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要了解一種活動,人們總是會問這樣一些問題:這些人在做什么?做了有什么用?怎樣做?怎樣做才對?怎樣做不對?為什么要這樣做?是不是有其他辦法做這件事?
清政府的官員,參與天地會的群眾,與研究天地會的學者,也基本上是在問類似的問題:拜會在干嘛?為什么要拜會?拜會為什么要秘密進行?對此他們大概也有一些答案。他們知道絕大部分拜會的人不是因為要“謀叛”。清朝官員以為他們是受了斂錢惑眾的傳會人所欺騙的愚民,歷史學者以為他們是中下層需要互相保護的民眾,可能其中也有反清的感情在推動。乍一看,二者都有其道理。但是,斂錢或互助是不是一定需要秘密拜會?難道以一個既定的犯罪行為來組織斂錢或互助謀生比之于不觸犯刑律的活動更具有吸引力嗎?要解答這個謎一般的問題,我們需要知道秘密拜會是怎么一回事。
邊錢會
秘密拜會并非天地會所特有。嘉慶七年(1802)福建省破獲一個被稱為“擔匪”的組織,其入會儀式就是秘密拜會?!皳恕边@個名稱,有可能來自方言,也可能指結會的成員都是以挑擔為生的挑夫或抬轎子為生的轎夫。他們沒有講天地會的故事,但是有很多方面與天地會相似。
事件的主角是一個名叫蕭爛腳的轎夫,寧都人。他在嘉慶十六年被捕,審判后,立即被以絞刑處死。從嘉慶六年到十五年,他參加了多次拜會。嘉慶十一年以前,他還只是一名跟隨者。嘉慶六年,他跟隨一個叫李次元的人在進賢縣“拜把”,有二十三人參加。嘉慶七年,他跟隨另一個“擔匪”周(病字頭+束)子在臨川縣“拜把”,有三十二人參加。周(病字頭+束)子在當年被捕獲。官員報告,周(病字頭+束)子是個“無托足之地,是以身挑鍋灶,在于古廟涼亭隨地臥歇”的“擔匪”。他“向各鄉(xiāng)求乞,乘便掏摸攫竊,索錢取贖,聚散無常,每遇婚喪之家,強討酒食錢米,稍不遂欲,即行吵鬧?!眻蟾嫣貏e寫道,他“拜把”不是“拜會”,因為他“并未創(chuàng)立會名,亦無歃血焚表及另有不法情事”??梢娺@些人不是什么叛徒,而是身無財物不安本分的無賴。他們的結伙除了結拜也沒有什么拜會儀式。
至嘉慶十年,蕭爛腳在江西省臨川縣跟隨了一個叫王瞎子的人,開始明白拜會是怎么一回事。王瞎子一伙,叫“邊錢會”,共有四十四人。邊錢會內,首領叫“頭肩”,亦稱“大老官”,最活躍的叫“老滿頭”。他們的規(guī)矩,“系用錢一文,分為兩半,暗作記認,一邊交為首之老大收藏,一邊交老滿頭收執(zhí),為聚散通信憑證?!?/p>
具體怎樣進行拜會呢?檔案中說:“結拜之時,乞丐出米一升,竊賊出雞一只,及錢一二百文,同買酒肉,寫立關帝神位,傳香跪拜。”
這個會不是平等的?!懊磕晡逶率?、八月十五兩次作會,老大乘轎而至,眾皆跪迎以示尊嚴。凡同伙之人,除老大為頭肩外,其余分作二肩、三肩等名目?!睓n案文件也描述了邊錢會的活動,“號令不許搶劫,不許放火殺人。若有違犯,老大問明責罰。其年力精壯者,平日肆劫勒贖,自定價值,不容事主較量。老弱殘廢者,結伴強討,稍不遂欲,臥地詐傷圖賴。其有彈錢賭博者,包攬護庇,抽頭供奉老大。受害之人,或有具報到官,必公同設計報復。遇官府查拿,令善走者,名為老滿頭,探聽消息,以便躲避?!彼麄兊幕顒樱褪恰八两?、勒贖、強討、詐傷、包攬賭博”。最活躍的老滿頭打通官府,探聽消息,方便會伙躲避政府捉捕。
