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醫(yī)生、專家、媒體,甚至你的長輩和伴侶,都在強調母乳相對奶粉的優(yōu)勢,“每個媽媽都應該給孩子哺乳”也已成為共識。然而母乳喂養(yǎng)對母親,尤其是職場媽媽造成的困擾卻被忽視了:不完整的睡眠、價格不菲的哺乳用具和服務、生理上的憂患、在公共空間哺乳的尷尬、職場的歧視,還有更重要的——來自社會、親屬以及自我的德道壓力。
《母乳主義》一書的作者考特妮·瓊格是一個選擇哺乳的母親,在與其他年輕媽媽交流哺乳的經歷時,看到了在母乳喂養(yǎng)被上升為公共衛(wèi)生問題的背景之下,母親們遭遇的各種困境。她廣泛研究大量文獻資料,走訪醫(yī)學專家、研究人員、母乳喂養(yǎng)倡導者和十數位母親,展現(xiàn)了母乳從個人選擇演變成道德義務的過程,呼吁社會各界關于母乳喂養(yǎng)的討論回歸理性,卸下母親們的道德枷鎖,將喂養(yǎng)方式的選擇權歸還母親。本文摘編自該書引言部分,澎湃新聞經萬有引力·廣東人民出版社授權發(fā)布。
母乳喂養(yǎng)
在奧巴馬總統(tǒng)的《平價醫(yī)療法案》的幫助下,母乳喂養(yǎng)確實已經成了一項大產業(yè)。
圍繞母乳喂養(yǎng)而形成的消費文化,很大程度上反映了這個產業(yè)的核心消費群體所推崇的生活方式,以及用于母乳喂養(yǎng)的資源。在嬰兒喂養(yǎng)的漫長歷史中,我們所處的現(xiàn)在只是一剎那。如今,在全國各地,店名古怪的孕產與母乳喂養(yǎng)精品店成倍增長,可我們應該記住,“時尚帶娃”的理念標志著一次文化劇變。要是在不久以前,人們肯定會覺得“時尚哺乳”顯然是一種荒唐的想法。在20世紀70年代的美國,許多恢復哺乳的女性傳達的是一種政治立場,而非時尚態(tài)度。她們表明,女性有權選擇如何喂養(yǎng)自己的寶寶,并反對雀巢這種在貧困國家兜售配方奶、間接損害了無數嬰兒健康的大企業(yè)。母乳喂養(yǎng)回歸主流,不僅催生了無數用糟糕的雙關語取名的門店和產品,也對蓬勃發(fā)展的奢侈哺乳用品市場起到了促進作用,而這是上一代女權主義者、嬉皮士和反主流文化的異端絕對想象不到的。
當代母乳喂養(yǎng)文化的種種標志——比如吸奶器,即Boob和Glamourmom這種公司生產的名牌服飾,以及催乳餅干——反映出支撐著這一文化錯綜復雜的利益網,包括社會利益、政治利益和商業(yè)利益。這種既宣揚健康又推崇時尚的“新文化”在一定程度上源于來之不易的社會尊嚴。20世紀,許多恢復母乳喂養(yǎng)的人——女權主義者、嬉皮士、國際母乳會(La Leche League)成員——遇到了極大阻礙。即便在今天,這種阻礙依然存在。有時候,哺乳母親與她們的上一代人之間同樣存在分歧和摩擦,很是微妙。給孩子哺乳的媽媽們常常表示,她們的母親因為以前沒給她們哺乳,所以對這種做法持批判和戒備態(tài)度,還說:當年沒給你哺乳,你現(xiàn)在不也好好的嗎?
