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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戲、國粹、救國宣傳:燈謎背后之近代“隱君子”的家國情懷

1931年的農歷八月,正值“九一八”事變前夕,新出版的上?!段幕ⅰ冯s志(第2卷第15期)刊登有《詛咒日本之燈謎》一文,作者錢南揚在文中講起四十年前的一樁往事

1931年的農歷八月,正值“九·一八”事變前夕,新出版的上?!段幕ⅰ冯s志(第2卷第15期)刊登有《詛咒日本之燈謎》一文,作者錢南揚在文中講起四十年前的一樁往事:“清德宗光緒二十年,慈禧誕辰,嘉善令婺源江峰青出燈征聯(lián),以為慶賀,厥后集刊為《蓮廊雅集》二卷。時清軍新敗于日,故書中多詛咒日本之謎?!卞X氏從《蓮廊雅集》中錄出十一條燈謎,皆有檄討、咒詛日本之意,如“將日本挖去心肝(字一):‘呆’”,“拿獲日本將放倒,左邊抽了筋,右邊穿了骨(字一):‘相’”等等。

原是為慶賀慈禧太后誕辰而作的猜謎雅會,居然出現(xiàn)“挖去心肝”“抽筋穿骨”等語,若在太平盛世,恐被認為是犯了忌諱。由是而知,清廷敗于日本,實為時人所無法接受,文人儒生借燈謎雅集來泄憤,正讓人想起葛兆光所說:“這種深入心脾的憂郁激憤心情和恥辱無奈感覺,大約是中國人幾千年來從來不曾有過的?!笔聦嵣?,在晚清民國云譎波詭的時代背景下,文人對待燈謎(或稱燈虎、文虎)的態(tài)度也在不斷發(fā)生變化。從文人游戲到保存國粹,再到主張抗日的宣傳工具,近代“隱君子”們因謎結社、創(chuàng)辦謎刊的行為背后,反映文化風氣與士人心態(tài)的幾番轉折,茲借晚清所見文人日記、謎集與《文虎》半月刊等報刊史料,對之稍作梳理,以期對晚清的小儒群體及民國中下層知識分子有更新的認知。

錢南揚《詛咒日本之燈謎》


晚清民國的文人游戲與謎社結立

在多數人的印象中,猜燈謎應屬節(jié)慶性活動,尤其是在正月十五元宵佳夜,清人陳維崧《元夜》詞云:“更夾路香謎,憑人打?!痹诠糯≌f、筆記中,元宵節(jié)的猜謎、射虎活動更是比比可見,著名者如《紅樓夢》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制燈謎賈政悲讖語》,經作者巧思營構,吉慶的游戲成為悲劇的預言,至今令讀者津津樂道。猜謎雅集多是節(jié)日的偶發(fā)之會,但在清中葉以降也逐漸成為中下層文人的生活日常,乃至形成慣例,出現(xiàn)各種謎社。

(清)孫溫工筆畫《制燈謎賈政悲讖語》


光緒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1886年2月2日),時任松江府婁縣(今上海)縣學教諭的常熟文士姚???,在自己的日記中提到一位新朋友:“晨,新任華學何庾香來拜?!紫?,淮安山陽人,甲子舉人?!焙吴紫悖_,時任華亭教諭。讓姚??剂衔醇暗氖?,何綺的到來竟讓自己漸漸成為一個“隱君子”:

光緒十二年正月二十四日(1886年2月27日):竟日談天,庾香說燈謎……頗妙。

光緒十三年八月二十七日(1887年10月13日):午后,松丈偕陳叔銘、庾香、子研及予同出西門……啜茗時,叔銘談一燈謎,頗妙。

姚氏日記的稿本現(xiàn)藏南京圖書館,其中光緒十四年至十七年的記錄有闕,未詳其事。然幾年之后,在姚福奎被擢升為常州府學教授即將離滬時,何綺與友人吳光綬(廉石)作燈謎贈別,可見他們的猜謎活動持續(xù)數年:

