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urent Pernot, The Subtle Subtext: Hidden Meanings in Literature and Life, Trans. W. E. Higgins, Philadelphia: Penn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21(法文原版:Laurent Pernot, L’Art du sous-entendu: histoire, théorie, mode d’emploi, Paris: Fayard, 2018)
這幾年在國外念書,常常深居簡出,一天也說不了幾句話。偶逢師友小聚,總擔心自己不諳社交禮度,說錯話、辦錯事,壞了大家的雅興。前不久在老師家做客,飯后閑談已久,老師捧上一壺紅茶,問大家:“來杯茶嗎?”我心里便猶豫了,想起最近讀的一本新書里說,在老派的英國人家里做客,主人邀你喝茶,也許是真有茶喝,但也可能是委婉的“逐客令”:該回家了。
這本書是法國古典學家洛朗·佩爾諾(Laurent Pernot)的《言外之意》(L’Art du sous-entendu,2018),我最初讀的是一年前上市的英譯本(The Subtle Subtext,2021)。佩爾諾是法蘭西學會(Institut de France)文學院院士、斯特拉斯堡大學古希臘語文教授。他一方面棣通故訓,語文學功底扎實,攻讀博士期間???、譯注的阿里斯泰德《西西里演說辭》(Les “Discours siciliens” d’Aelius Aristide)做得一絲不茍。另一方面,他的修辭學專著,又大都是饒有趣味的小書,文字清通,沒有學究氣。其中《古代的修辭》(La rhétorique dans l’Antiquité,2000)一書已譯成英文(Rhetoric in Antiquity,2005)及幾種歐洲語言,尤其值得一讀。佩爾諾行文干凈,三兩句話就能點透學術問題,而且筆下還藏著略帶稚氣的幽默和戲謔?!堆酝庵狻纷钅苷宫F他的風格。
和西方語言一樣,漢語里有許多表示言外之意的詞:影射、暗指、諷刺、寓意、潛臺詞、聽話聽音等等,我的方言南昌話還把“旁敲側擊”稱為“發(fā)輪子”。如此多的說法,也從側面說明言外之意無處不在。我們對它也早就習以為常了(1-2頁,頁碼據英譯本)。比如,要說“你沒聽懂我的話”,我們也許會用“我可能沒把我的意思講明白”來表達。中國人這么說話,西方人也一樣。前面這個例子,其實是譯自佩爾諾所引十六世紀佛羅倫薩作家卡薩(Giovanni della Casa)的一句委婉語。這位“禮儀專家”寫過一本以友人的名字命名的書,叫做“加拉泰奧”(Il Galateo),專講社交禮節(jié)(意大利文的galateo由此也有了禮儀的意思),書中還有不少其他的委婉語。文藝復興的意大利貴族很講究,言外之意派上這樣的用場倒也不足為奇。在講究方面,法國人自然是不遑多讓了,佩爾諾也常舉本國人為例。據說,法蘭西學術院(Académie fran?aise)的人都知道,投票選新人的時候說“他總有一天會成為我們的一員”,意思就是“今天就別指望我的票了”。諸如此類的表達——也包括用“不好意思麻煩您”來請求幫助——是人際交往的必需品,而由此形成的規(guī)范,也成了文明人給自己貼上“文明”標簽的依據。當然,這種規(guī)范也可以反著用,《世說新語》里不拘禮法的名士就很明白這個道理。
