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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認識的焦慮”和“焦慮的認識”的對話

當前,疫情就是我們共同的、最大的處境。我們該如何認識疫情帶來的焦慮?是否有可能化解這樣的焦慮?嚴肅的哲學不是心靈雞湯,但也并非全然無力。

當前,疫情就是我們共同的、最大的處境。我們該如何認識疫情帶來的焦慮?是否有可能化解這樣的焦慮?嚴肅的哲學不是心靈雞湯,但也并非全然無力。我們可以拿相似的哲學思考作為一面鏡子,反過來對與焦慮共存的生活有所啟示。4月17日,華東師范大學哲學系以“漫談‘焦慮的認識’與‘認識的焦慮’”為主題舉行“共同抗疫 智性對話”。對話者包括哲學系外國哲學教研室主任徐竹副教授,碩士生黃丁淳,本科生陳禹錕、王旌伊。

認識與焦慮

黃丁淳:我想從這兩個詞出發(fā)簡單分享一下我的看法。

首先是“焦慮的認識”。有時人們會誤以為,焦慮是一種異常的負面情緒狀態(tài),仿佛它只會出現在心理脆弱者身上。但我認為焦慮恰恰才是一種常態(tài)?!俺B(tài)”有兩層含義。一是“常見”,即焦慮很容易發(fā)生,任何人都有可能因某事而陷入焦慮。而且,除了“死亡焦慮”這一類似乎對誰都“無差別攻擊”的焦慮,許多焦慮與個體的人生階段及社會類型有關。二是“正?!保唇箲]不是一種疾病,更不是絕對消極有害的??陀^來看,焦慮往往引導我們注意到和聚焦于未解決的問題,并催促我們盡早解決它,做出“化焦慮為動力”的有益轉換。

但如果長期過度焦慮,確實可能導致焦慮癥等較嚴重的情況。為避免焦慮走向失控,首先應當試著理解焦慮的本性,而焦慮的本性我想可以歸結為個體對不確定性的抗拒。臨床心理學研究表明,個體無法忍受不確定性與其焦慮之間存在高度的相關性。由于我們通常希望自己能更清楚、確實地認識和把握對象,一旦當前條件不足以實現該期望,我們就為不確定性所可能預示的風險感到不安。據此,我們就可以理解焦慮是怎樣把當下的處境與過去和未來相關聯的了。我們說“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但一些既成事實的經歷、選擇等,對當下、甚至更遠的將來仍持續(xù)地產生影響。當現實處境的困頓同改變過去的無能與改變未來的無措相系時,我們就會焦慮。

如果不確定性的對象是知識,產生的就將是“認識的焦慮”。與之相關的問題可能包括我們所擁有的究竟是知識還是信念;是眼見為實還是人言可信,或者說什么信源才值得相信;應當如何分配和保證對社會個體或機構的信任;怎么避免囿于信息繭房等現象,堅持非極化的理性思考;等等。目前,在新冠疫情這一最直接、最現實的境況里,“認識的焦慮”的一種表現就是人們對病毒的致病機理和應對方式的不確定。所以,需要及時吹散認知烏云,以避免人們的焦慮進一步惡化。

最后,我想分享一些可用于自我開解的通用辦法。首先,可以暫時遠離導致焦慮的刺激源,對于那些“被制造”但沒必要的焦慮來說更需如此。其次,可以嘗試自檢是否陷入了消極想象的泥潭,如過分歸咎自己,或過分夸大某事的嚴重性而錯估其風險。最后,可以暗示自己積極思考。例如,你所后悔的選擇是不是也曾發(fā)揮過好的作用;適當接受一些未知的風險和挑戰(zhàn)是不是也有好處;減輕焦慮后再去思考和做事是不是對推動問題解決更有幫助等。

