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年,山東“85后”作家魏思孝寫出了他“鄉(xiāng)村系列小說”的第三部——以一個普通農(nóng)民命名的長篇小說《王能好》。
王能好自幼多話,性格散漫。四十多歲時,他突發(fā)奇想離鄉(xiāng)打工,不為外面有多吸引人,而是眼下的鄉(xiāng)村生活缺少新鮮,讓他失望。他一生的外出打工有且只有兩次,第一次因為家中變故戛然而止,第二次也不了了之。小說正文共分七章,講述的是他在兩次外出間隙待在老家的七天。在魏思孝筆下,這七天并非王能好生命中最后的七天,卻是他余生中最后的騷動,最后的活力,以及對美好世界最后的向往。
事實上,王能好是有人物原型的,他是魏思孝的表哥,一個喜歡說話、勤懇節(jié)儉,會在醉酒后說“我一定要混出個樣子來”的鄉(xiāng)村光棍,后來因為一場車禍去世。在小說寫作中,魏思孝前所未有地想走進表哥的內(nèi)心,試著理解他的孤獨和欲望,他的熱愛與困境,以及他那短暫一生里無力掙脫的命運。小說書封是黑暗中的一個墓碑。在現(xiàn)實世界里,表哥的墓碑至今也沒有刻字,只是一塊光滑的黑色大理石蓋板。魏思孝在小說最后寫下了一頁300字不到的墓志銘,它是來自虛構世界的安慰。
今年春,《王能好》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
在一個農(nóng)民的出走、回歸和意外死亡之外,小說更以此為線索編織了一幅當代鄉(xiāng)村生活的浮世繪。今年春天,當新作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時,魏思孝說:“如果我在三十五歲之前,沒寫出像《王能好》這樣的作品,我對自己的寫作是不滿意的。現(xiàn)在有了它,十多年的寫作生涯,也算有個交代?!?/p>
“這么說是因為我覺得這本是拿得出手的,不算特別丟人,也是一種感慨,希望我能盡快寫出更好的作品吧?!苯眨核夹⒕汀锻跄芎谩芳捌浔澈蟮乃伎冀邮芘炫刃侣動浾邔TL,“寫小說的過程,對寫作者也是一種自省,是沉浸去揣摩和悟道的過程吧。小說確實會讓你多站在不同人的立場去思考,讓你和它一起成長?!?/p>
山東“85后”作家魏思孝
【對話】
一個生錯了地方的人?
澎湃新聞:我們先來聊聊《王能好》背后的故事吧,怎么想到要寫一個話多討嫌、熱愛自由的農(nóng)民?
魏思孝:寫完《余事勿取》和《都是人民群眾》后,我一直想寫關于鄉(xiāng)鎮(zhèn)日常生活的小說,通過一個在勞務市場打零工的男性的視角,但遲遲沒動筆,直到2019年7月,我的表哥車禍去世。他就是王能好的原型。我之前就一直想圍繞表哥去寫個作品,他本身在鄉(xiāng)村社會中是個獨特的存在,也在勞務市場打零工,是我們所謂的典型人物吧,但他尚健在,我最起碼還有二三十年的時間可以去觀察他的生活,但他就這么突然死了,寫作提前擺上了日程。簡而言之,這本小說,是我先搭建好了框架,把人物塞進去,再往容器里陸續(xù)添加細節(jié),讓其逐漸生動起來。
澎湃新聞:為什么說表哥在鄉(xiāng)村社會是個獨特的存在?王能好身上哪些特征是你表哥的,哪些是你虛構的?