文學中的潛臺詞也是說不盡的話題(3-8頁)。佩爾諾以幾部二十世紀的小說為例,說明言外之意不僅存在于只言片語間,整部的作品也可以同時具有多層含義。奧威爾的《動物莊園》大家都很熟悉,書中以絕對平等為原則建立的政體,最終讓豬成為特權階級,奴役百畜:“所有動物生而平等,但有些動物比其他動物更平等?!边@部作品表面看來寫的只是動物,對實際的批評對象只字未提,但已經足以讓讀者明白其中的深意,使多層意義并行。又如法朗士的小說《企鵝島》,表面上寫的是企鵝從古至今的歷史:從發(fā)明衣物,擁有私產,建立國家,經歷“中世紀”“文藝復興”,一直寫到當下——企鵝島的歷史其實也是一部法國史。戲劇舞臺上,阿瑟·米勒的名劇《薩勒姆的女巫》也是如此,演的是十七世紀的獵巫事件,而實際是借古諷今,直指麥卡錫主義。這類作品的作者,或許是為了自身的安危,才給作品披上了一層外衣。不過這只是采用隱晦寫法的部分原因,佩爾諾特意補充說:雙層含義本身亦有文學功效,讀者親身感受了猜謎的樂趣,便容易對謎底深信不疑。
文學的言外之意依賴于闡釋,其中蘊含的“解謎式”思維在哲學、解經學、政治生活等方面都有深遠的影響(10-14頁)。西方哲學對探究事物的根底保有濃厚的興趣,許多思想者都堅信世間萬物必定隱藏著某種哲學、科學、宗教的秩序。前蘇格拉底哲學以來,西方思想發(fā)展的許多階段都深受這種信念的影響,近代科學和浪漫主義詩學便可以看作兩種“解謎”的方式,只是一方依賴的是科技,一方靠的是通靈式的感悟。柏拉圖著名的“洞穴喻”,也同樣訴諸表象與理念的區(qū)分,囚于穴中的人執(zhí)迷于幻影,唯有掙脫鐐銬才有可能見到真正的光明。這也是一種對言外之意的探求。
解謎式的思維在宗教世界里更是占有根本的地位。信仰超自然的神靈,也就意味著制造出了某種需要直接或間接(祭司、先知等為中介)解讀的對象,從而就有了解謎的必要,如舊約《箴言》所說:“將事隱秘,乃神的榮耀;將事察清,乃君王的榮耀?!保?5:2)解讀世界是如此,解經也同樣可以訴諸隱秘的言外之意,也就是使用所謂“寓意解經法”。寓意法的希臘文名稱為allegoria,字面義為“言他”,大約可以說是一種寓意式的表達:說的是一件事,指的是另一件事。與擬人結合,便可以把抽象的概念描繪為具象的人物,佩爾諾舉的例子是德拉克洛瓦的名畫《自由引導人民》。既然能把抽象概念具象化,也就能把具體的人物和故事解讀為抽象的道理。比如在這種解讀模式下,赫拉克勒斯的十二功績就成了剛毅對情欲的征服,《關雎》也變成了寫“后妃之德”的詩。在基督教傳統(tǒng)里,圣經《舊約》也可以按這種“寓意法”依照《新約》的信條來解讀?!陡缌侄嗪髸防镎f:“但他們的心地剛硬,直到今日誦讀舊約的時候,這帕子還沒有揭去。這帕子在基督里已經廢去了?!保?:14)仿佛希伯來圣經一直被表層義的“帕子”遮掩了,唯有待基督徒來掀開帕子,重現經文的言外真諦。
隨后的“陰謀論”一節(jié)又把讀者從遙遠的解經世界拉回了現實。佩爾諾提出,當下泛濫網絡的種種陰謀論,其實也是源自解謎式的思維。許多人拒絕相信事實,而樂于揣摩事實背后的“真相”,探求“言外之意”??傆腥藨岩伤T事件、“9·11事件”背后有未公開的隱情,總有人揣測藥品制造背后不可告人的動機,也總有人認為“阿波羅”號從未登月:“有人在后臺操縱,有巨大的利益驅使,世上就沒有巧合”(14頁)。佩爾諾這句話是在模仿并嘲諷陰謀論者的腔調,但我讀來覺得好像也是在說:“陰謀論這么多,一定有人在背后操縱!”不知佩爾諾是不是有意地在和讀者開玩笑,讓像我這樣的人讀出了“陰謀論的陰謀論”。不過這也說明陰謀論深入人心,而且陰謀論者常為自己的“高見”而洋洋得意,因而更容易執(zhí)迷其中。佩爾諾引用了2018年的一項社會調查,其結果顯示百分之七十九的法國人至少相信一種陰謀論。