有時候,這種阻礙又很明顯。時至今日,在各種公共場所,包括友誼連鎖餐廳、塔吉特百貨、安家服裝店,等等,仍然有女性因為哺乳而遭到騷擾。這樣看來,新一代的哺乳倡導者之所以強調時尚元素,可以說是為了表明哺乳和當媽媽這件事與生活并不矛盾,不是說做了母親就沒法健身、娛樂、追求時尚。不可否認,這些倡導者的努力是有益于女性的。
公共場所的母嬰室
為了保護女性在公共場所哺乳的權利,人們提出了相應的倡議,而這種倡議也多是對女性尊嚴的有價值的表達。最近,公共場所哺乳權已經成了名副其實的轟動話題。有些身為母親的名人,例如考特尼·卡戴珊、格溫·史蒂芬妮、瑪姬·葛倫霍,還會故意讓人拍到她們在公共場所哺乳。和爭取同性戀權利以及開展其他身份政治運動的群體一樣,她們的策略是:坦然暴露自己,從而拒絕公眾強加給她們的污名和羞恥感。就連教皇方濟各也于2015年參與了這個話題,鼓勵母親在西斯廷教堂的洗禮儀式上給孩子哺乳。
在我看來,像“哺乳快閃”和“奶車”這樣的倡議行動是倡導哺乳的正面案例,它們旨在保護女性選擇喂養(yǎng)方式和場所的權利。可是,在寫作本書的過程中,我一再發(fā)現(xiàn),對母乳喂養(yǎng)的倡導往往走向極端,以至于變成“哺乳主義”(lactivism):把母乳喂養(yǎng)作為一項強制要求,一場道德運動,甚至是一種區(qū)分好父母與壞父母的方法。在這種情況下,倡導母乳喂養(yǎng)反而限制了女性的選擇,而非保護到她們的選擇權。實際上,有些哺乳主義者(lactivist)甚至與“選擇”勢不兩立。他們發(fā)起倡導活動,就是為了動搖這樣一種觀念:在選擇如何喂養(yǎng)孩子時,女性可以考慮自己的個人情況,比如工作、孩子的看護方式,等等。最為極端的哺乳主義者認為,母乳喂養(yǎng)本身就是目的,就算它威脅到母親和嬰兒的健康與幸福,也要不惜一切代價捍衛(wèi)母乳喂養(yǎng)。
不久前,超模吉賽爾·邦辰展現(xiàn)了她出人意料的政策改革天賦:她呼吁出臺一項“全球法規(guī)”,規(guī)定女性必須給孩子哺乳六個月;在沙特阿拉伯,法律規(guī)定女性有義務給孩子哺乳兩年;在美國,政客和政策制定者并未立法規(guī)定女性必須哺乳,但他們斷定,應該把母乳喂養(yǎng)視作公共政策問題,而非個人選擇。自2010年起,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CDC,下文簡稱美國疾控中心)、美國兒科學會(AAP),以及美國醫(yī)務總監(jiān)(Surgeon General)都把母乳喂養(yǎng)正式確立為“公共衛(wèi)生問題”。三者的聲明將配方奶喂養(yǎng)視為與抽煙和不安全性行為同等危險的做法,不僅會威脅到個人健康,也會威脅到整個美國社會。在一次采訪中,美國兒科學會母乳喂養(yǎng)分會主席理查德·尚勒(Richard Schanler)博士解釋道:“這是一個改善我國嬰兒健康狀況的議題,我們怎么能放任家長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呢?”
對于許多受過良好教育的中上層階級父母而言,母乳喂養(yǎng)屬于“拼娃”的初期階段。他們之所以用母乳喂孩子,是因為據說這樣做能讓孩子長得更健康、更壯實、更聰明。在他們的圈子里,母乳喂養(yǎng)還體現(xiàn)了財務和事業(yè)上的成功,因為只有時間充裕或者工作彈性大的母親,才有足夠的時間給孩子哺乳,確保孩子在最大程度上享受到母乳對健康的助益。在如今的美國,母乳喂養(yǎng)無疑是階級地位的一個標志,盡管它并不適用于所有人。對基督教右翼而言,母乳喂養(yǎng)的價值并不在于增進健康。原教旨主義基督徒引用《圣經》來證明哺乳是上帝的安排。哺乳也為智慧設計論提供了證據——該理論認為,宇宙是上帝設計的,而不是由大爆炸和生物進化所創(chuàng)造;哺乳還標志著女性對上帝旨意的服從。諷刺的是,在女權主義者看來,哺乳的意義正好與此相反;對她們而言,哺乳這種能力證明了女性身體中蘊含著維系生命的力量。對于左翼的嬉皮士和嬉普士(hipster)而言,哺乳也是一項道德義務,不過原因不盡相同。嬉普士之所以給孩子哺乳,是因為他們是環(huán)保主義者,因為他們支持當地的食品運動,因為他們批判生產配方奶的大型跨國公司。母乳喂養(yǎng)是特定生活方式的一部分,這種生活方式通常還包括以下元素:瑜伽、農貿市場、公平貿易咖啡、布尿片、自制嬰兒食品,等等。在布魯克林公園坡的食品合作社給孩子喂配方奶,甚至比穿了一件小海豹皮外套更讓人無法接受。
哺乳的版畫
有人說,配方奶不僅對嬰兒有害,還會讓整個社會付出代價。這個說法使得母乳喂養(yǎng)更具道德正義。2010年,醫(yī)學期刊《兒科學雜志》(The Journal of Pediatrics)上發(fā)表的一篇文章聲稱,在美國,不給孩子哺乳造成的損失為每年130億美元,其中包括醫(yī)療開銷、嬰兒死亡,以及這些本應存活的嬰兒的終身收入。文章還表示,如果考慮到母乳喂養(yǎng)帶來的終身益處——依照該文的說法,包括“減少父母曠工的情況,以及因童年時患病而在成年時期死亡的人數”——以及因此而省下的醫(yī)療費,那這個損失還不止130億美元。