“邊錢”作為結會的符號比“拜把”有力,由此蕭爛腳模仿王瞎子,建立了以他自己為首的邊錢會。嘉慶十一年,他與三十九人,“在安仁縣鄧家埠地方(今江西省鷹潭市余江區(qū)鄧埠鎮(zhèn)),宰雞取血滴酒,分飲結拜,一切邊錢禁約,仿照王瞎子會規(guī)”。據(jù)同一份報告,接下來幾年,蕭爛腳起碼還組織了兩次拜會:嘉慶十四年八月十二日,參與者六十六人;十五年五月十三日,四十人。邊錢會的參與人數(shù)比此前沒有名目的拜把為多。在十四年八月十二日的拜會上,會內信物邊錢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變化。參與者分成一肩到十四肩的等級。邊錢“添用五色絲線纏縛,外用紅紙包裹,一邊交老大存留,取名坐令,一邊交三肩內之羅萬(受)收執(zhí),取名行令”。我們可以想象五色線纏結的邊錢包裹在紅紙內,在儀式過程中,相當引人注目。檔案中也提及了與會人行令的理由,是因為“如同伙犯約令羅萬受一半邊錢給老滿頭傳到責罰”,而且“勒贖贓錢,除分給老大外,并給行令之人一股”。
可見,當人數(shù)增加以后,邊錢會的權利系統(tǒng)也分成三層。蕭爛腳還是老大,保存所有邊錢的半邊。以下有老滿頭和三肩。三肩大概是小頭目,所謂保存邊錢的另一半,即是其所統(tǒng)轄的小伙眾結拜所用的邊錢的另一半。伙友犯規(guī),由老滿頭處置。為示邊錢會結拜儀式的統(tǒng)一,小伙眾的一半邊錢將傳回老滿頭認證。
“為什么這樣做”的一個答案,可能是在于儀式的力量可以引致組織的分化與統(tǒng)合。人數(shù)增加將引起分化的潛在危機,但是分享共通的象征卻能夠在形式上保持統(tǒng)合。有邊錢比沒有邊錢的結拜更具象征性。那么,天地會的故事是否又比邊錢更具有象征性呢?
天地會
嘉慶十六年(1811)三月,福建永定縣人盧三,又名破鼻花,到江西龍泉縣(今遂川縣)“結會傳徒”。四月,寄居龍泉的廣東興寧人李魁升與上杭人藍老四以盧三的徒弟上杭人陳紀傳“交友甚廣,拜其為師,可免外人欺負”為其介紹傳徒。他還說,“如領紅布花帖,即可傳徒騙錢”。李魁升、陳紀傳、藍老四都在龍泉大汾墟開店,李魁升于四月二十七日拜陳紀傳為師,送錢三千文。
檔案很清楚地敘述了拜會的儀式,就是典型的天地會拜會。記錄說:
陳紀傳買備香燭,設立從前傳會之萬提喜即洪二和尚牌位,米桶插五色紙旗五面,中插紅紙旗一面,并用布搭橋,令李魁升 間過,陳紀傳口誦“有忠有義橋下過,無忠無義劍下亡”俚語。并用刀宰雞,取血滴酒同飲。付給紅布花帖,以作傳徒之據(jù)。傳授“開口不離本,出手不離三”,并“三八十一”口訣,發(fā)辮從左圈轉,以便同會人關照,有事相幫而散。
拜會儀式后,李魁升開始傳徒,每次人數(shù)十多人不等,各收六七百文。盧三還有不少徒弟,每人收一二千文。盧三其他徒弟也有傳徒,也各收六七百。奏折說“該匪等入會以后,彼此聯(lián)絡,因李魁升、陳紀傳師徒說話伶俐,又有勇力,推為大哥?!?/p>
嘉慶十六年,案件有了新發(fā)展。當年七月二十五日,曾參與拜會的楊學貴母親病故,無錢埋葬,有名為鐘高才的人,建議他把母親埋在當?shù)匦煨张c羅姓有爭議的山地。當晚,楊學貴、鐘高才一行人,向棺材店賒取了棺材,第二天抬到山上,在離徐姓祖墳前三丈的地方埋葬。徐姓人干涉,但是,“因畏會匪人眾”,只要求楊學貴寫立借據(jù)。楊答應,但是最終雙方大打出手,雙方各有損傷,鐘高才的一個同伙死亡。