以上內容大都出自書的第一章。我譯述比較詳細,既是為了說明言外之意深入到了思想、宗教、文學、生活的各個方面,也是為了展示佩爾諾作為一位古典修辭學家的學術視野。合格的古典學者,也許能在古代文史的范圍內,或是自創(chuàng)新說,或是做出扎實的???、考據工作,但兼及現代思想文化時,卻容易失于淺薄。研究晚近思潮的學者,熟知種種現代問題,卻缺少古典語文訓練,難以親身溯源回望,以反思現代思想家古為今用的局限——例如,佩爾諾指出,“金嘴”迪翁(Dio Chrysostom)的《論王政演說辭第四》,雖然被??掠米鳌爸毖浴保╬arrhesia)的例證,但其實藏有豐富的言外之意(118頁)。而像佩爾諾這樣的學者,既有深厚的古典學功底,又廣泛涉足現代文史,因為吃透了修辭學,便能以修辭現象為媒介,打通古典學術和現代文化,同時也能夠尊重兩方面的特性,客觀分析,以免附會。這是《言外之意》最值得學習的優(yōu)點。這部書采取了古今互鑒的結構,先論述兩千年前的希臘、羅馬修辭學家對“婉言”的理論分析(15-25頁),后呼應以二十世紀以來遍地開花的“闡釋”思潮(26-36頁),從正反(古今)兩面來充分解說言外之意。
“婉言”即古典修辭所謂“文言”。拉丁文的說法是figurata oratio(希臘文為eskhematismenos logos),可泛指經過文飾或加工的表達,在此特指通過間接的語言來傳達意義,佩爾諾解釋為“偽裝的”(déguisé)或“涂脂抹粉的”(fardé)語言。早至希臘化時代末,晚至中世紀,都有婉言修辭理論流傳至今。其中,昆體良(Quintilian,一世紀)和(偽)赫莫根尼(Hermogenes,約二至三世紀)是最重要的人物。之前的德米特里(Demetrius,前一世紀),以及四至五世紀的福爾圖那提亞努斯(Fortunatianus)、卡佩拉(Martianus Capella)也都對古代的婉言修辭理論有重要貢獻(15-16頁)。
老塞內加(Controversiae 2.1.33)把婉言稱為“沉默與直言間的持中之法”(inter silentium et detectionem medio temperamento),既不因為怯懦而選擇緘默,又要避免逆耳之言所帶來的危險。如德米特里(On Style 294)所說:“諂媚可恥,直言又危險,最好的是秉持中道,即‘婉言’(eskhematismenon)。”昆體良總結了需要使用婉言的三種情況。首先是自身安危受到威脅的時候,比如古人面對帝王時,進言者一般需要以婉言自保。其次是可能會冒犯長輩、前輩的情況,此時為避免魯莽頂撞,也應使用婉言。另外,婉言也可以用來打趣,這類文字游戲在古代的修辭課堂里很常見,不過昆體良這位古板先生對此倒是不以為然。
(偽)赫莫根尼等把婉言也分成了三類:一是“點到為止”(l’atténuation),二是“言此及彼”(le biais),三是“正話反說”(le contraire)。(偽)狄奧尼索斯(Dionysius of Halicarnassus)曾用史詩《伊利亞特》的三個場景來說明這三類婉言,其中最有趣的是正話反說的例子。《伊利亞特》卷二開篇,宙斯派夢神傳令阿伽門農,命他立刻把盟軍將士武裝起來,“因為他現在能攻下特洛亞人的寬闊的城市”(12-13行,羅念生譯)。夢神化身涅斯托爾,入夢把宙斯的話傳給了這位希臘將軍。阿伽門農信以為真,于是想出了一個“精明的策略”(55行),與手下的將領密謀說:“讓我們把阿開奧斯人的兒子們武裝起來,我要先拿話去試探他們,像往常那樣,叫他們坐在多槳的船上紛紛逃跑,你們從各個方面勸說,制止他們?!保?2-75行)他召開全營大會,對將士們謊稱宙斯命他撤兵,并盡陳戰(zhàn)勢之不利,最后說:“你們要按照我的吩咐服從命令:讓我們坐船逃往親愛的祖國的土地,因為我們攻不下街道寬闊的特洛亞?!保?39-141行)可惜將士們未能經受住試探,沒有聽出阿伽門農是正話反說,竟一個個歡呼雀躍,準備打道回府。后來還是靠其他將領的鼓舞,并依賴神助,戰(zhàn)士們才放棄了回家的想法,重新備戰(zhàn)。根據佩爾諾的分析,阿伽門農看似險些失手的計策,應是出于他的精心謀劃。手下的將士馳騁沙場九年,早已無心戀戰(zhàn),又都認為阿基里斯之所以從戰(zhàn)爭中撤出,盡是首領阿伽門農的過錯。在這種情況下,阿伽門農才故意給將士們向他發(fā)泄怨恨的機會,說反話誘使士兵撤退,“他們發(fā)泄了心中的不滿,才又士氣昂揚地回到戰(zhàn)斗中”(20頁)。
