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到敘述學時,趙毅衡曾下論斷:“敘述學實際上是個條理相當分明的學問……在人文學科中,這樣的好事幾乎是絕無僅有?!彪m然在之后的寫作中,也因為涉及龐雜的人物、人群、人事的復雜變異讓趙毅衡大呼“當初的判斷恐怕太樂觀”,然而敘述學仍舊因為其置身于千頭萬緒的小說世界中,卻能夠抽取出一個近于“公式”的分析章法而讓人大呼舒適。
趙毅衡認為,故事是符號的集合,符號構成了一個可以被接受者讀出合一的意義和時間向度的文本,由此它是可以被解讀和分析的,而關于小說的敘述學角度闡釋也讓讀者可以跳出光怪陸離的個體文本,獲得一種宏觀的視角。
《當說者被說的時候:比較敘述學導論》寫作于1998年,最近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新民說”再版推出。這本書主要介紹了敘述行為、敘述主體、敘述層次、敘述時間、敘述方位、敘述中的語言行為、情節(jié)、敘述形式的意義等內(nèi)容。提起敘述學,非專業(yè)的研究者乍聽總會覺得其非常復雜,但由于敘述學主要集中于研究藝術性的文字敘述,即文學敘述(主要包括小說和敘事詩),這讓敘述學的研究中充滿了具體可感的分析案例,能夠快速引起讀者的興趣。
《當說者被說的時候》
下文以《當說者被說的時候:比較敘述學導論》一書中對“敘述者”的闡釋為例,看看敘述學中怎樣理解文本中的敘述者。
小說文本中的敘述者
如同主標題“當說者被說的時候”所暗示的,趙毅衡認為,不僅敘述文本是被敘述者敘述出來的,敘述者自己,也是被敘述出來的。敘述學首先要廓清的一個概念是,敘述者并不等于作者,趙毅衡以《追憶似水年華》的敘述主體為例,談道:
《追憶似水年華》的第一卷《斯萬家那條路》出版于1913年,最后一卷《時間失而復得》在作者去世(1922年)之后才整理出來。而根據(jù)作品中的情節(jié)推算,敘述者馬賽爾要在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后的五六年之后,也就是說,大約1924年,才下決心坐下來寫作。敘述者馬賽爾在作者馬賽爾(馬賽爾·普魯斯特)死了兩年后才“下決心”敘述十年前已經(jīng)開始敘述的馬賽爾的故事。
所以,單是《追憶似水年華》這個文本中,就可以將馬賽爾分成三個“人”:即敘述者馬賽爾、主人公馬賽爾以及作者馬賽爾·普魯斯特。敘述者馬賽爾并非作者馬賽爾·普魯斯特;敘述者馬賽爾也并非主人公馬賽爾(敘述者馬賽爾成熟、深沉善于觀察、分析,被敘述的主人公馬賽爾熱情、沖動、靠本能行動;敘述者馬賽爾在全部情節(jié)結(jié)束后的某時刻開始敘述行為,被敘述的馬賽爾從年輕時開始經(jīng)歷小說中敘述的全部事件)。
《追憶似水年華》2022新版
由此,在對于“敘述者”進行定義時,趙毅衡說:“在口頭敘述中,敘述者是具體的,聽眾(受述者)直接感知到他的物質(zhì)性存在,他是有血有肉的一個人。在藝術敘述文本中,敘述者成為一個抽象的人格,是戲劇化了的敘述行為中一個環(huán)節(jié)。敘述者絕不是作者,作者在寫作時假定自己是在抄錄敘述者的話語。整個敘述文本,每個字都出自敘述者,決不會直接來自作者?!?/p>
簡而言之,關于文本中的敘述主體,需要先廓清作者、隱含作者、敘述者與小說人物等幾個概念的關系。
