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歷史題材劇《慶余年》中,男主范閑穿越到古代,參加詩會,與人斗詩,他吟誦杜甫《登高》,一戰(zhàn)封神。在自我剖白中,范閑心中暗想:“這首《登高》,人稱古今七言律第一,你們一輩子別想寫詩了?!?/p>
“古今七言律第一”這一經(jīng)典的論斷即出自明代文學家胡應麟寫作的、最近推出新版的《詩藪》,書中寫及:
杜“風急天高”一章五十六字,如海底珊瑚,瘦勁難名,沉深莫測,而精光萬丈,力量萬鈞。通章章法、句法、字法,前無昔人,后無來學。微有說者,是杜詩,非唐詩耳。然此詩自當為古今七言律第一,不必為唐人七言律第一也。《詩藪》中,既點評已經(jīng)在文壇有一席之地的詩人們,也以非凡的見識發(fā)現(xiàn)新作。最著名的一個案例即張若虛《春江花月夜》。
宋以前,《春江花月夜》寂寂無名,眾多詩論中,唯有胡應麟在《詩藪》中寫:“張若虛《春江花月夜》流暢婉轉,出劉希夷《白頭翁》上,而世代不可考。詳其體制,初唐無疑?!贝撕笤撛姷匚徊彭槃菀辉倥噬?,被后世譽為“孤篇蓋全唐”。
對于那些“徒有虛名”之作,胡應麟也會毫不客氣指出,比如宋徽宗的詩寫:“日射晚霞金世界,月臨天宇玉乾坤”,被當時人捧為“取對精切,韻格高勝”,但《詩藪》卻說它:“大似鮮華,而村陋逼人,去詩愈遠?!?/p>
胡應麟也談論在詩評中存在的太過拘泥、甚至是敗了詩性的現(xiàn)象。比如韋應物在著名的《滁州西澗》中寫:“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就有人考證,“春潮絕不能至”,胡應麟認為:“不知詩人遇興遣詞,大則須彌,小則芥子,寧此拘拘?癡人前政自難說夢也?!?/p>
以上則是對于《詩藪》的直觀了解。最近,新版的《詩藪》由北京科學技術出版社·記號Mark品牌出版。這是繼197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重排出版《詩藪》后40余年,再次推出的新版。重版《詩藪》在1979年版的基礎上,參校以美國哈佛大學圖書館藏本,吸收了王明輝、侯榮川的最新研究成果,為了閱讀便利,全書繁體橫排,保留專名線。
《詩藪》
《詩藪》與中國古典詩論
《詩藪》全書共二十卷,分內編、外編、雜編、續(xù)編四部分。以內編為例,共六卷,分別為:古體上雜言、古體中五言、古體下七言、近詩體上五言、近體中七言、近體絕句;外編六卷,分別為:周漢、六朝、唐上、唐下、宋、元?;旧弦栽姼璧捏w裁與時代先后為大框架。
關于《詩藪》的評價,明代曾編有《唐音統(tǒng)簽》這部中國古代私人纂輯的部頭最大唐五代詩歌總集的胡震亨,在讀完《詩藪》后說:“胡《詩藪》自騷、雅、漢、魏、六朝、三唐、宋、元以迄今代,其體無不程,其人無不騭,其程且騭,亦無弗衷。……吾嘗謂近代談詩,集大成者,無如胡元瑞?!?/p>
“集大成者”是中肯之語,二十萬字洋洋大觀,《詩藪》繼《文心雕龍》《詩品》《滄浪詩話》等經(jīng)典之后,將中國古典詩歌批評推向了又一座高峰。
胡應麟之后的眾多詩論家,都潛在地在與《詩藪》對話,《詩藪》中對于詩人們評價某種程度上左右著明清以來研究者對于古典詩歌的認知與審美取向。