魏思孝:作為一個四肢健全,智力尚可的男性,單光棍這一點,在我們這個談不上閉塞和貧窮的鄉(xiāng)鎮(zhèn),就已經(jīng)算是罕見了。然后他話特別多,鄉(xiāng)村說法,叫老婆子嘴,而且和誰都自來熟,有的沒的都能搭上幾句話,十里八鄉(xiāng)的沒有不認識他的,大小也算是一個鄉(xiāng)村名人了。他又軟弱,在我印象中,除了對至親,他幾乎沒對外人發(fā)過火,或者感受到對方生氣后,就示弱和求饒了。他對男女之事也羞于提及,當然并不是沒有需求。我一直搞不清楚他如何去解決自己的生理問題,有次我直白地問他,他反應很大,對我痛心疾首:你怎么能問這個呢?但酒后的表哥是另外一個樣子,他總是在喝醉后給我打電話,那時候已經(jīng)是深夜了,他對我的痛罵和嫌棄不為所動,自顧說著,諸如“別人瞧不起我,我一定要混出個樣子來”“我有的是錢,誰不認識我”之類的,而我總是不耐煩,掛電話。等到第二天,我給他打電話,問他昨晚怎么了,恢復清醒的他就只撂下一句“沒什么”。
至于書中的王能好,我顯然弱化了表哥無理取鬧和令人討嫌的成分,盡可能賦予他身上一些亮光,比如在上海的工地上,他會十分細致和溫柔地對待小魚。小說人物內(nèi)心的獨白也是我臆想的。還有他面對別人的欺辱會強硬去回應,現(xiàn)實中的表哥不可能如此不知高低,或讓自己處于危險的境地。有原型當然有助于刻畫人物,但礙于我對表哥知之甚少,從未交心過,自然也不知道他內(nèi)心的想法,我只能站在他的位置,去揣摩和想象。
總之,盡管王能好已經(jīng)塑造立體,但也遠比不上現(xiàn)實中的表哥更復雜和令人回味。
澎湃新聞:這本書的書封標出了王能好的兩大特點,一個是“話多討嫌”,一個是“不羈愛自由”,對于一個農(nóng)民而言,他的“不羈愛自由”是尤其吸引我的。而且他的很多思維是比較先進的,比如婚姻不能將就,做人要有選擇的自由,那么什么樣的農(nóng)民會想到這些?為什么會想到這些?這里的人物邏輯是不是還可以再挖一挖?
魏思孝:我覺得他的悲劇恰好來自于這種不合時宜的“不將就”,年輕時他相親多次,也有姑娘看上他,而他認為自己會找到更好的。如果他早點成婚,組建自己的家庭,會過上一種更平穩(wěn)的日子,依靠他的節(jié)儉和勞作,日子不說多么寬裕,也足夠溫馨吧。但恰是這種不自知,讓他短暫的一生,顯得異類和被輕視。王能好除了酗酒,沒什么惡習,不撈偏門,信奉勤勞。當不自知和固執(zhí)結合,這個人就容易出問題。
澎湃新聞:我倒是傾向于他的“不將就”是因為他覺得感情沒到。村民對婚姻自有一套邏輯,時間到了,男女搭伙,延綿子嗣,但王能好從不服從。這個不服從若放在上海,大家會覺得挺正常的,但放在鄉(xiāng)村,他因此備受嫌棄。你會不會覺得,王能好是一個生錯了地方的人?
魏思孝:我覺得任何生活不如意的人,都可以用生錯地方或是時代來自我安慰,這也包括我自己。但回過頭一想,在人類的歷史中,目前所處的時代,對于普通人來說,應該是最友好的了,這里主要是指生存,普通人能最大范圍享受到科技進步帶來的便利。當然,如果這樣持續(xù)下去,出來在未來的也許更好。
異類,是他受困于鄉(xiāng)村這個熟人社會,沒有遵循一條正常的生活軌跡,更因為他混得不好,如果他不是一個普通的農(nóng)民苦工,在體制內(nèi)混個一官半職,抑或是個發(fā)財致富了的農(nóng)民企業(yè)家,那么即便是異類,也會在勢利的鄉(xiāng)土社會中獲得足夠的尊重,起碼不會讓眾人如此嫌棄。那么就有了另一個問題,在當代社會中如魚得水的人,怎么可能是異類呢。所以說王能好的異類和被嫌棄,是注定如此的。上海當然會更寬容一些,而這不僅建立在它物質生活的富足之上,更在于它畢竟不是一個熟人社會,在浩瀚的大海中多一條像王能好這樣的所謂的臭魚爛蝦,并不現(xiàn)眼。
澎湃新聞:對于那些在當代社會如魚得水的人,王能好常常說一句“命好而已”,這樣的話從一個失敗者的嘴里說出來,往往是很可笑的。但和那些無所事事的“廢柴”不同,王能好有手藝,肯賣力,還在欲望上高度自律,可嘆這樣努力的人依然失敗了。在你看來,王能好是不是確實有資格把自己的失敗歸咎于命運?