過了幾天,七月二十九日,鐘高才等與傷亡者的家屬,跑到大汾墟向李魁升、陳紀傳求救。李、陳應允“糾眾復仇”,遂令鐘高才等一方面向縣告狀,另一方面“寫信九封”向會伙求援,“約定八月初四日,齊集大汾墟,拱抬尸首,赴徐陸傳眾毆毀泄忿。”徐家甚至大汾墟的人,為此甚為恐懼,巡檢也不能彈壓,但是鄉(xiāng)民募集的鄉(xiāng)丁把鐘高才等五十余人制服,送到龍泉縣審判,后因為案情嚴重,轉到省。龍泉縣在李魁升等家,“起出名簿、符書、花帖”。江西巡撫先福親自審判,原先認為“起獲刀頭、小鐵銃等件,均系民間常用之物,并非軍械。即符書簿本,亦只練習拳棒俚語,尚無違礙不法?!?/p>
但是,隨后在其中一家人家搜到了由陳紀傳發(fā)出鐘高才代筆的花帖,即如下文件,現(xiàn)存于第一歷史檔案館:
當年起義在四川、甘肅省城都大平府太平寨少林寺修身和尚、字提喜,佛名萬和尚,傳下四字“閱、間、閩、悶”,再傳授到廣東惠州府高溪,兄弟議論,分開五房,共議傳下四字:“云白連天”。兄弟各別,二房在高溪,三房在廣東省。以后兄弟立業(yè),分為五處,再傳下四字:“木立斗世”。五房五兄商議,傳下“順天行道”四字。方大洪大哥三房在萬山起義立業(yè),眾兄弟再傳下四字:“順天字號”為記。如今眾兄弟萬山傳出帖,交與化興弟子承領,日后若有查出不忠不義,割頭示眾。
在場:祖洪押、德標押。
保結:彥惠押、殿云□、邰周押、成珍禎押。
代筆:高材押。
非親有義須當敬
是友無情切莫交
黃河自有澄清日
順天結義合同心
天運元年辛月未日立傳帖萬山眾兄弟承領帖,弟子化興傳出帖,交與承領帖弟子化茂、[化]思。
這張字條的發(fā)現(xiàn)非同小可。先福報告,它“載有當年起義在四川、甘肅和尚萬提喜,及傳廣東惠州高溪,分為五房,并方大洪等”,帖后寫有“天運元年辛月未日”。先福認為這些字句證明“有謀為不軌情事”。
事關嚴重,先福盤問鐘高才有關高溪的地點、方大洪的真實性。鐘高才供,“帖內所寫字樣,都照陳紀傳原帖謄寫,曾向陳紀傳查問,據(jù)說是會內流傳,并不知有無其人其地。即帖后天運字樣,因會中向有寫順天兩字者,亦有寫天運二字者,是陳紀傳原帖如此。實在起自何人,伊并不知?!辩姼卟殴┏鑫募驴畛鎏恕盎d”就是陳紀傳,承帖人也只是用了法名。好幾個畫押,是由鐘高才代畫。彭殿云(文件內的“殿云”)則供“伊不識字,系因陳紀傳令其列名畫圈,是以照畫。并不知帖內是何字句?!毕雀=蛹{供詞的內容,陳紀傳沒有被捉拿到案,李魁升、鐘高才幾名組織拜會的人照“謀叛”例斬首,其他人從輕發(fā)落。
以這個案件與“邊錢會”比較,可以看出天地會的故事發(fā)揮的作用。銅錢作為結會符號不一定沒有故事。但是,銅錢是隨時隨地都可以找到的東西,即使把它分成兩半,變成一個團體特有的符號;它也只是一個單一團體承認的符號。天地會的故事的儀式比邊錢會豐富。天地會的故事聯(lián)系到拜會人群以外的大歷史。當一群人舉行天地會的儀式的時候,他們建立起的不僅是拜會者之間的相互關系,同時也與他們想象之中的其他拜會群體建立了關系。甚至可以說,這個網(wǎng)絡式的關系到傳會者所傳授的口語、手勢、花帖、甚至拜會的儀式得以在天地會的虛擬傳統(tǒng)之下合理化。這就是傳會人陳紀傳“交友甚廣,拜其為師,可免外人欺負”的意義。參與拜會者好像沒有掌握到這個故事有“謀叛”的意味。他們“并不知有無(天地會人物的)其人其地”。甚至有不識字者,根本不知道“帖內是何字句”。歸根到底,這些拜會的人,只求遇事時互相照應。天地會的虛擬網(wǎng)絡讓他們相信有獲得照應的機會。所以,出事的時候,他們寫信向外求救。當然,若求援無效,這個故事就會破產。不過,到了這一步,參與拜會者已經(jīng)被政府甚至與他們對立的鄉(xiāng)人認定為反清復明的集團。參與虛擬集團的后果并不虛擬,清政府的懲罰是非常實在的。