其中,隱含作者是一個從文本中歸納出來的假定擬人格,只是作者的某一部分人格,或者這一部分的變體。我們應該從隱含作者的身上去推論或者選擇作者的人格,而不能由作者人格定義隱含作者;敘述者是隱含作者的實際應用,敘述者可以是作者本身,可以是小說人物,也可以是隱含作者。
小說中的人物、敘述者、隱含作者有可能一致,有可能意見相左,也有可能完全沖突,這樣就使敘述的意指過程戲劇化,敘述內(nèi)部關系緊張而復雜。
魯迅《在酒樓上》短篇小說的插畫,魯迅的小說文本中常有一個外來的、或者返鄉(xiāng)的觀察者“我”作為主要敘述者,而這個“我”并不一定是作者魯迅本身。
與此相對的,也需要區(qū)別讀者、隱含讀者、受述者與小說人物等概念的關系:隱含讀者是從敘述作品的內(nèi)容形式分析批評中歸納推論出來的價值觀念集合的接受者、呼應者,是推定作者假定會對他的意見產(chǎn)生呼應的對象;讀者未必是隱含讀者;受述者可以是小說人物,也可以是隱含讀者,甚至可以是作者發(fā)聲時的讀者。
唯一可靠的“隱含作者”
在《當說者被說的時候》中的“隱含作者與隱含讀者”的部分,趙毅衡以諸多具體的案例來闡釋弄清楚這些概念之間的差別對于理解文本的重要性。
趙毅衡認為,與敘述分析有關的所謂作者,是從敘述中歸納、推斷出來的一個人格,這個人格代表了一系列社會文化形態(tài)、個人心理以及文學觀念的價值,敘述分析的作者就是這些道德的、習俗的、心理的、審美的價值與觀念之集合,這個可以被稱為作者的“第二自我”的人格,是作者通過作品的寫作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個人格。
對于敘述學而言,只有這個作者的“第二自我”才是真實的、可靠的、可觸及的、可批評的、可分析的人格。如果我們不是作者的朋友,我們作為讀者就只能與這個第二人格打交道。這個作者的第二人格,現(xiàn)代文學理論一般稱為“隱含作者”,因為他是從作品的內(nèi)容和形式中推論歸納出來的。
趙毅衡對此認為:
隱含作者的概念對于現(xiàn)代文學批評來說至為重要。目前我國批評界的很多混亂的說法,有不少就起因于將作者與隱含作者相混淆,認為作品中的價值觀一定是作者思想意識的一部分。
比如諷喻詩和閑逸詩有兩個完全不同的白居易,久為我們所知,宋人寫的詩和詞經(jīng)常判若兩人?!段g》三部曲的隱含作者與《子夜》或《林家鋪子》的隱含作者很不同:前者熱烈而悲憤,后者冷靜而觀察犀利。韋恩·布斯曾舉英國作家亨利·菲爾丁為例,認為他的三部主要作品有三個完全不同的隱含作者:《大偉人江奈生·魏爾德》的隱含作者“十分關心公共事務,擔心野心家掌握權力可能危害社會”,《阿密利亞》的隱含作者是個板起面孔說教的道德家,而《約瑟夫·安德魯》的隱含作者卻是個玩世不恭的樂天派。
茅盾《子夜》
對比作者和隱含作者,趙毅衡認為,一般來講,隱含作者都比作者高尚,因為隱含作者是受社會道德、習俗、審美價值及文化形態(tài)等因素影響的,因此與作者本人相比,隱含作者是傾向于道德的、符合社會價值的人格,這樣的例子極多。但也有些作品有意或無意地顯示了隱含作者的某些不正確的價值觀,從而不比真實的作者高尚。
來到讀者這一邊,情況變得更加復雜。
趙毅衡稱,讀者是文學分析中最飄忽不定而且永遠無法固定的因素?!白x出來的意義”如果是一個具體的讀者所為,那完全沒有概括的可能,研究者們只能嘗試去概括一個抽象的、有讀出意義的能力的讀者。這個讀者,別林斯基稱為“讀者群”;瑞恰慈稱為“理想讀者”;燕卜蓀稱為“具有正當能力的讀者”;姚斯稱為“真實讀者”;里法臺爾稱為“超讀者”;費許稱為“有知讀者”,艾柯稱為“模范讀者”……