魏思孝:把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歸結為“命不好”,大概也是小人物為數(shù)不多的對社會的控訴了,起碼比陳勝那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要溫和許多。而把其余混得好的人歸類為“命好而已”,更多的是心理療愈自己。王能好雖然有諸多的優(yōu)點,但他最致命的一處問題,是對自己缺乏清醒的認知,一個人在某個階段都有這個階段的主題,年少求學,長大立業(yè)。王能好雖勤懇節(jié)儉,但發(fā)生在他身上的遭遇,只能說是不幸。失敗是個功利性的字眼。不幸的人,總是更有資格來抱怨命運不公。如同那些所謂體面人,有時也用命好來遮掩自身的努力。
澎湃新聞:我想,或許不是“不幸的人更有資格來抱怨命運不公”,而是“拼命努力過卻依然不幸的人更有資格來抱怨命運不公”,王能好打動人的地方恰恰在于他無果的縱身一跳。
魏思孝:這點你說得更準確。
澎湃新聞:王能好是你迄今為止最滿意的小說人物嗎?
魏思孝:我個人認為,王能好算是文學上的一個典型人物,塑造上是成功的,竊以為可以留下一個位置。但若說是滿意,《余事勿取》里的衛(wèi)學金,更讓我滿意,他原型是我父親,我更為了解且用情。
《余事勿取》
小說里的現(xiàn)實景象
澎湃新聞:《王能好》每章后面的人物群像也很有意思。一開始我想過,這部分會不會是你想通過人物關系的刻畫去更全面地呈現(xiàn)王能好這個人,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部分的描寫相對獨立,有的人物甚至和王能好沒有直接關系,當然他們的存在也賦予了整個鄉(xiāng)村世界以及世情人心更多的細節(jié)與生機。你什么時候想到了要寫這些人物群像?為什么想這么寫?
魏思孝:我是在二稿的時候,才有了想法。初衷也是想提供一個更豐富的敘述視角和層次,而不僅是局限于王能好所生活的鄉(xiāng)鎮(zhèn)。實際上王能好雖為小說中的主角,更多的還是以他的存在,去帶出周圍的人,他是一個牽引,是一個向導。從中也踐行:每個人都是各自生活中的主角,是一個單體運行的星球,背后有著豐沛且不應該去忽視的生活。而任何寫作都講究主次之分,我只能盡力至此了。
澎湃新聞:這組人物里,我個人感覺最有意思的是一個名叫呂長義的企業(yè)老總,他和王能好同齡,出身于上海知識分子家庭,是我們認知里的成功人士。但小說寫呂長義把自己與美國名流的合影傳到微博時那種糟糕且無奈的情緒,和王能好當初想在呂長義公司里當個保安的心態(tài),“本質上沒有任何的區(qū)別”。
比較打動我的是這段描述里有一份體諒,因為對底層、邊緣人物的關注有可能帶來對成功、主流人士的漠然甚至敵視,但我能感受到你對人的理解、對困境的理解是打開的。這份“打開”是近年的一個收獲嗎?