入會以保身家
若把參加拜會形容為受騙與互助,給人的印象則是參與是自主的行為。參與者之所以參與,是因為相信了騙局,或尋求互助。但是,時人也知道事情并非如此簡單。曾在嘉慶十二年(1807)任泉州府知府的旗人金城,談到當?shù)氐奶斓貢?,說:“久之,匪類多而勢益強,雖善良殷實之戶,恐被欺害,亦入會或交結供給之?!钡拦馐辏?830)給事中牛鑒上了一個奏折,報告江西省贛州會匪猖獗的情況,也說:“江西省南贛會匪首犯兇橫狹黠,遇有恒產之人,能知法度,不肯附和入會者,非劫奪牛馬,即蹂躪田禾,甚至搶掠子女,勒銀取贖。小民被其淩逼,不入會則禍不旋踵,無以保其身家。入會不過斂給銀錢,猶可免其荼毒。以是畏禍之心,甚于畏法。脅之者愈甚,從之者愈多?!?/p>
乾隆年間,禁止結拜的法令已經(jīng)注意到被威脅入會的問題。乾隆二十九年(1764)針對福建省“歃血、頂盟、焚表、結拜兄弟”的律例說:“若有結會樹黨,陰作記認,魚肉鄉(xiāng)民,凌弱暴寡者,亦不論人數(shù)多寡,審實將為首者,照兇惡棍徒例,發(fā)云貴兩廣極邊煙瘴充軍。為從減一等。被誘入伙者,杖一百枷號兩月?!奔螒c十七年的修訂,再增加了兩句:“如為從各犯內,審明實系良民被脅,勉從結拜,并無抗官拒捕等事者,應于為從各本罪上再減一等。僅止畏累出錢,未經(jīng)隨從結拜者,照違制律,杖一百。”
案發(fā)后,實際上很難判斷誰是自愿參與,誰是被迫脅從。盡管如此,參考時人的意見,我們大概還是可以相信有些參與者是在被要挾的情況下不得已而為之。
天地會的收費文本
天地會的案例,有一個常常發(fā)生的枝節(jié),就是傳會人藏有拜會參考的文本(叫“會簿”),以收費的代價讓拜會者抄錄。抄錄者拿著這些文本,分頭組織拜會。很明顯,傳抄這些文本就是天地會擴散的一種門路。但是,通過這種渠道的擴散,是天地會組織上的擴散,還是只是訊息上的擴散?收藏天地會文書的傳會者,其實對天地會的認識有多少?天地會文書的收藏者之中,有多少實際的聯(lián)系?道光十一年的一個案件,很能給出這些問題的答案。
道光十一年(1831),貴州巡撫嵩溥報告,捉到一個組織結拜“三合會”的人,名叫馬紹湯,籍隸貴州開泰縣。
嵩溥的報告說,當年正月,馬紹湯從開泰去了廣西懷遠縣,遇到廣東船戶吳老二。吳老二說及廣東舊有添弟會,已改名為三合會。他有本“會本歌訣”的抄本,里面記載了防匪徒的問答和手勢。他說:“如遇會匪搶劫,照依書內,開口不離本,起手不離三口號、手勢行動。如遇人問姓,先說本姓某,易姓洪。匪徒知系同會之人,可以保全。”馬紹湯付他二錢白銀又七百文銅錢,向他借來抄。見到會書內“載有八角圖形,四面幾層俱有細字”。圖內有馬紹湯并不認識“彪(后四字為:虎字旁+壽、合、和、同)”五字,及長、二、三、四、五房內,有桃必達、吳天成等名字。吳老二告訴他廣東屬二房,名洪太宗,以紅旗為號。其余各房,吳老二亦不知道。書內有一首五言詩,有“五房留下一首詩,身上洪英少人知,有人識得親兄弟,后來相會團圓時”等句。