也許我們會覺得,阿伽門農的反話和通常所說的委婉語并不相同,而這個例子的好處正在于此:點到為止、言此及彼、正話反說三類婉言,其夸張程度是遞增的,反話作為古人分類中最極端的婉言形式,尤其能展現古代修辭學家思考言外之意的特別之處。我們由此也可以認識到,古人所謂“婉言”涵蓋的內容非常多樣,而且各個理論家對它的歸類(16-17頁)和討論也都有所不同。不過佩爾諾提醒我們,不應該認為古人只是把不同的東西混淆了起來,因為古代婉言理論的優(yōu)點,正是在于它能“把表面上紛繁復雜的現象歸結到一個概念之下,展現它們共同的問題”(21頁)。
相反,言外之意在現代文化中的影響,并不在于委婉的修辭技巧,而是表現為對“闡釋”的執(zhí)著。佩爾諾引用俄裔法國小說家薩羅特(Nathalie Sarraute)的話說:“我們已經進入了懷疑的時代”;與“懷疑的時代”(l’ère du soup?on)并行而至的,是以求索隱晦意義為基礎的闡釋文化,所謂“懷疑的闡釋學”(les herméneutiques du soup?on)?,F代思想的這個特點顯而易見,當代西方文化的許多方面都難免與對言外之意的探求有關。不過在我看來,在不少學科的內部,對這種思想傾向并沒有足夠的反思。比如我們念文學的人,好像總要在詩里讀出點什么才滿意。不屑于在文學中挖掘思想的學者,也總要“精讀”出文本細節(jié)的“妙處”,不然就顯得不太專業(yè)。對“文本解讀”的執(zhí)念,我想也部分源于二十世紀遍及諸學科的懷疑文化。
佩爾諾首先舉語用學為例。傳統(tǒng)語言學研究的是語言內部的運作,而語用學把語言的使用和生活的種種語境聯(lián)系了起來。英國分析哲學家格萊斯(Paul Grice)的“會話隱涵”(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理論尤其與言外之意有關。佩爾諾沒有專門討論提出言語行為理論(speech act theory)的奧斯丁(J. L. Austin),其實言語行為也同樣關注的是言語之外的意義和功能。我特別提到奧斯丁,是因為斯金納(Quentin Skinner)的思想史研究,深受言語行為理論的影響。他認為思想史學者不光要清楚文本的意思是什么,還要探索文本在做什么。這個例子讓我們看到言外之意跨越學科的影響。此外,佩爾諾也扼要地討論了弗洛伊德——他與馬克思、尼采并稱“三大懷疑宗師”(保羅·利科語)。心理分析學與探求隱晦含義的關系顯而易見,不必多說。值得留意的是,佩爾諾說心理分析的特別之處在于,它已經發(fā)展成了“每個人的科學”(la science de M. Tout-le-monde)、現代西方人的“文化包袱”(bagage culturel)。至于文學領域(30-34頁),除了豐富的闡釋理論和解讀視角之外,與言外之意尤其相關的是作家和批評家對“模糊”的熱衷。佩爾諾特別介紹了這一點,討論了燕卜蓀的名著《朦朧的七種類型》,并對比了十七世紀新古典主義批評家布瓦羅(Boileau)對“清晰明了”的推崇和十九世紀法國詩人魏爾倫(Paul Verlaine)所謂“灰色的歌”(la chanson grise)。
懷疑式的闡釋,可以是“讀書得間”,也可以是“疑神疑鬼”。挖掘言外之意,常需要考慮解讀是否妥帖,而闡釋也有邊界的問題。佩爾諾提到,有些具有多層含義的梵文史詩會在開篇給出詩歌闡釋的“游戲規(guī)則”(45頁),但是在大部分的情況下,言外之意的解讀規(guī)則是非常模糊的,闡釋也因此變得困難——“精明過頭”(trop sophistiqué)的施特勞斯(Leo Strauss)在這方面進行了深刻的思考(48-49頁)。