魏思孝:不論什么階層的人物,在面對內(nèi)心的困境時,是沒有高低之分的。我書寫底層、邊緣人物,也是基于我是這樣的處境,有著共同的生活經(jīng)驗,而不是基于其他。一個成功的企業(yè)家,提供就業(yè)機會,對社會做出的貢獻肯定是更為巨大的。比如小說中呂長義的原型,他的工廠就在我們的鎮(zhèn)上,為數(shù)千人提供了就業(yè)機會,讓員工能養(yǎng)活一家老小。這種打開也談不上是收獲,是一個理性的人應該所具備的基本素質。仇富沒有必要,聲討社會不公更有價值。
澎湃新聞:是的。你希望你和你筆下的人物,保持一種怎樣的距離?
魏思孝:在寫作的過程中,我希望自己能完全沉浸在他們的世界中,去理解和了解他們,與他們共情。所謂的附體,似乎我不是在虛構,或者說虛構是為了達到一種更為入骨的真實,這是一種美妙的時刻,總會讓我以為了解到生活一鱗半爪的真諦。
《都是人民群眾》
澎湃新聞:《王能好》重點寫了王能好在老家的七天,我想到這不是你第一次把主要敘事濃縮在幾天里,《余事勿取》聚焦了另一個農(nóng)民衛(wèi)學金生命中的最后三天。為什么喜歡“濃縮在幾天里”這樣的寫法?
魏思孝:雖濃縮在幾天內(nèi),但其中所涉及的都橫跨幾十年。在寫作的具體操作上,幾天內(nèi)可以把一個長篇人為分割為幾段,有利于我寫作上的維持。這和自身性格也有關系,我缺乏耐心,也有急于求成的一面??陀^上,這也說明本人在駕馭更繁復結構的能力不足。但從創(chuàng)作上來說,我喜歡這種時間的緊迫感,也會讓讀者潛意識中有個期待,每天都會發(fā)生了什么。
澎湃新聞:《王能好》中還有多處寫到了2020年的新冠疫情,這部分書寫是在寫作中自然生發(fā)的嗎?
魏思孝:剛開始動筆沒多久,疫情就暴發(fā)了。我回到村里和母親一起生活了三個多月?,F(xiàn)實生活中的各種景象,自然也在小說中有所反映。
當然我一直認為,寫作者要書寫當下,最好是保持一定的時間距離,才會對當下發(fā)生的一切有更清晰和準確的認識。畢竟我不是記者,需要去追蹤報道。但想到疫情時期,我還是有一些感觸,比如人們的生存狀況,失業(yè)、生離死別等,我記得當時淄博的援鄂醫(yī)護人員返鄉(xiāng),警車開道,眾人歡迎落淚,我也動情了。這些點滴的感觸,在書中都有著墨。但作為一個在鄉(xiāng)村隔離的人,更多的是生活乏悶,比如我和母親朝夕相處,二十多年沒有過這么近的距離了。我眼看著她在百無聊賴中把客廳天花板上一塊透明膠帶用棍子扯下來,這個細節(jié)令我印象深刻,也就寫進小說里。另外,疫情也是一個時間的記號,是當代生活的分割線。
萎縮乃至消失的鄉(xiāng)村
澎湃新聞:這些年,你眼中鄉(xiāng)村最大的變化是什么?
魏思孝:我身處其中,倒是沒有太多的感觸,建筑還是那些。上個月建設美麗鄉(xiāng)村,我們?nèi)逋鈮Φ念伾?,由以前粉刷的淡黃色變成了純白色,在陽光照耀下甚是耀眼。而其余的比如污水溝下潛、旱廁改造等也在有條不紊去推進。與其相隨的,就是老人漸次死亡,年輕人求學后在外定居。牧民逐草而居,現(xiàn)在大家是逐利而居,那么萎縮乃至消失是鄉(xiāng)村最終的宿命。
澎湃新聞:你怎么看待這樣的宿命?會對此傷感嗎?