光緒十八年三月十二日(1892年4月8日):午后,庾香偕廉石至……廉石戲成燈謎四句贈余,每句射一古人,謎云:“‘賢哉姚廣文’:‘婁師德’”,“‘別有廣文館’:‘鄭居中’”,“‘從此往毗陵’:‘離婁’”,“‘毗陵桃李滿’:‘常遇春’”。頗有趣味。首、三、四句,庾香俱猜著。

在到常州府學后,姚??矔r常通過書信與何綺交流燈謎:“接似泉信、庾香信,并燈謎數百條?!薄斑B日猜庾香寄示燈謎,屬其不要露底。猜著幾條,絕妙,俟寄松詢之,猜不出者乞其注明?!币υ谌沼浿袖浻袩糁i近60條,其中有猜經典文句,也有猜人名、地名,還有的頗具市井氣息,如“‘女不二字’(市招):‘只此一家’”,“‘無貴賤一也’:‘仕商賜顧,真不二價’”等等。這些燈謎的主題似無嚴格限定,其目的主要在于娛情。而除個體之間的交流互動外,據顧震?!稛舸奥洝酚涊d,姚??€與何綺、吳光綬等數人結立社團,名曰“隱社”。

隱社的成員及燈謎作品基本保存在《日河新燈錄》一書中。此書共收錄包括姚福奎、何綺、鄭熙、姚洪淦、吳光綬等二十四人在內的四百余則燈謎,后被雷瑨編入《娛萱室小品六十種》而得以傳世。雖然隱社具體成立于何時、采取怎樣的活動形式,現(xiàn)已不易察考,但與之相似的燈謎社團及謎集在近代并非少有,姚、何等人集會的風雅場景因而不難想見。單就《中國燈謎辭典》的著錄統(tǒng)計,清道光至民國年間先后出現(xiàn)75個燈謎社團,且可謂遍布全國:北京有“北平射虎社”“隱秀社”“丁卯社”,上海有“蘋社”“大中虎社”“虎會”,淮安有“商舊謎社”,揚州有“竹溪后社”,武漢有“寅社”“消閑社”,廈門有“萃新謎社”,甚而臺灣地區(qū)也有“瀛社”“復旦吟社”“高山文社”“灘音吟社”“桃竹吟社”“鶴社”等多個團體。參與這些社團的不乏近代知名文士如高步瀛、孫玉聲等,而且他們的活動還結出文獻成果,即謎社集,傳世者達十余種,如《北平射虎社謎集》《隱秀社謎選初編》《商舊社友謎存》等,為近代文獻中的一項獨特景觀。

縱觀道光以降諸謎社,大多仍是將猜謎視為一種消閑遣悶、智斗自娛的游戲活動,但因是結社,組織、發(fā)起者往往標榜風雅,謎社集會的場所也經過精心擇選,在當地具有某種紀念或標志意義。如揚州一地,許幼樵在史可法祠內組建謎社,“春秋佳日,騷人墨客咸集于此……招致社中人,謀盡日之歡”,而阮元的嫡孫阮十三則在阮氏家族“文選樓”中設立謎社(孔劍秋《心向往齋謎話》),有遠紹前賢之義。史可法與阮元雖和猜謎活動不甚相關,但作為地方的“卡里斯瑪”式人物,他們的品性、道德超凡,其祠堂、故址能為謎社活動醞造古雅氛圍。相較之下,民國上海地區(qū)的謎社則有棄雅靜而取繁鬧者,如蘋社,其社團成員選擇在繁華的“新世界”“繡云天”等游樂場中雅聚,除內部活動外,每月十五還向游客開放;大中虎社的社址坐落于“大中樓”旅店,社員也常在“大世界”游樂場、法國公園等公眾場合舉行大會(孫玉聲《海上文虎沿革史》)。這些社團別具一格,具有半公開的性質,不僅反映當時滬上所具有的新時代氣息,也推動一時一地的謎戲風氣,繼以吸引更多的“隱君子”。