陳禹錕:我想首先和大家分享兩個有意思的神經科學研究。第一個關于焦慮的神經機制,是一篇今年3月22日發(fā)布于Nature子刊上的論文。論文的主要結論是:“焦慮”被與下丘腦腹內側區(qū)(VMH)密切相關,是該腦區(qū)神經元簇狀放電(即短時間內的高強度放電)的結果。目前,對焦慮的藥物干預主要為了緩解VMH區(qū)域神經元的高強度放電現象。例如,氟西汀作為一種緩解焦慮的常見臨床藥物,就是通過阻塞鈣離子通道來達到抑制神經元放電的效果。第二個研究關于焦慮的自然調節(jié)功能。一篇在2019年發(fā)布的Nature子刊論文表明,當人們處于非快速眼動的慢波睡眠階段時(即“深度睡眠”階段),其神經震蕩達到高度同步,心率和血壓均會下降。此時,大腦的鏈接將被重組,焦慮在一夜之間被減少。而在研究缺乏睡眠的對照組時則發(fā)現,這些被試的焦慮水平則有所提高,且他們的大腦內側前額葉皮層被關閉。因此,這個區(qū)域被認為對焦慮控制起重要作用,而深度睡眠則是緩解焦慮的重要的非藥物手段。

上述兩個研究共同揭示了一個有趣的情況:一方面,常用于緩解焦慮的氟西汀類藥物,其常見的不良反應有失眠、惡心、運動性焦慮、神經緊張等等,而這些副作用不利于人體對焦慮的自然調節(jié);另一方面,焦慮的常見臨床表現是睡眠質量降低以及失眠,這意味著如果不服用藥物,焦慮會對我們的自然調節(jié)焦慮的功能產生負面影響。所以一旦焦慮出現在我們身上,除非從源頭上進行隔絕,徹底化解它似乎成了一種不可能的任務。但是,對于現代社會的人們來說,焦慮的源頭往往來自于學習、工作、生活等等這些無法徹底擺脫的事務。這意味著要斷絕焦慮源頭的唯一方式就是完全脫離現代社會,可這對多數人來說又是不現實的。因此,我們或許不得不接受這樣一種觀點——在現代社會中,焦慮是無法擺脫的,我們只能試著與它共存。

在我們的私下交流中,徐竹老師對擺脫焦慮的方式曾有進一步闡釋。他認為我對“如何擺脫焦慮”的推論過于匆忙。因為,日常語言中我們說擺脫焦慮,并不是從源頭上根絕,而是通過某種調節(jié),讓自己從原來的焦慮狀態(tài)中“出來”。并且,盡管精神科醫(yī)生會給出那些涉及藥物或睡眠的具體調節(jié)方式,但更多的情況下,我們并不是一焦慮就去咨詢醫(yī)生,而是試圖自己找到引起焦慮的具體事情與解決方法:可能是拖延癥,那么就去盡快完成一個任務;可能是與某人的關系,于是就去做調節(jié)人際關系的事情。這些活動使“焦慮”的常識概念更多引向的環(huán)節(jié),當然這也與“焦慮”的指稱對象有關。

但是,我認為對于成人而言(徐竹老師認為,“焦慮”屬于成人的),一方面,我們的焦慮可能具有多樣化的、非常復雜的來源,它既來自于人際關系,又來自于具體工作任務,或者各種各樣的瑣事。在大部分情況下,“焦慮”沒有一個具體的指稱對象或者意向對象。在這個意義上,它可能更像一種作為“背景”存在于日常生活中的“心境”(Mood),而不是有明確意向對象的“情緒”(Emotion)。此外,心智哲學中對心智現象有一些討論:心智的不透明性導致人們對主觀感受的內省存在偏差;個體的現象經驗與神經科學知識之間存在的“解釋鴻溝”也表明,科學在原則上無法窮盡對“焦慮”的解釋,而這些現象都提高了我們準確定位“焦慮”指稱對象的難度。另一方面,當我們面對的焦慮并非來自于個人,而是與社會、國家甚至人類休戚相關時,即使這些“焦慮”的指稱對象被我們發(fā)覺了,個人能夠做出的有效調節(jié)也是及其有限的。

因此,我今天想暫時得出一個稍弱的結論:在現代社會,由于焦慮來源的復雜性,徹底地擺脫所有焦慮已經是不可能的;我們現在能追求的,僅僅是盡量減少焦慮對正常生活的影響。

王旌伊:其實當我拿到焦慮這個題目的時候,我就已經開始焦慮了。畢竟產生焦慮總是需要有某種契機(即焦慮的指稱對象),一旦開始思慮,開始籌劃未來,就可能陷入焦慮??藸杽P郭爾是最先提出焦慮概念的人之一,他認為焦慮是一種人與自身、人與世界之間嚴重失衡的感覺。所以至少有兩種焦慮,一種是面向自身,另一種是面向世界。我們會因為自己前途未卜而焦慮,也會因為時局不定而焦慮,這兩種焦慮交織在一起更是難捱。