魏思孝:其實還是對在鄉(xiāng)村生活的人。如果明天我們村里立刻拆遷,村民都住進樓房,分到讓自己從容生活的補償款。那我希望鄉(xiāng)村立刻消失。我只是覺得農(nóng)民,太辛苦,到老累出一身毛病,領著政府給的每月一兩百的養(yǎng)老金,活得太不體面了。
澎湃新聞:這個回答很真實?!锻跄芎谩愤€寫到了鄉(xiāng)村各種各樣的死亡,對鄉(xiāng)村喪事也有很細致的描寫。在你的觀察里,鄉(xiāng)村對于“死亡”有著怎樣的觀念與態(tài)度?
魏思孝:回避就醫(yī)和醫(yī)治,并不是對死亡的漠視,而是貧窮所致,只能以豁達的態(tài)度來掩飾恐懼,把錢財留給家庭生活,這是一種可貴的品質。有時,因無知而導致的質樸觀念,在面對死亡時可能更具有力量。老人們對待死亡,一句輕飄的“壽限到了,命該如此”能有效治愈自己。有年我看電影《陽光小美女》,里面的爺爺死在醫(yī)院時,醫(yī)院的心理輔導人員問家屬需不需要心理干預。恰逢我那時處在父親離世的悲痛期,心想如果我們國家有這樣的心理輔導介入就好了。在鄉(xiāng)村,每逢葬禮,村民早早趕去圍觀。發(fā)喪成為一種表演。但當死者家屬痛哭哀嚎時,圍觀村民臉上浮現(xiàn)的片刻痛苦和不忍,也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那一刻,他們也在心里默默追憶死去的親人。我所觀察的,就是如此。
澎湃新聞:你有感受到這種觀念與態(tài)度在不同代際之間的變化嗎?
魏思孝:我小時候經(jīng)歷過中國式的婚喪嫁娶,真的是披麻戴孝,以及所謂的婚鬧。自從推行喪殯從簡后,程序就簡單多了。拿我們村來說,現(xiàn)在也有治喪理事會,固定成員,用以應付村里各族人手不足,統(tǒng)一去操持死亡村民的葬禮。至于婚鬧這般陋俗,極少發(fā)生。文明入侵下,鄉(xiāng)村陋習的消除,也不用為之可惜。
魏思孝鏡頭下的鄉(xiāng)村
澎湃新聞:小說里一個名叫周東山的“95后”農(nóng)村青年也給我留下蠻深的印象。這個男生背負著一個窮困家庭改變命運的希望,進城學醫(yī),后來因為一個女孩在畢業(yè)之際放棄在省會從醫(yī)。從家庭利益出發(fā),這個男孩讓人失望了,但從個人情感出發(fā),他或許想要的不過是一份愛情,只是相比家境好的同齡人而言,他更“輸不起”。這樣的人物挺讓人感慨的,他們是一類“無根”的農(nóng)村青年,生于農(nóng)村但不會種地,又不能在新的城市找到自己真正的位置。你怎么理解周東山這樣的人物?
魏思孝:我曾經(jīng)也是這樣的鄉(xiāng)村青年,在外求學后,城市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而回村種地當然也不現(xiàn)實,收入太少。鄉(xiāng)村青年試錯的機會太少,在青年時代,每一步都走的如履薄冰并不是危言聳聽。這在紀錄片《出·路》中,有更鮮明的比照。但不管怎么來說,求學是成本最低且靠譜的路徑。周東山好歹也是醫(yī)學畢業(yè)生,即便是短暫的挫折,我相信靠他的學識,也會有一個與其相稱的出路。
澎湃新聞:在你看來,像周東山這樣的農(nóng)村青年今后會越來越多嗎?他們的出路在哪里?