就以最近爭論不休的“杜甫是否已經(jīng)過時”“李白杜甫孰優(yōu)孰劣”等問題,明朝的胡應麟站在他的時代也給出了他的回答。他論李白、杜甫時,文字洋洋灑灑,其詩論本身就極具詩性:“闔開縱橫,變幻超忽,疾雷震霆,凄風急雨,歌也;位置森嚴,筋脈聯(lián)絡,走月流云,輕車熟路,行也。太白多近歌,少陵多近行?!?/p>
胡應麟也非常準確地找到李、杜之所以能夠成為中國詩歌的頂點人物之最重要的關節(jié),即關注李白的“才”與杜甫的“體”:
唐人才超一代者,李也;體兼一代者,杜也。李如星懸日揭,照耀太虛;杜若地負海,包羅萬匯。李惟超出一代,故高華莫并,色相難求;杜惟兼總一代,故利鈍雜陳,巨細咸蓄。
后世在論李、杜時都難以忽視這樣的評價,在將李、杜進行區(qū)分時,也常會將立論的關鍵放在這一點。以漢學家宇文所安著名的《盛唐詩》為例,寫李白的一章名為《李白:天才的新觀念》,聚焦于李白“完全自然的、無法掌握的及近乎神靈”的詩性與才氣;而對于杜甫的論述則關注其“文體與詩歌語言大師”的身份,關注其“圓美精致的語詞”“異常句法和新奇語義”。
宇文所安《盛唐詩》
但是,這樣重要的《詩藪》在四十年間都沒有推出新版,其主要原因之一就是即便是古典文學專業(yè)的學生和研究者,閱讀《詩藪》這樣的中國古典詩論都是有極大的難度的。
中國古典詩歌點評不會像西方的文學理論一樣條分縷析,從某一概念的起源、定義、流變這樣詳細地論述,而是采取一種“舍筏登岸”的方式,從南朝的《詩品》開始,對詩的鑒賞就注重品味與感受,辨析不同作家不同風格的審美特征、對作品審美價值高下的估定、對某種美學理想進行闡發(fā),都有著很濃烈的感情色彩和主觀意味。
中國古典詩論中的概念也是極為抽象的,比如“才”“氣”“骨”“勢”,甚至追求“不落言筌”“得意忘言”;在寫作中,古典詩論的寫作者也不會像西方的批評家那樣按照某種理論模式進行詳細地推理、演繹和論證,甚至經(jīng)常一上來就給出非常直接的定論。而這看似簡單直給的評價,則是作者憑借著個人的才學、閱歷、見識在無數(shù)詩篇中涵泳,充分地品味與分析之后,以極為凝練的語言寫出。
古典詩論在寫作中不發(fā)長篇大論,以一種片段化的、零星的、靈感乍現(xiàn)般的詩性語言來進行表達,言辭洗練。另外,以《詩藪》為例,寫作習慣上,胡應麟對于同一詩人的點評會稱其不同的字與號,讀者非常容易混淆。且詩藪寫作于明嘉靖年間,胡應麟縱論各種詩歌作品與詩人,于他是信手拈來,于普通讀者、乃至于文學研究者都是極陌生的,需要花很大力氣去理解。
《詩藪》
體格聲調、興象風神:胡應麟的詩歌主張
知人論世,要理解《詩藪》,也需要了解作者胡應麟。
胡應麟(1551—1602),字元瑞,又字明瑞,號少室山人、石羊生,浙江蘭溪人。萬歷四年中舉,后筑室山中,購書四萬余卷,著書立說,胡應麟著有《少室山房類稿》《少室山房筆叢》等。
就其個人經(jīng)歷而言,胡應麟的整個青年時期主要生活在京城,受到了復古派的巨大影響。萬歷四年八月,26歲的胡應麟?yún)⒓诱憬l(xiāng)試中舉。此時的他,雖未結識后來對他影響極大的王世貞,但在其縱論“文章學問之途”的策論中,已對王世貞高度評價。王世貞作為當時的文壇盟主,在李攀龍去世后獨操文柄二十年?!睹魇贰氛f王世貞:“才最高,地望最顯,聲華意氣籠蓋海內,一時士大夫及山人、詞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門下,片言褒賞,聲價驟起?!?/p>
