位虛構出來的主教,這個人用圣槍作為自己的標志,如同窮人也用它作為自己的標志一樣。此外,國王本人顯然還擁有一種超自然能力,這使他成了超越所有諸侯的存在。在為迎合窮人而編寫的故事中,當布永的戈弗雷要成為耶路撒冷的國王時,諸侯們選擇塔弗爾國王作為“至高者”來為他加冕。塔弗爾國王主持加冕禮時,給了戈弗雷一根荊棘以紀念荊棘冠:戈弗雷進行了敬拜,并發(fā)誓將耶路撒冷作為僅屬于塔弗爾國王和上帝的采邑。當諸侯們覺得自己已經受夠了,于是匆匆返回在自己領地中的妻子身邊時,塔弗爾國王不愿看到耶路撒冷被拋棄,而是發(fā)誓要與自己的窮人大軍一起留下來保衛(wèi)新國王和他的王國。在這些純屬想象的事件中,乞丐國王象征了窮人抱有的毫無理性的巨大希望,正是這種希望支撐他們熬過了前往圣城過程中難以言喻的艱辛。
中世紀人詮釋的猶太人謀殺基督徒男孩的儀式
實現(xiàn)這種希望需要大規(guī)模的人類獻祭——不僅是十字軍的自我犧牲,還有對異教徒的大屠殺。盡管教皇和諸侯原本計劃的是一場為實現(xiàn)有限目標而進行的運動,但在現(xiàn)實中,這場運動總是傾向于成為平民希望它成為的樣子,即一場消滅“娼妓之子”和“該隱后裔”的戰(zhàn)爭,這些都是塔弗爾國王對穆斯林的蔑稱。我們已經知道十字軍會抓住某個地區(qū)的所有農民,并強迫他們做出是立即改信基督教,還是立即被殺死的選擇。“實現(xiàn)這些目標后,我們的法蘭克人就滿懷欣喜地返回了?!币啡隼浔还テ浦?,城里發(fā)生了大屠殺。除總督和他的侍衛(wèi)設法用錢保住自己的性命并被送出城外,剩下的所有穆斯林,無論男女老少,都被殺死了。在所羅門圣殿(Temple of Solomon)及其周圍,“馬匹在浸沒馬膝,不,是深到嚼環(huán)的由鮮血匯聚而成的河流中前行。這是上帝做出的公正和絕妙的審判,一座長期以來充滿褻瀆神明之人的城市也應當流滿褻瀆者的血”。至于耶路撒冷城中的猶太人,當他們在主要的猶太教會堂避難時,建筑物被點燃,里面的人都被活活燒死了。喜極而泣的十字軍一邊唱著贊美上帝的圣歌,一邊排成長隊朝圣墓教堂行進。“新的一天,新的極樂的一天,新的永恒的喜悅……那一天的盛名將在之后所有世紀中流傳,它將我們所有的磨難和困苦變成了歡樂和狂喜;那一天是對基督教的確認,是對異教徒的毀滅,是我們信仰的復活!”但是,有少數(shù)幸存下來的異教徒躲到了阿克薩清真寺(mosque of al Aqsa)的屋頂上。著名的十字軍首領坦克雷德(Tancred)答應接受高額贖金作為放過他們的條件,并把自己的旗幟交給這些人作為安全通行保證。然而普通士兵順著墻壁爬上屋頂,砍下每個男人和女人的頭顱,不想被斬首的人則直接從屋頂上跳下摔死了。坦克雷德雖然為此怒火中燒,卻也無能為力。
考慮到已經出現(xiàn)的這些事件,那么對歐洲猶太人的第一次大屠殺也發(fā)生在第一次十字軍運動期間就很自然了。由諸侯及他們的仆人組成的正規(guī)十字軍沒有參與屠殺,參與其中的全是受先知啟發(fā)而聚集起來的那部分人。一位編年史作家寫道,十字軍運動開始之后,“各地都實現(xiàn)了穩(wěn)固的和平,生活在各個城鎮(zhèn)中的猶太人則立即開始遭到襲擊”。據(jù)說,在人們剛開始煽動十字軍運動時,魯昂和其他法蘭西王國城鎮(zhèn)的猶太人群體就已經被要求在改信基督教和遭到屠殺之間做出選擇。不過,在萊茵河沿岸各個主教管轄的城市中發(fā)生的襲擊才是最暴力的。猶太商人在歐洲西部所有貿易通道沿線定居,在萊茵河沿岸定居的傳統(tǒng)也已經有幾個世紀之久。由于在經濟方面的作用,他們總能得到大主教們的特別青睞。但到11世紀末,在所有這些城市中,城鎮(zhèn)居民與他們的教會領主之間的緊張關系已經引發(fā)普遍的社會動蕩。當時的環(huán)境被證明有利于宣揚十字軍運動的先知們,就像它很快也會被證明有利于坦徹爾姆一樣。
1096年5月初,在施派爾(Speyer)城外露營的十字軍計劃于安息日襲擊猶太人會堂里的猶太人。不過,這個計劃被挫敗,他們最終只在街上殺死了十二名猶太人。主教將其余猶太人安置到自己的城堡中,并懲治了一些兇手。沃爾姆斯(Worms)的猶太人就沒有這么幸運了。他們也向本地主教和富有市民尋求幫助,但當平民十字軍抵達這里,并領導城鎮(zhèn)居民對猶太人居住區(qū)發(fā)動襲擊時,主教和富人也無能為力。猶太人會堂和房屋被洗劫一空,所有拒絕接受洗禮的成年人都被殺死。至于兒童,有些也被殺了,還有些被擄去接受洗禮,然后作為基督徒被撫養(yǎng)長大。一些猶太人在主教的城堡中躲藏,當城堡也遭到攻擊時,主教提出為他們施洗以拯救他們的性命。但這群人都選擇了自殺。據(jù)說總共有八百名猶太人在沃爾姆斯喪生。