當然,大多謎社內部的成員規(guī)模往往是穩(wěn)定的,并且基本屬于同一文化階層。如姚??⒑尉_所結立的隱社,成員多為地方小儒,再加上他們的弟子輩等。說是社團,其實也可視為姚、何二人的“朋友圈”。謎社社員因彼此之間的身份認同而相聚在一起,反之,也會因社團而被同人視為一個集體,出現(xiàn)各種并稱,如上?!疤O社五虎將”(謝不敏、蔣山傭、王毓生、陸澹庵、徐行素,見鄭逸梅《梅庵談薈》)、南京“金陵五虎將”(周左麾、姚壁垣、鄭季申、華金昆、孫云伯,見程一夔《金陵歲時記》)以及廈門萃新謎社“三十六天罡”(李繡伊《廈門燈謎雜詠》)等等。值得注意的是,同一謎社成員可能先后參與、組織多個謎社,而他們的遷徙、宦游亦推動地方猜謎風氣的擴散、輻射,何綺及其同鄉(xiāng)后輩顧震福即典型之例。

借由姚??沼浛梢酝浦窗踩撕尉_對于隱社的結立當有重要貢獻,顧震福《燈窗漫錄》云:“(何綺)任教職后,與松江文彥創(chuàng)隱社……丈不恒返淮,返則必張燈招射?!彼€在《商舊社友謎存》序中提到:“何庾香(綺)年丈自華亭教諭返里,張燈于五云堂。(余)得讀所著《蜨階閑事》,于廋詞一道始漸知途徑?!笔且陨虾k[社與淮安五云堂謎社看似相距甚遠,實則聯(lián)系密切;而深受何氏影響、同為淮安人的顧震福,其社團經歷更為豐富:“壬子僑滬,入蘋社。返里,設商舊社。比寓燕市,射虎、隱秀、丁卯諸謎社又先后追隨?!保櫿鸶!鄂蛨@謎稿》自序)也便是說,自民國元年(1912)始,顧震福先后參與上海蘋社、淮安商舊社、北京射虎社、隱秀社、丁卯社等,無怪乎上海人吳蓮洲稱他是“虎壇中之健將也”。顧氏《跬園謎稿》書前有包括高步瀛、錢南揚等在內的三十位名家題辭,一代才女馮沅君更在其書后題跋,足見淮安謎士在當時謎壇上的影響。張瑜稱贊顧震福道:“先生更踵起擴張,由淮而滬而燕,前喁后于,如響斯應,宣傳之效,不為不宏?!苯i社林立,與這些虎壇健將的奔走呼告不無關聯(lián),而在他們的悉心經營下,猜謎也從純粹娛情的文人游戲,轉被賦予國粹的藝術文化價值,并且有了跨越社團的報刊陣地。

跬園謎稿書影


從文戲到國粹:《文虎》等謎刊的創(chuàng)設與經營

或受謎社結立風氣的影響,今傳世謎集除謎社集外尚存有多種,如《燈謎叢錄》《文虎》《二十四家隱語》等。這些書籍大都強調猜謎的游戲性質,如《燈謎叢錄》書前序云:“游戲之作別有匠心,然而制為燈謎,尤具奧妙?!惫饩w八年(1882),李光耀為《二十四家隱語》作序道:“國家承平無事,士子正業(yè)外,多借雜藝以陶寫性情,如詞曲酒令,與夫游戲文章,比比皆是……此外有所謂燈謎者,殆古廋辭、歇后之類,歷朝相沿,愈出愈新,至當代算極盛焉?!苯裰x者,見晚清文人自稱因“承平無事”而游戲燈謎,難免為之嘆惋。然到民國之時,包括顧震福在內的部分謎家已留意到燈謎的傳統(tǒng)文化內涵,開始將之視為國粹。

顧震福《跬園謎稿》書前有民國二十年(1931)張瑜所作序,他特別稱贊顧氏搜羅故友謎作的行為:“其眷念故人、保存國粹之深心,始終一貫。俾后人讀之,啟發(fā)心思,挹注智識。由漸而遠,以融于科學;由學而仕,以敷于政治。”在他看來,猜謎具有啟發(fā)心智之效,進而有利于國家科學、民主的進步。原因在于,謎語的主題包羅萬象,而猜謎的過程又需相當的智識:“夫謎之為物,源經孕史,旁及百家,方言科學,無不具備。小之啟智發(fā)幪,大之警世訓俗。折沖壇坫,戰(zhàn)勝朝廷,不僅以怡悅性情、交換知識為能事也?!贝苏撘怀?,猜謎便不再只是封建王朝的文人游戲,而是與追求民主、科學的思想浪潮緊密貼合。但與此同時,民國諸謎家也面臨三個“新”問題,即如何看待新的謎語題材、開拓新的謎語研究,以及拓展新的受眾群體。