馬紹湯抄到的八角圖形,是天地會(即三合會)的入會憑證,叫“腰憑”。我們可以拿其他地方出現(xiàn)的天地會文獻做參考??梢姡@個八角圖形故作神秘。例如,“三、壽、合、和、同”五字,加上“虎”字旁,變成馬紹湯“并不認識”的字。文件記錄的五言詩,也不順排,而是有系統(tǒng)地排在八角。詩句“身上洪英無人知”有雙重的意思?!昂橛ⅰ币环矫婵梢源須w附到“洪”姓的參與者。所以,在附圖的文件,“洪”字放在中間,雖然我們不知道馬紹湯所見到的文件有沒有這個部分。另一方面“洪英”就是這張“腰憑”,“身上洪英無人知”是因為“腰憑”放在身上就是一個會內的秘密。“腰憑”的字句排列,五字暗語旁加“虎”字,雖非常態(tài),但是稍讀過書的人大概都可以看懂。所以這個“秘密”其實只有增加了文件的故事性,它本身并沒有保密的成分。
天地會的腰憑
馬紹湯回到開泰,舉行了拜會,參與者三十二人。他又把文件傳給其他人。得到他傳授的蔣倡華組織了兩次拜會,又有三十七人參與。最后,馬紹湯、蔣倡華均被捕獲處決。
從這個案例顯示有關天地會傳播歷史中的兩件事。第一,馬紹湯本人并沒有經(jīng)過拜會的儀式,他從船戶吳老二處所得資料,全部來自文本或吳老二口傳。但是,雖然他沒有親身經(jīng)歷拜會,回到家鄉(xiāng)后他還是懂得怎樣傳授。這意味著拜會是民間所習慣的傳統(tǒng)。在廟宇或神壇的祭祀中,“拜”與“會”都很普遍。“拜”是在神前燒香,“會”是集資做祭祀。拜祭神明后,做“會”的人集合享用祭品。在什么神前“拜”,誰“拜”,影響到“會”的性質,可以有地域、宗族、行業(yè)、官位品階、甚至性別的分別。第二,盡管吳老二沒有和馬紹湯拜會,他很成功地傳播了天地會的故事與儀式,因為天地會的核心資料已經(jīng)濃縮為一張小字條。但是,字條所記錄的事情,他們誰都沒有經(jīng)歷過。吳老二也坦白地說他不知道廣東以外四房的情況。對廣東本房,他也只是知道屬于二房,與以紅旗為號。故事雖然以訛傳訛,但是沒有因此影響它的號召力。訊息的力量明顯不在其真與假,而在其說服力。
清政府非常謹慎地看待天地會故事的說服力。清廷就馬紹湯事件下了一道諭旨。諭旨的論點很能代表道光年間朝廷處理類似案件的辦法與思路,所以值得一覽全文:
前因御史馮贊勛奏,廣東等省有三合會名目,其黨分為五房,福建為長房,廣東為二房,云南為三房,湖廣為四房,浙江為五房。當經(jīng)降旨,交各該督撫飭屬嚴密訪查。旋據(jù)各該督撫覆奏,俱稱現(xiàn)無此項會匪。今貴州已拏獲三合會匪徒多人,并據(jù)該犯馬紹湯供稱,廣東船戶吳老二,有細字圖,所載長、二、三、四、五房內,有桃必達、吳天成等姓名。復告知廣東系二房,名洪太宗,以紅旗為號。是貴州會匪鈔寫逆詞,系由廣東傳授,其余各省,亦必有傳徒糾眾之事。著李鴻賓等,各派妥員,認真查拏,將為首匪徒緝獲,按律懲辦,并散其黨羽,以凈根株。
諭旨的論點是這樣的:在馬紹湯案之前,已經(jīng)有人報告天地會五房分布在福建、廣東等五省。當時朝廷已經(jīng)命令各督撫追查此事的真?zhèn)巍6綋峋貞獩]有會匪蹤跡。但是,在貴州捕捉到的馬紹湯供出來,他是從廣東的船戶處得到的字圖傳授,他還可以正確地說出五房的分布,由此證明了跨省授徒傳教的事實。于是,朝廷不接納先前督撫的奏報,堅持命令他們繼續(xù)認真查辦。
天地會拜會能夠引發(fā)一個存在跨地域網(wǎng)絡的想象,本身就是個很有利的傳播條件。盡管吳老二對于其余各房,“亦未知悉”,但是,吳老二不知道不等同其余各房不存在。參與拜會的人,是參與一個實體的活動,只需要假設其他地方,其他人也在組織這種活動,參與者就可以認同天地會是一個超越地域的架構。政府在不同地方搜查到“腰憑”之類的文獻,捕捉到參加過形式相似的拜會活動的參與者,發(fā)現(xiàn)他們有共用的口號,似乎又能為拜會背后跨越數(shù)省的人際網(wǎng)絡提供證明。文本的流動,引發(fā)了跨地域網(wǎng)絡暗流潛藏的錯覺。