《財主和拉撒路》
德意志王國最大的猶太人聚居區(qū)位于美因茨(Mainz),在這里發(fā)生的事件的過程與其他地方的大致相同。猶太人一開始也受到本地大主教、主要世俗領主和較富有市民的保護,但最終卻要在受較貧窮居民支持的十字軍的逼迫下選擇受洗或死亡。大主教和他手下的所有人都因為擔心自身生命安全而逃離了。一千多名猶太男女要么自殺,要么喪命于十字軍之手。一支十字軍隊伍從這些萊茵河沿線城市去了特里爾(Trier)。當?shù)卮笾鹘套隽艘淮尾嫉?,要求人們不要傷害猶太人。結果連他本人也不得不逃出教堂。這里的情況也是少數(shù)猶太人接受洗禮,絕大多數(shù)被殺死。接下來,十字軍到梅茨(Metz)殺死了更多猶太人,然后于6月中旬返回科隆。這里的猶太人都躲到了鄰近的村莊中,但他們還是被十字軍找到,并有數(shù)百人被殺死。與此同時,有其他十字軍隊伍繼續(xù)向東行進,依靠武力強迫雷根斯堡(Regensburg)和布拉格的猶太人群體接受洗禮。在1096年5月和6月中死去的猶太人總數(shù)估計有4000-8000。
這成了一種傳統(tǒng)的開始。1146年,當路易七世國王(King Louis Ⅶ)和法蘭西王國貴族在為第二次十字軍運動進行準備時,諾曼底(Normandy)和皮卡第(Picardy)的民眾也屠殺了猶太人。與此同時,一個名叫魯?shù)婪颍≧udolph)的背教隱修士從埃諾(Hainaut)前往萊茵河沿岸,在那里呼吁民眾參加平民十字軍,并以殺死猶太人作為行動的開端。與第一次十字軍運動時的情況相同,饑荒使平民百姓陷入絕望。魯?shù)婪蛞蚕衩恳粋€成功的先知一樣,被認為能夠施神跡,并獲得了神圣的啟示。饑餓的人們成群結隊地趕來追隨他。事實證明,最能煽動反猶情緒的沃土仍然是內部矛盾本就非常激烈的主教城市,比如科隆、美因茨、沃爾姆斯、施派爾,以及這次的斯特拉斯堡(Strasbourg)和十字軍運動途經的維爾茨堡(Würzburg)。反猶運動還從這些地方蔓延到德意志王國和法蘭西王國的其他多個城鎮(zhèn)。猶太人依然和半個世紀前一樣,向主教和富有市民求救,這些人盡可能地幫助了他們。但窮人是無法被輕易阻止的,許多城鎮(zhèn)的平民已經處于即將發(fā)起暴動的邊緣,一場令人無法抵擋的災難似乎又要降臨在猶太人身上。就在此時,圣伯爾納出面進行了干預,他憑借自己全部的威信,堅持要求人們停止大屠殺。
即便是擁有圣潔之人和施神跡者的極崇高聲望的圣伯爾納,也幾乎無法控制群眾的憤怒。當他在美因茨與魯?shù)婪驅χ?,并作為隱修院院長命令后者返回隱修院時,平民差一點兒就要拿起武器保護自己的先知了。從此以后,對猶太人的大屠殺一直是由平民,而不是由騎士進行的十字軍運動中的一個常見現(xiàn)象。這里面的原因很明顯。盡管窮人也從被他們殺害的猶太人那里隨意搶劫財物(就像他們從穆斯林那里搶劫一樣),但獲得戰(zhàn)利品絕不是他們的主要目標。一部希伯來語編年史記錄了第二次十字軍運動期間,十字軍是如何向猶太人發(fā)出呼吁的:“加入我們吧,讓我們成為一個民族?!豹q太人總是可以靠受洗來挽救自己的生命和財產這一點似乎毫無疑問。另一方面,據(jù)說殺死一個拒絕受洗的猶太人,可以讓殺人者的所有罪過都得到赦免;還有些認為自己根本不配加入十字軍的人,在至少殺死一個拒絕受洗的猶太人之后就不會再有這種感覺了。某些十字軍參與者的評論被留存到今天:“我們已經開啟漫長的旅程,要去東方與上帝的敵人作戰(zhàn)??茨?,在我們眼前的就是他最糟糕的敵人——猶太人。他們必須最先被解決掉?!边€有人說:“你們是那些殺死并吊起我們的上帝的人的后代。此外,(上帝)自己說過:‘我的孩子來為我報仇的日子終會降臨?!覀兙褪撬暮⒆?,為他向你們進行報復是我們的任務,因為你們表現(xiàn)得那么頑固,還褻瀆他?!ㄉ系郏┮呀洅仐壞銈儯麑⑺墓廨x照在我們身上,使我們成為他的人?!?/p>
這無疑闡述了一種(要徹底毀滅猶太教的)信念,它與第一次十字軍運動試圖徹底毀滅伊斯蘭教的信念同樣堅定。
(本文摘自諾曼·科恩著《追尋千禧年 : 中世紀的革命千禧年主義者和神秘的無政府主義者》,馮璇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2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