所以大家難免會問,如何才能擺脫焦慮?根據上面的說法,不思慮就不會焦慮,看電影、聽音樂、打游戲,遁入虛擬世界,確實可以緩解焦慮。但也僅限于緩解,可能打了太久游戲,頭一抬,天黑了,今天又沒寫畢業(yè)論文,這時候可能會更焦慮。所以,只有把要做的事情做完,才能根本上擺脫焦慮。道理很簡單,但實際上總是做不到。為什么?我個人覺得,這是因為道理其實沒有看起來的這么簡單。說到底,我們在什么時候才會開始焦慮?焦慮是無法擺脫的嗎?我想,焦慮并不是絕對的,只有滿足一定的條件,焦慮才會產生。反過來說,只要破除了這些條件就可以不焦慮。所以我想用哲學的分析方法,嘗試澄清焦慮的充分必要條件,可能有不完善之處,歡迎批評指正。

第一個條件,我認為這件事很重要,這件事是有價值的。比如容貌焦慮,只有認為容貌對我來說很重要,我才會開始焦慮。如果不用靠臉吃飯,也不用操心找對象,或者對象根本不介意長相,對我來說無關緊要,沒太大意義,自然就不必焦慮了。只有某件事情與我的切身利益相關,我才會為之焦慮。但這還不足以產生焦慮,因為我認為重要的事情可能不必須要做,我可能只是單純喜歡打扮而打扮,沒人逼我這么干,不干也沒影響,那也不會焦慮。

第二個條件,這是我必須要做的事情,或者說有一個必須要滿足的標準。比如畢業(yè)論文,只要我想正常畢業(yè),我就必須得寫畢業(yè)論文,還得過查重,過答辯,否則我就拿不到文憑。假設自我要求高一點的,想寫出一篇高質量的畢業(yè)論文寫好,就更容易焦慮了。反過來說,放低標準也是能緩解焦慮的辦法。有的焦慮源于對完美主義的苛求,什么事都必須得辦好,辦不好就不行。其實哪有那么多“必須”,放寬要求,放過自己,也沒什么不好。

第三個條件,這件事是不能立刻做完的事情,屬于能力問題。要求的標準太高,能力不足,所以才焦慮。如果能得心應手地搞定,就算標準再高也不必焦慮。剛升上大學的時候總是有各種各樣的DDL,什么都不懂就要寫論文要考試,自然焦慮得不行。但慢慢學到的東西多了,知道怎么恰當分配時間、完成任務,也就能更從容、沒那么焦慮了。即使如此,每次拿到題目的時候我也還是會焦慮,因為確實沒辦法立刻做完,總是要花費很多時間精力去完成。

總而言之,焦慮的充分必要條件有三點,第一是有價值,第二是必須做,第三是沒辦法立刻做完,換言之,“我認為有價值且必須要做但又不能立刻做成的事情會使我焦慮”。這么分析下來就可以發(fā)現,焦慮其實并不是什么壞事。焦慮的情緒是抓緊時間完成任務的動力,它督促著人們克服障礙,去做自己認為最重要的事情。焦慮說明你是在認真地生活著,是在積極地籌劃未來。成長要面對周圍的牛人、面對世界的不公,感受到自己的一事無成、無能為力,從而會感到焦慮。但我們不必太過糾結于焦慮這件事本身,為了焦慮而焦慮。因為焦慮和痛苦一樣,只是一種信號。我們要保有面對無能和未知的勇氣,根據信號去做出反應,有所改變,有所行動。正是因為我們有焦慮,我們才會不斷提高自己的能力,才有可能為改變自己、改變世界做出一點貢獻。

從“如何認識焦慮?”到“如何化解焦慮?”

徐竹:焦慮的話題與當下人們遭遇疫情的處境很有關系,同時我想也可以和認識論的一些問題作結合討論。我對前面三位同學的發(fā)言進行了一些總結:黃丁淳關注不確定性和風險的問題,并且特別強調焦慮是一種常態(tài);陳禹錕把焦慮界定為一種無指稱對象的心境,并且還提到了解釋鴻溝的問題;王旌伊對焦慮做了概念分析,把焦慮概括為價值性、必要性和時間上的延遲三要素。這些看法都非常有道理。下面我要講的“焦慮”即Angst,對以上三位同學的考慮都會有所回應。