王世貞去世,一代文壇盟主隕落,胡應麟被視為衣缽繼承者,越來越受南方文壇的重視。特別在萬歷二十一年汪道昆卒后,胡應麟名氣愈重,光緒《蘭溪縣志》說他:“稱老宿,主詩壇,大江以南皆翕然宗之?!?/p>
從這部《詩藪》中,也很可以看到胡應麟之見識與才華。
《詩藪》中,他縱橫捭闔地回顧各個時代,描述出的詩歌發(fā)展線索大抵是:從夏開始,到周代達到一個高峰,至秦代而衰落,漢代復回盛世,六朝衰弱,唐代再至極盛,但中晩唐已開始沒落,至宋元時極衰,再到明代恢復繁盛。漢、唐,是詩歌理想中的盛世,也是推崇復古派思想的胡應麟所推崇的、所要效仿的時代。
胡應麟評詩所選定的基準也因此是漢詩與唐詩。他把漢代古詩置于不可企及的地位,認為:“無意于工,而無不工者,漢之詩也?!?/p>
唐詩在胡應麟的觀念中,則達到極盛:“甚矣,詩之盛于唐也!其體,則三、四、五言,六、七、雜言,樂府、歌行,近體、絕句,靡弗備矣。其格,則高卑、遠近、濃淡、淺深、巨細、精粗、巧拙、強弱,靡弗具矣。其調,則飄逸、渾雄、沈深、博大、綺麗、幽閑、新奇、猥瑣,靡弗詣矣。其人,則帝王、將相、朝士、布衣、童子、婦人、緇流、羽客,靡弗預矣。”
《詩藪》
在審美取向上,體格聲調、興象風神是胡應麟評價詩歌的重要標準,《詩藪》說:
作詩大要不過二端,體格聲調、興象風神而已。體格聲調有則可循,興象風神無方可執(zhí)。故作者但求體正格高,聲雄調鬯;積習之久,矜持盡化,形跡具融,興象風神,自爾超邁。譬則鏡花水月,體格聲調,水與鏡也;興象風神,月與花也。必水澄鏡朗,然后花月宛然。詎容昏鑒濁流,求覩二者?故法所當先,而悟不容強也。
有學者認為,具體來說,所謂的“體格聲調”,主要是指古代典范作品特別是漢唐詩的體格聲調。從漢唐典范作品的研習模仿人手,提高詩的創(chuàng)作能力和欣賞感悟能力,取得詩歌創(chuàng)作“興象風神”的審美境界,這是胡應麟復古詩論的主旨。
在具體的詩歌實踐中,胡應麟也給出建議,如學律詩:“學五言律,毋習王、楊以前,毋窺元、白以后。先取沈、宋、陳、杜、蘇、李諸集,朝夕臨摹,則風骨高華,句法宏贍,音節(jié)雄亮,比偶精嚴。次及盛唐王、岑、孟、李,永之以風神,暢之以才氣,和之以真澹,錯之以清新。然后歸宿杜陵,究竟絕軌,極深研幾,窮神知化,五言律法盡矣?!?/p>
胡應麟的復古派思想也體現(xiàn)在其很強烈的辨體意識。胡應麟認為,每一種體都有其各自獨特的本色,《詩藪》的內編,分六卷討論古體、近體與絕句,意在詳細探究每種詩體的源流與發(fā)展,特別從其起源到成熟的階段抽繹出該體的本色。
如對于七律的探討:“唐七言律自杜審言、沈佺期首創(chuàng)工密,至崔顥、李白時出古意,一變也。高、岑、王、李,風格大備,又一變也。杜陵雄深浩蕩,超忽縱橫,又一變也。錢、劉稍為流暢,降而中唐,又一變也。大歷十才子,中唐體備,又一變也。樂天才具泛瀾,夢得骨力豪勁,在中、晚間自為一格,又一變也。張籍、王建略去葩藻,求取情實,漸入晚唐,又一變也。李商隱、杜牧之填塞故實,皮日休、陸龜蒙馳騖新奇,又一變也。許渾、劉滄角獵俳偶,時作拗體,又一變也。至吳融、韓渥香奩脂粉,杜荀鶴、李山甫委巷叢談,否道斯極,唐亦以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