因緣際會,近代報刊業(yè)的蓬勃發(fā)展,為此三問題的解決助以東風。當時出現(xiàn)許多載謎報紙,除了流行頗廣的《申報》,漱石生、孫玉聲主編的《大世界報》設有《文虎臺》專欄,記錄當時上海蘋社在大世界游樂場中的活動盛況,此外還有《北京白話報》《小小日報》《游戲報》《世界繁華報》《金剛鉆報》等等。1931年初,原上海大中虎社所辦刊物《文虎??忿D型成為面向大眾的燈謎雜志《文虎》半月刊,連刊16期,一時頗具影響,而后武漢寅社也刊發(fā)《文虎周刊》《文虎半月刊》等全國性的燈謎刊物。在今天看來,這些燈謎專刊的出現(xiàn),標志燈謎本身的發(fā)展、謎社的活動以及謎家的研究都步入全新階段。

首先,從謎語題材上看,晚清時已有謎家強調制謎不能泛濫無歸,然多以經史為矩矱,以保證儒家話語的純潔性。如光緒三年(1877)“拈花道人”在謎集《文虎》序中講,要制謎,“語必經典,方供文人學士之賞。今則諺語俚言,紛披滿紙,屠沽市井,主客喧囂,謬字支詞,互相夸許,風雅掃地盡矣”。俗語、俚語、諺語及市井題材均被斥于風雅門外。十三年后,平湖李仿白從《群珠集》《玉荷隱語》《十四家謎選》以及《申報》等十余種謎集、史料中輯錄佳作,編成《精選文虎大觀》,此時他已將門檻放低:“謎語與經義往往相背,愈背愈佳,侮圣言之譏,吾知不免?!崩钍纤懦獾膬H為下流俗語:“過用淫褻語者,亦概從刪?!敝徊贿^,其制謎仍主要取材自傳統(tǒng)的經史典籍,雖為國粹,可如何能夠啟發(fā)民智?

入民國后,謎語的題材愈加豐富,廣東番禺人林汝魁講:“新時代中多少新謎材,翻新花樣供人猜。”(《跬園謎稿》書前題辭)其中,謝會心的《科學謎話》尤能反映時代思想的進步,其自《文虎》半月刊自第一期便開始連載:“現(xiàn)今科學昌明,文化日進,古籍舊書,類多放棄。為迎合潮流計,所有謎語,又不得不換新面目?!妓延懜鞣N科學,擇底掛面,凡若干則,請分期刊載,俾得貢獻海內諸同好者?!敝x氏所謂科學,包括生理醫(yī)學、數學、物理學、社會學、經濟學等若干學科在內,如“‘闌干曲折’,射‘十二指腸’”,“‘斜陽返照’,射‘膀胱’”,“‘國債’,射‘公生數’”等等,面貌大異于《文虎》《精選文虎大觀》等傳統(tǒng)謎集,用燈謎國粹之舊瓶裝科學思想之新酒,確具識見??讋η餅椤段幕ⅰ返谝黄陬}辭道:“今之時代,一悶葫蘆之世界?!痹跁r人看來,“未來之事黑如漆”,宛如難解之啞謎。他們發(fā)行《文虎》雜志,自言欲解時代艱辛之謎,倘若謎語題材不能與時俱進,令讀報的猜謎者開闊眼界,又如何擺脫封建思想的桎梏,最終“打破此悶葫蘆,揭穿此啞謎兒也”?