如何認識焦慮?關于這個問題的認識至少要從兩個方面著手:一是焦慮的時間性特征,二是在焦慮的認識上存在的解釋鴻溝。首先,焦慮的時間性要從存在主義的理解談起,存在主義是反映現代人生活的哲學形態(tài)。在《存在與時間》的中譯本里,Angst被譯作“畏”?!拔贰笔且环N“現身情態(tài)”,它不是偶發(fā)的、僅僅與所焦慮之事相聯系的特殊情緒,而是一種面向生存的本真狀態(tài)的心緒基調。在海德格爾看來,“畏”不同于“怕”,因為“怕”之所怕者是具體的對象,是“世內的、從一定場所來的、在近處臨近的、有害的存在者”;而“畏”之所畏者卻是在世存在(Das In-der-Welt-Sein)本身,是不確定的,是無法為其定位一個世內存在者的。當我為某事務感到焦慮時,我以為就是那一事務導致了我的焦慮;可一旦它被解決,我的焦慮又在其他事務那里延續(xù)。所以,任何具體事務都不能完全地成為焦慮的對象。但焦慮并非就沒有意向對象,只不過這個對象只能是人在世的生存整體本身。正因生活不斷地延續(xù),直至死亡的前一天我們都依然會感到焦慮?,F在有一種很流行的說法叫“活在當下”,但實際上我們總是把當下的處境與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時間序列相關聯,這就是造成焦慮的根源。順便說一句,這在20世紀的另一位重要的哲學家,維特根斯坦那里也有回應。在他對規(guī)則解釋的討論中,維特根斯坦也談到了一種不確定性,即我們總是覺得需要對規(guī)則做出解釋,但解釋及其所解釋的對象都同樣地懸而未決,不能提供任何可靠的支撐,于是任何解釋都只夠讓我們滿意一小會兒,很快我們又會不滿意,又會陷入對尋求新解釋的焦慮。

解釋鴻溝是這樣一個意思:即便我們能夠了解造成焦慮的底層神經機制,我們也還是會覺得對宏觀層面的焦慮感受缺乏理解。甚至更進一步地,心理狀態(tài)并不能覺得我們在何種意義上談論“焦慮”。我們可以借助戴維森(D. Davidson)的沼澤人論證(The Swampman Argument)來了解這一點。假如突然有一道閃電擊中了你身后的樹,使樹和其下的沼澤的分子重新排列為與你身體一模一樣的樣式,那么你和這個沼澤人相比在心理狀態(tài)及其神經機制上別無二致,因為是從分子到分子的復制而來;但如果沼澤人說“我很焦慮”,它卻并不具有正常人通常談論的那種意義。因為心理內容取決于自我與真實的外部世界的相互作用,而沼澤人的心理狀態(tài)卻恰恰缺乏這種互動。陳嘉映教授曾經有一個與此相關的有意思的討論:“屈原需要心理治療嗎?”以現代人的觀點來看,屈原非常抑郁和憤懣不平,似乎需要心理治療;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是屈原的焦慮情感與他的整體處境之間的聯系造就了《離騷》等傳世之作,這是一種把焦慮與它的處境關聯起來,所形成的對處境的整體論把握。我稱之為橫向聯系,這是一種對情緒的常識性、素樸的理解。與之相對應的是縱向聯系,例如我們相信可以通過科學手段對焦慮的神經狀態(tài)進行干預的底層機制??茖W可以提供緩解焦慮狀態(tài)的干預主義理解。

但這兩種對焦慮的認識,在海德格爾看來,都是“沉淪的”和非本真的狀態(tài)。實際上,對焦慮的認識存在著一個兩難困境:一方面,如果要真誠地面對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我們就不可能擺脫焦慮。在世以焦慮作為心緒基調,我們始終與其共存。另一方面,我們又不愿如此,總是想要緩解焦慮,而這正是要讓我們去學習非本真的生存:或是像常人那樣忙忙碌碌無暇焦慮(但實際上只能讓人滿意一會兒,就必須換另一件事努力來替代),或是使用藥物控制焦慮的神經狀態(tài)(它的極致可能是《美麗新世界》中的“嗦麻”,使人跟本真的生存狀態(tài)從此失去聯系)。