魏思孝:出路來自于個人奮斗,比如最近的董宇輝。如果確實不是學習的材料,就去學一門技術傍身,一如我這鄉(xiāng)村青年找到寫作這條謀生之路。我擔心的不是周東山這樣的人,他已經(jīng)接受了足夠其謀生的教育,就看他如何去選擇了,他的處境更多是情感帶來的困擾,喪失了一條捷徑。而在我的鄉(xiāng)村中,更多的是因為鄉(xiāng)鎮(zhèn)教育資源的不足,導致越來越多的家境一般的孩子,接受不到好的資源,在與城市子女的競爭中一敗涂地。而有的家長,又因為越來越多的大學生畢業(yè)后找不到滿意的工作,進而認為學習無用。以上種種,令人悲觀。
澎湃新聞:山東還是一個教育大省。除了教育資源與觀念的落后,你認為當代鄉(xiāng)村亟需解決或者重視的問題還有哪些?
魏思孝:我們的鄉(xiāng)村缺什么,老人的生活保障,以及對知識的觀念。其實這也不僅是鄉(xiāng)村,是整個社會面的問題吧。我有時會想,等父輩老去,到了我這一代,也沒多少人還在鄉(xiāng)村了。如果鄉(xiāng)村最終是萎縮和消亡,那么問題自然也就解決了。
魏思孝鏡頭下的鄉(xiāng)村
對于寫作,年歲越長越困惑
澎湃新聞:中國過往的鄉(xiāng)土敘事里,有哪些作品是你喜歡的?
魏思孝:小說選三個,陳忠實的《白鹿原》、劉震云的《一句頂一萬句》、韓東的《扎根》。三者各有所長,共同點是用過硬的文學品質,毫無造作,對筆下的人物充滿了悲憫,沒有自作聰明,展現(xiàn)中國鄉(xiāng)村的一段過去。影視來說,《秋菊打官司》、《光榮的憤怒》、《hello 樹先生》的前半部分、紀錄片《鄉(xiāng)村里的中國》。前兩者是從法治和村官腐敗方面,一窺鄉(xiāng)村的面目。樹先生和王能好有共同之處。至于《鄉(xiāng)村里的中國》因是淄博博山的一個村子,算是我老家的景象,我有更切實的感受。
澎湃新聞:你從什么時候開始自主地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你的文學啟蒙是什么樣的?
魏思孝:我讀大學時開始寫點東西,但都不成樣子,算是練筆,直到2012年才開竅。我是野路子出身,并不是從經(jīng)典名著閱讀開始,大學時才開始讀一些文學類的書籍。我趕上了文學論壇的尾聲,作為一個反叛的文學青年,越是主流的文學,越心存排斥,便從“橡皮文學網(wǎng)”“他們文學網(wǎng)”的電子網(wǎng)刊中,閱讀了大量期刊等文學體制之外的東西,他們隨心所欲和生猛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讓我意識到自己也可以去寫,寫自己的所感所想,而不是被規(guī)訓和教化的。這對一個無知淺薄的鄉(xiāng)村青年來講,尤為重要。文學論壇對初寫者也是更為友好的平臺,可以近距離發(fā)言和結識同道。韓東、楊黎、何小竹、朱文、曹寇、顧前、烏青等人都影響過我。
澎湃新聞:文學論壇的尾聲是什么樣的?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嗎?
魏思孝:文學論壇是個開放的空間,不像現(xiàn)在微信公號時代,過于封閉。論壇比較生猛,比如覺得誰寫得不好,不管名氣大小,都可以罵一罵哈。當然正統(tǒng)體制內(nèi)的成名作家很少出現(xiàn)。但有一些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名的是從論壇出來的,比如路內(nèi)、曹寇、張楚等吧。我上大學那會,大家對文學論壇的熱情基本都過了,都玩博客了又。其實不知道下一個社交形式是什么樣子的,微信公號都有小十年了。
《小鎮(zhèn)憂郁青年的十八種死法》
澎湃新聞:在“小鎮(zhèn)青年系列”之后,你近年的小說創(chuàng)作基本圍繞鄉(xiāng)村與農(nóng)民展開,這一寫作題材的轉變也和你的生活狀態(tài)有關?
