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107歲高齡辭世的文史學(xué)者、書法家周退密先生（1914-2020)曾被鄭逸梅稱為“海上寓公”，其詩詞、書法，雙峰并峙，但他卻不求聞達，“名利場中無此人，潛修隱德信無論。”這是他晚年寫給朋友的詩，也是自我寫照。
退老的為人與詩詞、書法，不僅對當(dāng)下的詩壇與書法界，對當(dāng)下的文化界，都可謂是一面巨大的鏡子。劉夢芙先生在給《周退密詩文集》撰序時曾這樣評價退老：“蓋二十世紀(jì)百年間風(fēng)云變幻，滄海橫流，吾國舊有文化所遭劫難尤為深重，處茲禮崩樂壞、學(xué)絕道喪之世，知識人逐名利、墮氣節(jié)者不知凡幾，清介獨立、自守家珍如先生者豈易易哉！”從這個角度看周退密和他的時代，或有助于明白他的“退密”之道。中國人講“活著”，清介獨立、自守家珍，走過一百零七年，豈易易哉！
近日，《文字之福：周退密的百歲人生》一書由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 | 樂府文化出版。本文為該書編者沈迦所記。
周退密先生（1914-2020）
周退密103歲為鄭逸梅遺印集題“珠聯(lián)璧合”四字
動念編輯周退老的紀(jì)念集，是在老人剛?cè)ナ赖哪且恢堋Ｃ襟w一下子出現(xiàn)很多懷念的文章，讓這位“退密”了一生的老人最后以熱鬧的姿態(tài)謝幕，這是出乎我意料的。退老健在時，我?guī)退庍^幾本書，于是再次萌生為他編本紀(jì)念集的想法。感謝退老孫女、遠在澳洲的周京女史的首肯，有了家屬的支持，我的征稿變得名正并順利。
紀(jì)念周退密，紀(jì)念他的什么？首先當(dāng)然是他的文化成就，詩詞與書法，堪稱“雙峰并峙、二水深流”。
周退密篆書“聽松廬”橫幅，2003年
我其實是在退老的晚年才接觸到他的書法，當(dāng)時驚為天人，后有幸登門拜識，從此以“退粉”自居。我曾任性地給當(dāng)時尚健在的文人書家排了座次——狀元饒宗頤，榜眼周退密，章汝奭屈居探花。周邊愛好書法的朋友不少，我這么說，他們基本認同。還有人將退老與張充和相比，兩人正好同齡，認為不論是書法還是詩文，退老都不在“最后的民國閨秀”之下。
周退密隸書四言對聯(lián) “山隨畫活，云為詩留”，1996年
一個擅書法的朋友在坊間淘了幅退老的書作，然后與我談老人的筆墨功夫。我說這個老爺爺臨池百年，僅憑這一紀(jì)錄，古今都罕有其匹。臨池是書法的基本功，如同站樁之于習(xí)武。退老有家學(xué)淵源，自幼就在寫得一手好字的父親的督導(dǎo)下臨池，六歲讀小學(xué)時，已能用毛筆寫不少字。他又高壽，過百歲后還保持字課，目前所見最晚的書作落款一百零六歲。說他臨池百年，是實打?qū)嵉摹?/p>
周退密（左）與施蟄存
上世紀(jì)七八十年代，他的毛筆字即得老輩、同輩學(xué)人青睞，鄭逸梅、施蟄存、陳聲聰、程千帆、沈祖棻、孔凡章、吳藕汀、吳小如、馮其庸等紛紛請其為自己的書齋、著作題匾、題簽。綜觀退老一生，為師友題寫齋名多達百幅，題簽更有兩百多種，足見學(xué)界對其書法的推崇與厚愛。程千帆認為其書藝不亞于啟功、顧廷龍，“啟元白太熟，故不免近俗，顧起潛更不敢放手，似又低一籌……”這些寫在私人書信里的“吐槽”，其實代表了圈里人的真實視角。
退老的書法成就其實是與其詩文功底相輔相成的，這也是中國書法一直以文人字為正脈、以雅正為旨歸的奧秘所在。
程千帆先生致施蟄存書札
程千帆先生致施蟄存書札
程千帆先生1997年致信周退密信，中有：“作書求生最難。啟元白太熟，故不免近俗，顧起潛更不敢放手……妄言不足為人道，惟老兄諦審之耳。”