我們從“認識的焦慮”上也同樣可以看到這種兩難困境的意義。懷疑論對知識的存在與否提出質疑,回應懷疑論的焦慮正是指向人類在認知意義的“在世”。摩爾(G. E. Moore)曾用“我有兩只手”這一常識來反駁懷疑論,聲稱并不需要證明所有的東西后才可以說自己知道。他的意思是,從常識素樸的觀念出發(fā)的推斷,以及從懷疑論途徑出發(fā)的推斷,二者至少同樣地好;而且在沒有更好的理由接受懷疑論圖景的時候,我們更傾向于接受常識的觀點。另一個對懷疑論的回應則來自于維特根斯坦。在《論確實性》中,維特根斯坦批評摩爾明明不可能知道自己有兩只手卻說他知道。對于那些常識確定性的信念,我們的相信其實并無根據(Groundless belief)。常識確定性的信念并非對事實的描述,而是一種使我們得以談論知識的規(guī)范。維特根斯坦說,我之所以有這樣一幅世界圖畫,不是因為我已經說服了自己確信它就是正確的,而是因為它是一幅世代沿襲下來的背景,人們只有在這個沿襲的背景之上才能進一步去區(qū)分真假判斷。如果不接受它,我就沒有辦法談論我的知識。有研究認為,摩爾與維特根斯坦分別回應了兩種不同意義上的懷疑論,一是我們對常識信念的理性基礎是不是更強,二是我們能否合理拒斥懷疑論的圖景,必須把兩者結合起來才能治愈“認識的焦慮”。

這兩種不同思路,其實也驗證了剛剛說的兩難困境的合理性。其中,摩爾的策略更像是“化整為零”:如果你說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在做夢,那么我可以說,我已經很確定地知道我在站著;而如果“我在站著”真的是我的知識,那么我就不可能是在做夢。這種“化整為零”的策略是人類認知生涯(Epidemic life)中的非本真狀態(tài),即忙碌于常識中的零打碎敲的認知任務,甚至為我們的認知機制提供科學化的、干預主義意義上的理解。沉淪于此的認知者可以暫時放下焦慮,因為他在常識確定性與懷疑論圖景之間有更強的理由支持前者。與摩爾不同,維特根斯坦直面作為整體的懷疑論,并坦率地否認我們能有根據地相信自己不在做夢或不是缸中之腦。任何有常識確定性的基礎信念,其實在認識論上都是“無根據的”。但無根據性恰恰說明它們并非描述事實的“知識”,而是談論知識的語言游戲之所以可能的規(guī)范。面向認知生涯的本真狀態(tài),作為基調的焦慮并不是威脅,而只是要求我們正確地認識“基礎信念的無根據性”。世界的圖畫根本上是沿襲下來、而非被證明出來的。不滿足于本無根據的東西而一定要求根據,才構成了與我們的認知生涯相伴而行的焦慮基調。

那么,如何化解焦慮?“沉淪的”和非本真的狀態(tài)并不帶有貶義色彩,它反倒是普通人最常處于的生存狀態(tài)。常人都有一套自己化解焦慮的方法:首先考慮橫向聯系,即什么引起了我的焦慮,當下的焦慮又意味著什么,何以解決麻煩而非制造麻煩。雖說這不可能一勞永逸地根除焦慮,但能不斷地讓人“放下”焦慮。在橫向聯系當中,我們還需要有一種把處境看成整體的理解。例如在當下,疫情就是最讓人焦慮的處境,那么我們就必須認識到,只要這個處境還沒有改變,我們相應的焦慮就不可能完全放下,不過即便是在疫情的處境之中,我們也可以學會以與此處境相適應的方式“做事”,建立積極的橫向聯系。在封控管理之下,我們可以學會與以往不同的新的做事方式,這可以讓我們不那么焦慮。最后,縱向聯系也不能被否定。在必要的時候,我們就應該求助于醫(yī)生和藥物來緩解焦慮,當橫向聯系不足以解決問題時,對焦慮的底層機制的干預仍然是最有效率的方式。

但對哲學思考而言,本真狀態(tài)也是我們必須要面對的。無論是一般意義上的生存,還是特指認識活動的生存,都要直面其本身的“無根性”,亦即為在世的“被拋”性。對此,任何存在主義的思考都不能不保持基本的“智性誠實”(Intellectual integrity)。只要現代人的生存狀態(tài)沒有改變“被拋”的屬性,則作為心緒基調的焦慮也就不會止息。但好消息是,這種對于人類的本真生存來說如影隨形的焦慮并非摧毀性的。對個人而言,生存的焦慮有點像健身時的杠鈴負重,雖然讓我們感覺有點沉重,但不至于擊垮我們,反倒有助于激發(fā)出結實的肌肉。生存的焦慮不能被根除,但可以被超越。存在主義的思考期望我們認清這一現實,并以英雄姿態(tài)回應自己的本真生存狀態(tài),那么我們或許就已經走在了超越焦慮的道路上。