其次,就謎語研究而論,《文虎》雜志上的文章對謎史、謎格等多有闡發(fā),實為近代謎學之淵藪。在此之前,道光年間蘇州人顧祿所作《清嘉錄》是較早厘析燈謎源流及技法的作品:

《國語》,秦客為廋辭于晉之朝,范文子知其三,此謎之緣始也。……考燈謎有二十四格,曹娥格為最,次莫如增損格。增損格即離合格也?!嗤鈴陀刑K黃、諧聲、別字、拆字、皓首、雪帽、圍棋、玉帶、粉底、正冠、正履、分心、卷簾、登樓、素心、重門、閑珠、垂柳、錦屏風、滑頭禪、無底囊諸格,要不及會心格為最古。

在“二十四格”外,“拈花道人”還有“十八格”之說:“然即以巧而論,十八格中當以色意為上,俗所謂滑頭禪也,而梨花、夾雪、卷簾、曹娥諸格,往往有字無意,味同嚼蠟?!贝祟悺案穹ā笨偨Y,仿自詩話、文話,雖其名稱含義有的不甚明了,卻可見燈謎技法、內涵之豐富,值得深入探尋。是以發(fā)展至民國,以錢南揚為代表的新式學者視燈謎為俗文學、口頭文學的重要材料,對之展開全面而系統(tǒng)的研究。

錢南揚《謎史》自春秋書寫至清代,并對謎語類書籍作有綜述,是較早的燈謎研究專著。而與之同時期的《文虎》雜志,每期也刊有各種謎話,由諸多名家撰成,論說燈謎的發(fā)展、體制及地方風俗等,如第一期中有程瞻廬《吳門春燈話》、孔劍秋《心向往齋謎話》、舒舍予《昭陽謎話》、陳亦陶《槐簃謎話》等等。除有文獻輯佚價值,其成果還主要體現(xiàn)在兩方面:一是在通史的論說模式外,關注地方的謎史發(fā)展細節(jié),如孫玉聲《海上文虎沿革史》、黃文虎《臺灣臺北謎字之概況》、陳覺是《香港燈虎近訊》、許雙手《暹羅春燈談》等文章,不但開創(chuàng)地方謎史的書寫傳統(tǒng),總結各地謎社的盛衰、活動,有的還將目光投向域外,或彰示港臺地區(qū)文化與本土始終血脈相連,或突顯中國古典文化的海外影響,其宣揚國粹的意圖灼然可見。二是深化燈謎的體制、技法研究,曹書衡《文虎體例》、謝會心《評注燈虎辨類續(xù)編》等,從“法門”“格式”等角度對燈謎的各種體式如“曹娥”“蘇黃”“卷簾”等加以闡解,示讀者以學習門徑,如:“曹娥:底句以拆字法構成,胚胎于蔡伯喈題曹娥碑詞,舊為離合格之別名。”令人遺憾的是,如今雖然人人讀書識字、游戲猜謎,但多不知曉燈謎中的種種門道,也很難理解“曹娥”“蘇黃”“卷簾”之義,相關知識亟待普及宣傳。

再者,就謎語受眾而言,《文虎》等雜志的主編、主筆有意擴大同好的規(guī)模。當然,他們也是為了持續(xù)地吸引讀者,以便更好地將報刊經營下去?!澳榛ǖ廊恕痹硎局浦i也有一定的“門檻”,他批評使用俗語、俚語者道:“推其故,皆因素不讀書而徒騖虛名,以致貽笑大方?!比晃逅男挛幕\動之后,此類聲音逐漸低弱。顧震福曾將燈謎帶進新式高校:“先生曩授北京女高師校,春宵游藝,出文虎教射?!逼渑茏玉T沅君在總結謎史時,將謎家分為二派:

自魏晉以來,派別有二:一文言派,一語體派。文言派之始,有用四言詩者,有用七絕句者,嗣則以成語或故事扣之,底面吻合,如天造地設,一字不可移易,誠工巧矣,惟非胸有積軸不能作、不能射且不能解。語體則概用白話,長短不拘,近今兒童讀品中之小謎語即其支流,又方言里諺中有故作歇后語,上句似謎面,下句似謎底,尤其通俗,盡人能道,盡人能解。故傳授易而流布廣,于是民間謎語頗占優(yōu)勢,而文言古典之謎遂未免落伍矣。(《跬園謎稿》書后跋)

馮氏的這段文字,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當時的文言、白話之爭。她夸贊顧震福等人在“語體派”占主流的情勢下仍“張燈結社,以高雅廋詞相號召”,正是“冀以延國學之一線者”?!段幕ⅰ返入s志又何嘗不然,倘若棄絕“文言”,何來“國故”“國粹”之說;但若堅守“文言”,又如何響應白話潮流,起到啟發(fā)民智之效,甚至其自身的經營生存也會成為難題,這些報刊、雜志可謂“在夾縫中求生存”:

它們既連載各種文言謎話,意圖保存國故,也通過時興題材來向讀者宣揚民主、科學思想;而為保證銷量,它們故意設置懸念,在下一期中揭曉本期謎底,鼓動讀者參與互動——這一辦法似乎再普通不過,可沿用至今,恰恰證明了其實用性與有效性。除《文虎》雜志外,如《油花雜志》還開辟“讀者文虎擂臺”這一專欄,目的無非吸引讀者、增加銷量。結社意味著成員組織具有“邊界”,而報刊雜志等媒介無疑可擴展其交流互動的規(guī)模。遺憾的是,自30年代起,戰(zhàn)亂連年,謎刊少有長命者。人人但求安身立命,哪里還顧得上猜謎,并與報紙、雜志互動呢?

在1919年群情激昂的“五四運動”后,胡適發(fā)表《新思潮的意義》一文,倡導整理國故、再造文明。在國故中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是當時知識分子的共同使命,近代謎刊、謎集的風靡出版,或正響應此思想潮流。然而,隨抗日戰(zhàn)爭的爆發(fā),燈謎也在經歷“從文戲到國粹”的性質轉變后,再次被賦予新的使命,即成為主張抗戰(zhàn)的宣傳工具。

以謎為戈:“隱君子”的救國愿景

讓我們將目光回到文章開頭的1931年秋。錢南揚在《詛咒日本之燈謎》一文的末尾處寫道:

甲午迄今,且四十年,然徒托空言,不求實際。時過境遷,積久淡忘,以致依然故我,受人侵略。倘人人能如中山先生之發(fā)憤圖強,積四十年如一日者,則日本雖強,尚敢正覷我乎!

江峰青等人在甲午戰(zhàn)爭失敗后所作的燈謎詛咒,不僅沒有產生效果,甚至當時人們的群情激憤也漸漸被民眾淡忘。錢南揚在四十年后重提此事,想來并不是要全盤否定前人的行為,而是提醒時人勿忘國恥。是年6月,日本內閣召開了東方會議,制出《解決滿州問題方案大綱》,7月又在長春制造萬寶山事件,其野心昭然若揭。倘國人再不警醒,恐有亡國之虞,《文虎》雜志刊登錢氏之文,也是期待它能產生激越人心之效。

然而,就在錢文刊出短短數日后,日軍便發(fā)動“九·一八”事變。于是乎下一期《文虎》雜志(第2卷第16期),刊出《合作的抗日文虎》。其謎為孔劍秋所制,與甲午后詛咒日本的燈謎異曲同工,如“‘日本小鬼形’(幼學):‘月乃太陰之家’”,“‘家家戶戶點紅燈’(常言):‘一致對日’”,“‘歸來時重相見’(社名):‘反日會’”等等。孫剡溪、吳蓮洲、李敬何三人為之提筆題識,并對錢南揚的文章作出回應。其中,孫剡溪不啻嚴詞斥責日軍之野蠻非人,也直筆揭露當時民國政府之疲軟懦弱:

日本藉口中村事件,及炸毀南滿鐵路,竟于九月十八日(按:原文誤作“八月”)悍然出兵,不宣而戰(zhàn)。將我東省內沈陽、長春、營口、安東、葫蘆島等地方,任意蹂躪。霸占我領土,虔劉我人民,毀壞我建筑,侵犯我主權,種種罪惡,非一枝禿筆所能形容。全國民眾,怒目切齒,必欲秣馬厲兵,殺盡倭寇而后快,雖犧牲一切身命財產有所不顧。無如我國政府伈伈倪倪,忍取不抵抗主義,乞憐國聯(lián),時近兩月,未能徹底解決,徒令吾輩寒士,氣憤欲死。昨閱本刊所載錢南揚先生之《詛咒日本之燈謎》,私心竊慰,縱然紙上空談,不禁起了雖不得肉,行且快意之一種感想。