我在本書中將進一步闡明,這些說法已被用于支持各種干預措施,比如“紐約哺乳”(Latch On NYC)——這是一次備受矚目的母乳喂養(yǎng)運動,它要求紐約市各大醫(yī)院嚴密保管配方奶粉,就像保管處方藥一樣,還強迫想使用配方奶的新生兒媽媽給出需要配方奶的醫(yī)學理由。衛(wèi)生官員明確表示,這次運動就是為了讓護士和母親更難獲得配方奶粉。許多父母表示反對,認為這項政策既是一種懲罰,也是一種侵犯。有位母親講述了自己的經歷:由于正在服用治療某種精神疾病的藥物,她無法讓孩子吃到安全的母乳。當時,她和別人共用著一間人來人往的病房,所以不想討論自己的病。
是否有選擇權是許多女性問題的核心,特別是墮胎問題,但出人意料的是,在關于怎么喂養(yǎng)嬰兒的討論中,我們幾乎見不到選擇的余地。那女性是否有選擇不給孩子哺乳的權利呢?很久以前,哺乳是一種反主流文化的反抗行為,是對主流的挑戰(zhàn),是一項女性需要不惜代價保護的權利。而在這個新時代,很多哺乳倡導者——尤其是哺乳主義者——正在大大削弱女性的選擇權。
對母乳喂養(yǎng)的倡導往往與一種道德緊迫感聯(lián)系在一起,這種緊迫感使我們產生如下印象:母乳喂養(yǎng)尚未流行起來,女性還不明白它為什么很重要,整個社會在這一重要領域的表現(xiàn)很差勁。但實際上美國的哺乳率并不低于美國疾控中心制定的目標:有79%的母親給孩子喂過母乳,49%的母親在孩子六個月大時仍在哺乳。
很多新的研究成果讓我們得以重新審視圍繞母乳喂養(yǎng)的道德緊迫感。以前,對母乳喂養(yǎng)的狂熱至少還可以理解,因為那時候的醫(yī)學研究把母乳喂養(yǎng)和母乳描繪成萬靈藥,可以降低從癌癥到肥胖等各種疾病的患病風險??墒俏覀儸F(xiàn)在已經知道這些說法中很多都沒有根據,那這種道德狂熱的存在就讓人困惑不安了。
母乳喂養(yǎng)為何承載著如此沉重的道德感?在這份道德感中,有多大一部分只是一種思想包袱?我們這些母親以及整個社會是否在母乳喂養(yǎng)方面投入過多?如果是這樣的話,原因何在?在我的孩子出生之前,就有人向我傳達出讓我不安的道義感。
可我終究還是給女兒哺乳了。為什么呢?因為我雖然不想把哺乳當作一種身份認同,也不想把它當作可以依靠的信仰,但我希望盡我所能讓我的寶寶健康無虞。當時,我的確相信別人向我灌輸的這種觀念:母乳喂養(yǎng)非常有利于孩子的健康。這才是最重要的。我要給女兒哺乳——我不想讓這個決定成為一場道德運動。我認為母乳喂養(yǎng)是個人的選擇。我只是一個恰好給孩子哺乳、相信哺乳有益的女人,但我不是哺乳主義者。我并不認為世界上的每位母親都一定要給孩子哺乳。
這幾年來,我逐漸了解了哺乳義務的緣起和影響,并因此感到困惑,有時甚至覺得痛苦。初為人母時,我特別想讓自己的孩子健康無虞。如何做父母、如何保護我們的孩子,并不存在確切的標準答案,所以大部分父母都渴望找到一個可靠且沒有爭議的方法。母乳喂養(yǎng)似乎正符合要求:它經過科學證明,也得到了全世界權威人士及機構的認可,包括兒科醫(yī)生、兒童發(fā)展專家、威望頗高的政府機構和政策組織。況且我還挺擅長哺乳,我的孩子們吃奶也吃得很好。所以,我之前并不太想了解問題的另一面。
然而,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我無法再忽視問題的另一面。寫作本書期間,人們難以置信地問我:“你怎么可能反對母乳喂養(yǎng)呢?”他們知道我當時還在給孩子哺乳,況且母乳喂養(yǎng)是那么健康、純凈,又對孩子身體好……
問題在于,我并不反對母乳喂養(yǎng),我反對的是母乳綁架。我反對用某個特權群體喂養(yǎng)嬰兒的特定方法作為標桿,去衡量沒有條件哺乳或者不想哺乳的那些人。我反對從醫(yī)學文獻中斷章取義,以證明某個公共衛(wèi)生問題的合理性。我反對用這個公共衛(wèi)生問題來強迫女性哺乳、懲罰那些不哺乳的女性。我還反對政府制定相關政策,以期女性遵守母乳喂養(yǎng)這項道德義務——這意味著她們需要在上班期間吸奶。我還警惕著這樣一種現(xiàn)象:悄然之間,母乳喂養(yǎng)實際上已被重新定義為人乳消費,母乳變成了在公開市場上經常出售且備受追捧的商品。另外,讓我深感擔憂的是,一些哺乳倡議把母乳喂養(yǎng)視為目的而非手段,忽略了廣大母親與孩子的需求、利益,甚至是生命。
本書旨在通過采訪醫(yī)生、政策制定者、哺乳倡導者、國際母乳會、WIC受益者、母親,弄清楚美國的母乳喂養(yǎng)政策與政治的具體情況,探究我們走到這一步的歷程。這是一次真誠的嘗試, 也是一種批評。我們不想走到這個地步,也不愿成為這樣的人。
《母乳主義:母乳喂養(yǎng)的興起和被忽視的女性選擇》 ,[加]考特妮·瓊格著,張英杰譯,萬有引力·廣東人民出版社2022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