魏思孝:一是,厭倦了過去的自我表達,二十來歲渴望被外界認可和接受,總是過于在意自己的情緒。等到了三十歲后,就自覺將目光轉向周圍的人。二是,眼看著身邊的村民和鄉(xiāng)鄰漸次死去,作為寫作者感覺有必要記錄他們。
澎湃新聞:《王能好》里有些小說人物在你的舊作里出現(xiàn)過,比如付英華、衛(wèi)華邦、?;?,有把不同的小說共同構成一個鄉(xiāng)村世界的愿望嗎?
魏思孝:這么去寫,也恰好是這些同名的人物來自于同一個鄉(xiāng)村世界,原型也是同一個人。我正在寫小說中,老付也是主要人物。
澎湃新聞:你現(xiàn)在的日常生活與寫作是什么樣的?
魏思孝:我因全職寫作,收入和寫作密切聯(lián)系,所以不得不一直處于寫作的狀態(tài)中,好處是多產(chǎn),缺陷是容不下過多的思索,有時候顯得有些急迫。如果沒別的事,我每天醒來,收拾妥當后,坐在電腦前,有空就寫點,一天產(chǎn)出一兩千字。不寫的日子讓我覺得恐慌,一來覺得自己在虛度,二來也是生存需求。寫作能讓我暫且逃避現(xiàn)實生活的困擾,但寫得不順或不滿意,又讓我焦慮和自責??傊褪且桓辟Y質平庸的寫作者的德行吧。
澎湃新聞:會不會覺得比起過去的作品,現(xiàn)在的作品少了些情緒性的東西,但思想性的東西多了?你能感受到自己在寫作以及生活觀念上的變化嗎?
魏思孝:思想性倒是談不上,可能對生活有更切身的感悟吧。我為自己越來越趨向于一個寫作工匠而自豪,日拱一卒,希望未來的自己,能更有耐心沉著應對。我還是覺得自己身上有過于浮躁的一面,這樣不好。不過,我這幾年,總是不缺要寫的東西,都排隊等待著,這讓我感覺踏實。
澎湃新聞:出版方將《王能好》《余事勿取》《都是人民群眾》歸為“鄉(xiāng)村三部曲”,那么接下來呢?還會繼續(xù)鄉(xiāng)村主題的創(chuàng)作嗎?
魏思孝:去年寫完了一個女性題材的小說,今年中信大方會出版。這個小說也是我脫離鄉(xiāng)村的一個嘗試。今年要完稿的一個小長篇,還是鄉(xiāng)村題材。之前寫的都是他者視角,但這次是“我”。這個寫完后,下半年想寫點短篇小說,不拘于鄉(xiāng)村和城市。鄉(xiāng)村,也只是創(chuàng)作生涯中的一個階段。
澎湃新聞:面對寫作,你會有哪些困惑?
魏思孝:對于寫作,是寫的年歲越長,越困惑,倒沒有十年前那么生猛和無畏了,那時候總覺得自己前途遠大,不屑眾人。而如今,越來越知道自己的斤兩,越看自己的東西,越覺得不足和欠缺,時常陷入懷疑中,就如最近這兩個月,正處在二稿修改階段,每天幾乎都在邊修改邊自我謾罵中度過,另一方面也說明,自己的進步空間還很大,我只能這樣自我安慰了。
澎湃新聞:你關注同齡青年寫作者的作品嗎?有沒有欣賞的青年寫作者?
魏思孝:我不是評論家和編輯,更多的閱讀精力放在喜好的作家或是經(jīng)過時間驗證的作品上,往好里說,自己還在努力尋求進步,而這當然多少有點對同代人的漠視和不關心。有時我也通過一些渠道讀到更年輕的寫作者,其中楊知寒的《連環(huán)收繳》、《水漫藍橋》打動過我。今年,譯林會出版她的小說集《一團堅冰》,很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