孫氏的文辭激昂慷慨,令人仿佛見其目眥欲裂、發(fā)盡指冠之態(tài)。盡管他也意識到,以燈謎形式泄憤確實如同紙上空談,可總要一泄心頭之恨。吳蓮洲與李敬何二人的態(tài)度與之相近,但特別強調燈謎可作口誅筆伐之宣傳工具:

倭寇鴟張,時非娛樂,乃有閑情,造作廋語?得無為識者齒冷耶!然吾儕文人,雖情殷殺賊,而手無寸鐵。惟借此毛錐,為口誅筆伐之具,稍抒胸臆不平,當亦為愛國者所應有事也。(吳蓮洲)

文虎一道,雖屬游戲,不過為遣興怡情之助,然歷稽往史所載,時寓主文譎諫之義。際茲倭寇侵暴,得利用此時機,作宣傳工具,對此暴日之橫行恣肆,縱未能聲罪致討,而口誅筆伐,亦足稍洩胸中郁憤。(李敬何)

合作的抗日文虎


雖然在晚清儒生及近代知識分子看來,燈謎與詩、古文辭畢竟地位不同,然在家國危難之際,它們都是輿論場上的戈矛,是恢弘士氣的鼓槌,可成為提不起槍的知識分子手中的武器。與此同時,這些燈謎也許真的被文人視為“詛咒”。劉勰在《文心雕龍·明詩》中言:“離合之法,則萌于圖讖?!薄逗鬂h書·五行志》載:“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庇秒x合法拆解得“董卓當死”,似此類讖語,亦為娛情燈謎之前身。知識分子期待語言可具有魔力,也隱約表現(xiàn)出其內心深沉的無奈。

或許是因時局的每況愈下,《文虎》雜志難以為繼,自此之后便徹底??稍谏虾<捌渲苓吺∈械貐^(qū),以抗日為主題的燈謎集會及報刊文章仍時時可見。

1932年1月8日,《申報》(第21105號)刊有《抗日文虎征射》一文:“當此國難之時,豈復有閑情逸致提倡娛樂?然而文虎一事,極能印人腦際、引人興趣,則借此毛錐為口誅筆伐之具,以聲討倭寇,要亦文人應有事也。下列文虎,倘荷海內同志投射,請于一星期內填就寄至本報……備有薄獎以酬?!敝i題有“滅倭乃民意(五言唐詩一句)”“扶桑必滅(四子一句)”“打倒日本(新名詞一)”等十條。同年3月,《松江民眾月報》刊登《本館舉行抗日文虎會射中之抗日文虎》,亦記有謎題以及參與并射中謎底的成員姓名。1934年2月,《教育新路》刊載江蘇灌云縣第一民眾教育館近訊,提及當地有抗日文虎會活動:“三日下午一時起,舉行抗日文虎會,備有燈謎二百條,均含有抗日救國的意味,頗能激發(fā)民眾愛國之思想。給獎方法,凡猜中一條者,即抽幸福券一枚,憑券領取獎品?!睋溆涊d,獎品有該館自制的錦標“智斗扶?!贝箸R框、熱水壺、毛巾、手套、香皂、信箋、文具等等,“頗極一時之盛”。即使這些活動不能像錢南揚所期待的那樣,使得人人警覺,如中山先生一樣發(fā)憤圖強,也至少可以喚醒部分民眾的心中熱血,哪怕只有寥寥數人,想來也會令謎家不勝欣喜。

王國維在《文學小言》中講:“文學者,游戲的事業(yè)也?!扇酥?,又不能以小兒之游戲為滿足,于是對其自己之情感及所觀察之事物而摹寫之、詠嘆之,以發(fā)泄所儲蓄之勢力?!睙糁i作為春秋廋辭、隱語的衍生形態(tài),從本質上看,既是錢南揚所說的“口頭文學”,同時也是一種“游戲文學”——謎家通過解構經典文本來創(chuàng)造意義,宛如游戲一般,但其目的卻不僅限于此。從文戲到國粹,再到可用以救國的宣傳工具,燈謎在近代不斷地被賦予新的內涵、價值。這一過程既反映世事的白云蒼狗,亦折射謎家曲折的心靈歷程,他們的惆悵、激憤與執(zhí)著不應被時間掩沒,他們的聲音也應被重新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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