從“敘述者”這個文本核心概念展開
再次回到“敘述者”這里,“敘述者”是一個文本中的核心的概念,這一身份在本文中的表現(xiàn)程度和方式,以及隱含的選擇,賦予了文本以特征。我們在一個文本中首先要面對的也是敘述者。
《當說者被說的時候》大致以敘述者作為核心展開討論,如第三章,討論一個文本中可能有很多敘述者和跟隨著這些敘述者形成不同的敘述層次。趙毅衡著重分析了中國古典小說中敘述層次最復雜的作品《紅樓夢》和第一次給中國小說帶來“回旋分層”的《鏡花緣》。
《紅樓夢》中的敘述分層
在文本中,敘述者要描寫自己,只有兩個方法,一是讓自己作為一個人物出現(xiàn)在敘述中,這就是現(xiàn)身式敘述者兼人物,例如《祝福》中有不少地方寫“我”的心理活動;二是借對敘述中的人和事的評論間接地顯示自己的思想,例如《阿Q正傳》中的大量敘述者評論。另外,敘述者也有一個特權:他可以對敘述指指點點地發(fā)議論。敘述者對敘述的議論,稱為干預。干預可以有兩種,對敘述形式的干預可以稱為指點干預,對敘述內(nèi)容進行的干預可以稱為評論干預。這一部分在書中的第二章節(jié)展開。
理解敘述者和敘述分層對于討論一個文本很重要,比如魯迅的小說中的敘述者常常呈現(xiàn)出有趣而多樣性的面貌,并有著多個敘述層次,例如《祝?!?,有三個明顯的敘述層次:
第一層次:“我”在魯鎮(zhèn)的經(jīng)歷,“我”見到祥林嫂要飯,最后“我”聽到祥林嫂死去的消息;
第二層次:“我”關于祥林嫂一生的回憶講述;
第三層次:在“我”的回憶中,衛(wèi)老婆子向四嬸三次講祥林嫂的情形,祥林嫂自己講兒子如何死。
與敘述者與敘述分層有關的,是第四章“敘述時間”與第五章的“敘述方位”的概念。一般來說,任何敘述都是倒敘,時間也可以變形,比如倒敘、插敘等等;敘述方位即敘述視角,敘述者在文本中的敘述視角可以是全知的,也可以是限制的,全知視角可以是作者的,也可以是隱含作者的……
另外,文本中的敘述者雖然被倚重,但不一定是可靠的。敘述學研究者布斯曾列舉造成敘述不可靠的六種原因:敘述者貪心(如《喧嘩與騷動》中的第三個敘述者杰生);癡呆(如《喧嘩與騷動》中的第二個敘述者班吉);輕信(福特·馬道克斯·福特《好大兵》中的道林);心理與道德遲鈍(亨利·詹姆斯《野獸與叢林》中的馬切);困惑、缺乏信心(康拉德《吉姆爺》中的馬洛);天真(馬克·吐溫《哈克貝里·芬歷險記》中的哈克)。
趙毅衡認為這只是評價敘述是否可靠的標準之一,有趣的是,現(xiàn)代社會文明過熟,文化不夠者反而道德更加可靠,比如夏目漱石《我是貓》中的動物敘述者,老舍《月牙兒》中的妓女等等。
夏目漱石《我是貓》
【簡介】趙毅衡,1945年生,廣西桂林人。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博士,曾執(zhí)教于英國倫敦大學東方學院,現(xiàn)任四川大學符號學-敘述學教授,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yè)及符號學專業(yè)博士生導師。著有《苦惱的敘述者:中國小說的敘述形式與中國文化》《符號學原理與推演》《廣義敘述學》《趣味符號學》《沙漠與沙》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