關于解讀言外之意的困難,(傳為)哲羅姆所作的《約伯記》拉丁譯本導言(Prologus Sancti Hieronymi in libro Iob)里有一個形象的比方:“哪怕對于希伯來人而言,這部經書也被看作是很隱晦的(obliquus),滑得捉不住(lubricus);用修辭學家的希臘術語來說就是‘婉言’(eskhematismenos),講的是一回事,做的是另一回事——就像你想用手緊緊抓住一條鰻魚或是小海鱔,你抓得越緊,它溜得越快。”佩爾諾感興趣的是哲羅姆的比喻,所以只引述了后半句,并且把書中的這一小節(jié)也命名為“捉不住的鰻魚”(anguilles indécidable),英譯“打滑的鰻魚”(slippery eels)更為傳神。其實,前半句話也很重要,因為它把闡釋的困難和古典修辭的婉言理論直接聯(lián)系了起來。也許《言外之意》這本書在修辭、闡釋兩方面的古今對照,也是受到了哲羅姆這句話的啟發(fā)。另外,闡釋的困難也自然會變成闡釋的困境,也就會有“詩無達詁”之類的理論。佩爾諾借用了古羅馬詩人賀拉斯《詩藝》里的說法grammatici certant,楊周翰先生譯作“學者們還在爭辯”,《言外之意》的英譯者(也曾翻譯佩爾諾的其他著作)給譯成了PhDs disagree(讀博的人總是爭來爭去)。
書中有一小節(jié)標題為“(并沒有發(fā)出的)消息收到!”,專門討論過分解讀。佩爾諾列舉了過度闡釋的種種原因,而大部分都是“心理因素”(d’ordre psychique):比如愛琢磨,愛扮聰明,愛顯得比別人懂;或是自作多情,總要覺得別人對自己有所求;或者天性多疑,不信任其他人。佩爾諾還提到“克雷宏波”綜合征(syndrome de Clérambault),即所謂的“被愛妄想癥”(érotomanie)。這種心理疾病的患者總誤以為自己的心上人也愛慕自己,便在對方的所有行為中,都解讀出對自己的愛意。對理解言外之意來說,這種心理疾病的有趣之處在于它依賴的是“長期不斷的努力解讀”(un travail continuel d’interprétation)。我想這也能充分展示過度闡釋的甜頭和誘惑,這一點大概也適用于文本解讀,畢竟那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以上是對《言外之意》核心內容的介紹,書里的其他章節(jié)也同樣精彩。第六章《巨牛壓舌》討論政治與委婉語的關系(古希臘的政治變革對詞語含義的扭曲、西方極權主義的言論管控、當代“政治正確”對語言的改造等等),很值得一讀。標題“巨牛壓舌”用的是埃斯庫羅斯《阿伽門農》的典故,說守望人知道了阿特柔斯家族的秘密,但迫于壓力,不敢直言:“別的我就不說了,巨牛壓住了舌頭。這宮殿若能言語,便會明白地講出來。我愿意說給懂的人聽,對不懂的人,我就說已經忘了?!保?6-39行)
各位讀到這里八成會想:有話直說也行吧?這正是《言外之意》第八章要回答的問題。古今很多人都抱怨過婉言的造作,批評過委婉背后的懦弱心態(tài)。古時候也有一種修辭手法就叫做“直言”(licentia),最早的拉丁文修辭典籍《致赫蘭尼姆演說術》(Rhetorica ad Herennium)就對它做了仔細的討論(4.48-50)。有意思的是,作者并不贊同過于直截了當的言辭,反而建議在“直言”的時候添加一些婉轉的好話(4.49)。這也說明直言與婉言相輔相成,都以說真話為目的,是“同一個硬幣的正反兩面”(118頁)。
佩爾諾寫書,也是直言、婉言相結合。《言外之意》的語言淺白易懂,但仔細讀來,會發(fā)現不少言外之意。比如,讀過詩人佩吉(Charles Péguy)對法國人癡迷婉語的批評——“(委婉)是法國人的惡習,既不堪,又惡俗,是法國人無數惡習里最可厭的”(108頁)——便很容易明白佩爾諾以下這句話的言外之意:“每個人都能直觀地領悟言外之意的藝術,所有讀者都可以——尤其我們法國人,因為我們的民族可是出了名的聰明,而且在言外之意這方面更是出了名的天賦異稟呢?!保▁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