如何區(qū)分“怕”和“畏”

陳禹錕:“怕”和“畏”的區(qū)分還不是很清楚。

徐竹:可以通過看它們的對象是否明確來進行區(qū)分?!芭隆笔怯兴碌奶囟▽ο蟮摹1确侥阏f“我怕蛇”,那么只要蛇不在了,你就感到放松。但“我怕說錯”或“我怕做錯”里的“怕”,其實并不同于海德格爾所說的“怕”,而是焦慮。雖然它指出了讓你感到恐懼的對象,但實際上你焦慮的仍然是自我的生存狀態(tài)。當你說“我怕做錯”的時候,實際上蘊涵的意思并不只是對“做錯”的恐懼,而是即便沒有任何錯誤發(fā)生,也還是會焦慮。所以真正怕的并不是“做錯事”,而是對自我勝任與否的焦慮。我看到王旌伊同學在討論區(qū)也有一個說法,你能說一下嗎?

王旌伊:我覺得或許還是要區(qū)分本真狀態(tài)的“畏”和非本真狀態(tài)的“怕”。因為在討論焦慮問題的時候,我們可能會涉及“沉淪狀態(tài)”和“本真狀態(tài)”兩種不同的狀態(tài)。而如果想要知道焦慮應該怎么去應對和解決,首先應該澄清我們所討論的焦慮是在哪種意義上的焦慮?!拔贰睆恼軐W角度上無法克服,需負重前行;“怕”就是常人處在“沉淪狀態(tài)”需要考慮的事?;蛟S很多不必要的困擾就產生于兩種狀態(tài)之間混同在一起說,不作區(qū)分?

徐竹:從存在主義的理解上說,“畏”和“怕”的區(qū)分是在先的,它們跟“本真狀態(tài)”和“非本真狀態(tài)”并不存在一一對應的關系。我們不是說“本真狀態(tài)”就是“畏”,“非本真狀態(tài)”就是“怕”。而是說,首先要把怕區(qū)別于焦慮,然后再進一步說,面對焦慮,我們有本真的回應和非本真的回應。

至少在海德格爾看來,“怕”是跟焦慮或“畏”不一樣的一種情緒:使我真正焦慮的東西是我的在世,而不是任何具體對象。對這同一個焦慮,有兩種回應的方式?!胺潜菊鏍顟B(tài)”的回應是,我們在自我生存的狀況面前選擇讓自己沉淪于事中,而不是真正誠實地面對它。當然,這并不代表著消極和貶義。例如疫情當前,有同學選擇做志愿者,讓自己忙碌起來,這在海德格爾看來也叫作“沉淪”。但在“沉淪的”、非本真的狀態(tài)之中,我們找到了建立橫向聯系的方法。在疫情還沒有出現的時候,我們可能不會特別地想到去做志愿服務,因為大家學習都很忙碌。但是疫情一起來,我想要在這個處境中做一些事,或者開拓一些新的模式,這就是積極建立橫向聯系的途徑。而“本真狀態(tài)”和“非本真狀態(tài)”的區(qū)別就在于,即便做了很多事,在海德格爾看來依然是一種非本真的“逃避”;“本真狀態(tài)”則是要真誠地面對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認識到逃脫焦慮的不可能性:它源于我們是被拋到世上的存在者,是此在生存的必然特征。所以,我們要具備一個堅強的認識,也就是說要鍛造一個堅強的自我,讓自己以一種英雄主義的態(tài)度來面對自己的生存,在焦慮當中使自己變得更好。在“本真狀態(tài)”下,你已經認清了焦慮本質上并非摧毀性的,且必然與我們共存,這樣就不會試圖去緩解焦慮。而在“非本真狀態(tài)”下,你要想各種各樣的辦法去緩解焦慮?;蛘哒f放下焦慮。我比較喜歡“放下”這個詞,因為我們不能完全跟焦慮無關,但的確有很多事可以幫助我們放下焦慮。

對于現當代的情況來說,我想這兩種回應方式可能都是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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