太平軍起義時期廣東的拜會
咸豐元年(1851),洪秀全在廣西桂平縣金田村起義,然后從廣西進入湖廣,屢敗清軍,咸豐三年,攻下南京,與清軍展開拉鋸戰(zhàn)。當時緊張的氣氛在長江以南各地蔓延開來。在廣東的潮州、東莞、惠州、佛山等地,于咸豐四年先后有起義軍攻打縣城、對抗官軍。雖然起義的隊伍不一定打著“天地會”的旗旂,但是天地會的拜會在他們的活動中存在著明顯的跡象。
廣東在咸豐年間起義的群眾,歷史學者統(tǒng)稱“洪兵”(少量資料可見的字眼,不見得當時普遍使用)。由于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英國人把兩廣總督衙門的檔案帶到英國(現(xiàn)存于大英檔案館),其中,保存了部分關于“洪兵”起義的詳細材料,包括十多篇被捕的起義人士的口供。從這些生動的材料,可以窺見天地會拜會在起義群眾之中的作用。以下挑選了三段為例:
許亞麗供:年三十四歲,花縣朗溪村人,父親已故,母親黃氏,年六十八歲,并沒兄弟,娶妻已故,未生子女,平日在里水做外科度日。咸豐四年七月十二日,在里水陳家祠拜會,共伙十余人,黎旦為老母,不知姓亞九為舅父,拜完各散。是月廿九日,投入佛嶺市元帥甘先分扎岡頭右營都督黃洸伙,派在第十旗黃亞應管帶,同旗廿一人,閏七月初一,在金溪,初十日,在石門等處,與官兵打仗二次,均未傷人,后即散伙。至去年三月內,往香港賣生果。本年六月內,回來躲在家里。九月,到里水墟行外科,后推清遠人陳亞方為首,糾同花縣雞枕山宋貴、(名字從略)及不識姓名的共伙百余人,約定俟鬼子鬧,便乘機起事。
湯逢吉供:年三十五歲,花縣石湖村人,父母俱故,并無兄弟,娶妻已故,生有一女,平日耕種度活。咸豐四年六月十二日,在本村湯家祠拜會,共伙六十余人。黃裔為老母,湯亞二為舅父。(其他經(jīng)歷類似許亞麗)
呂子桂即呂茂炤供:年五十二歲,鶴山縣藥逕司維墪鄉(xiāng)人,父母俱故,并沒兄弟,娶妻馮氏,未生子女,小的于道光十七年歲考,蒙李學憲取進第八名縣學,咸豐元年歲考,蒙全學憲取準一等九名保廩,一向在家教讀度日。去年六月二十八日,小的聽從黃亞永邀,在本村義學拜會,同伙二百人,黃亞永為舅父,陳海為老母。拜時設立同義堂名,小的出銀一元,枱上有斗,插五色旗,拜畢給還硃砂錢三文為記。即日小的投入鶴山縣屬藥逕司維墪偽元帥呂雄杰賊巢,封小的為軍帥……
從口供的資料可見,拜會與參與“洪兵”有點關系。許亞麗和呂子桂都先后拜會,然后參加起義。但是拜會也并非直接為起義軍招兵買馬,而是代表了某種立場。參與者在拜會后,可以參加不同的起義黨伙。三個例子都表示主持拜會的有兩個人,一位叫“老母”,另一位叫“舅父”,這兩個名稱在此前的報告中沒有見到。例如,許亞麗拜會之時,在村子里的陳氏祠堂,主持人之中,黎旦為“老母”,“不知姓亞九”為“舅父”(“老母”“舅父”在拜會中的作用詳見本書第四章),拜會后各散。但是,過了兩周,許亞麗參加了甘先的起義,與軍兵打仗后散伙,跑到了香港(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后已經(jīng)割讓/租借給英國)。一個多月后,又回去參與了另一次起事,供詞中,沒有提到他是否需要參與另一次拜會。