他出生江南舊家，從小接受的是傳統(tǒng)文化教育，后雖從事外語教學(xué)，但對傳統(tǒng)文化的喜愛從未間斷。負笈震旦時幸遇沈邁士先生，一生立雪程門。四十年代又與施蟄存同事，因著共同的對金石、古籍、詩詞的愛好，亦師亦友終生。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從上海外國語學(xué)院退休后更是潛心詩文，從徐行恭、陳聲聰?shù)仍妷抻?，藝臻高妙。他的詩詞師法歷代名家，入而后出，其詩溫厚平和，如清泉流瀉，雅淡而自然。詞則天然神秀，如神工造物，清麗又飄灑。有評論家認為，其詩中“霽月光風(fēng)之氣象與夫海納百川之襟抱尤見仁者之涵養(yǎng)修為，揆諸當(dāng)代詩壇，實不多覯也”。
周退密行書“文字之?！?，2013年
周退密先生部分著作
周退密先生部分著作
退老學(xué)問、成就都很高，但他不求聞達，沒有名人意識、作品意識，更不會自我炒作。今天見到的他的書法作品，絕大多數(shù)是書信，當(dāng)時隨手寫，沒把它當(dāng)作品，也正因此，字里行間的率性天真，成就為最好的作品。他的詩文也是這樣，言為心聲，下筆很快。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一生寫詩填詞達七八千首。我曾聽師母打趣：“唐詩三百首，你早超過了?！?他的詩文數(shù)量多，兩三年即可結(jié)集一冊，但他幾乎不主動謀求正式出版，多以樸素的自印本在友朋中小范圍流通?！懊麍鲋袩o此人，潛修隱德信無論?！边@是他晚年寫給朋友的詩，其實也是自我寫照。
許是因退老的長壽及淡泊，與我們生活在同一時代，以致我們淡忘了他的時代。他是民國三年（1914）生人，與今天隔著一個多世紀(jì)。若報出幾個與他同齡的人，或有助于我們認識并歸位他的時代。前面提到過張充和，生于1914年的文化名人還有蘇青、楊沫、周而復(fù)、楊聯(lián)陞、王瑤，若把聚焦的1914年前后推移一點，這張時代文人的名單里還會出現(xiàn)蕭紅、鄧拓、胡喬木、周一良等。歷史像故事片，疊加些定格的黑白人像，就像紀(jì)錄片了?？醇o(jì)錄片，我們在過眼二十世紀(jì)中國縱橫詭譎的風(fēng)云時，也能窺見一代人同做時代必答題時的蹉跎心跡。
周退密詩稿（局部）
《周退密詩文集》
劉夢芙先生在給《周退密詩文集》撰序時這樣評價退老的寶貴：“蓋二十世紀(jì)百年間風(fēng)云變幻，滄海橫流，吾國舊有文化所遭劫難尤為深重，處茲禮崩樂壞、學(xué)絕道喪之世，知識人逐名利、墮氣節(jié)者不知凡幾，清介獨立、自守家珍如先生者豈易易哉！”從這個角度看周退密和他的時代，或有助于明白他的“退密”之道。中國人講“活著”，清介獨立、自守家珍，走過一百零七年，豈易易哉！
編輯這本紀(jì)念集，應(yīng)該就是出于如上的理解與感懷。
《文字之福：周退密的百歲人生》 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 | 樂府文化
本書內(nèi)容分三編，上編取名《海上仙人》，算綜述，收了退老九十年代初期撰寫的一篇《自傳》，然后有些老照片、書法作品。他的書藝很高，面目也多，但這本書不是書法集，只能收他各時期的代表作品，期能窺斑見豹；中編《嚶鳴之聲》，收錄他健在時師友與他的唱和，其中多是二十世紀(jì)的文壇名家。衣冠重文物，詩酒足風(fēng)流。當(dāng)然，他健在時已發(fā)表的對他的采訪記、述評也收在這里；下編《念遠懷人》，選錄他去世后，很多人的懷念。書后還有附錄，是我編撰的《周退密先生年譜簡編》與《周退密先生中文著述目錄》，開啟人物研究，這是基礎(chǔ)文獻。這本書，看起來像是一個文化老人的漫長歲月故事，但作為編者，我更期待，您將它視為一個讀書人如何面對時代與生活的故事。
最后，要對樂府文化與它的總編輯涂涂說聲謝謝，當(dāng)責(zé)任編輯黃珊珊對涂總說周退密時，他說他有三大本的《周退密詩文集》，于是，我們就此接上了頭。（本文摘編自《文字之福：周退密的百歲人生》一書，原文標(biāo)題為《紀(jì)念周退密，紀(jì)念他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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