這幾個例子值得注意如下幾點:其一,拜會的人數(shù)。許亞麗的拜會還只有十余人參與,湯逢吉的拜會有六十余人參與,呂子桂的拜會有兩百人參與;其二,在洪兵起義的時候,拜會的活動已經(jīng)比較公開;其三,拜會的形式也有所變化,關于拜會的變化在本書第三章與第五章還會進一步討論。本處希望稍作提示,這些案例的形式與同治、光緒年間發(fā)現(xiàn)的拜會比較接近:儀式由兩個人(“老母”和“舅父”)主持,包括一問一答的環(huán)節(jié)。比原先只在牌位前禮拜的儀式更為復雜。這一類的拜會儀式為天地會成熟階段的儀式。
小結
為什么要拜會?從本章的例子看,拜會有很多理由,除了在太平天國起義后才發(fā)生的第五例,都與“謀叛”無關。乞丐與地方幫派有理由拜會結伙。招徒收費的人,懼怕幫派的人,不管幫派存在與否,也有理由拜會。歸納來說:有為認同天地會故事拜會,有傳授天地會故事的人拜會,也有以“寧可信其有”的心態(tài)的人拜會。早期的拜會是個很靈活的活動,不一定需要任何道具,甚至不一定需要一本手冊。后期的拜會則加入了比較復雜的儀式。
歷史學者習慣于問歷史背景怎樣可以幫助解析歷史事實的變化。他們追問:參與拜會的人是否來自社會的邊緣?人們對民間宗教習慣性的接受是否幫助了天地會無縫地擴展?這些猜測都有可能,但是,若憑案犯的記錄,似乎又都沒有多少根據(jù)。從乾隆末年到咸豐初年天地會在地理上的擴散,倒是很清楚。一方面因為從福建、浙江、江西、廣東、廣西、甚至云南、貴州檔案都存在確實的案例,另一方面從犯案的內容,也可以看到傳會人不論是出于信念的理由,還是出于斂錢的目的,在多處組織拜會?!皵U散”的背景還需要考慮的另一個問題是:天地會的秘密是否從非常的狀態(tài)進入了尋常的生活?
天地會的名稱列入《大清律》其實是天地會尋?;倪^程的頭一步。拜天地會既然變成違法的行為,當然一方面增加鎮(zhèn)壓拜會的力量;但是,另一方面,“天地會”成了一個法律上的名詞,也會更多出現(xiàn)在官方的文件里。嘉慶十一年(1806),江西巡撫先福擬一張“用粗淺俗話”的告示,說明從林爽文起義后,辦案所查出的天地會起源,俾民人“免致再為煽惑”。他的目的是證明“會匪假借捏說,希圖哄騙銀錢”。我們不知道這個告示有沒有刊出,但是,假如有的話,當然也同時有擴散天地會訊息的作用。成功鎮(zhèn)壓天地會也變成官吏的政績,記錄在他們的傳記中。久而久之,“天地會”成為一種行為的類型。例如,道光十六年(1836)兩江總督陶澍《縷陳巡閱江西各境山水形勢及私梟會匪各情附片》一折把匪徒分成三類:一為“真會匪”者,“宰雞滴血,鉆橋飲酒,傳授口訣,散受花帖傳徒者”;一為“雖會而不必真匪”者,“富民畏搶,庸懦被欺,脅從圖保身家,與夫醵錢酬賽,如城隍、財神等會”;一為“游手兇徒俗名爛仔”者,這些人“遇事生風、執(zhí)持刀械……糾黨仇殺、擄掠畜產、拆毀房屋、捉人勒贖”無惡不作?!按藙t匪而不會,其情罪無殊于會匪,必應嚴懲?!备跽撸鞍萏斓貢弊兂蓪こ5姆缸?,民間糾控時誣告對方為天地會分子,亦在在有之。嘉慶十八年(1813)廣西平樂知府高廷瑤記錄,當年查辦附近武緣、荔浦縣“天地會”案甚嚴,“兩起凌遲,斬絞數(shù)十人,緣坐三百余口”,但是,“正樂于有事之際,趨風氣者,訐告群興……有一言不合,竊一草一木,即以會匪告?!?/p>
道光年間刻的《問俗錄》解析“雪橋”條,也載:“據(jù)事直書呈式也。乃或二三人爭鬧,即控聚匪數(shù)十人,或至其家口角,即控聚匪數(shù)百人,擄搶一光。更有素無敗行而指謂著名匪黨,又或藉地方官訪拿要犯指謂即其親屬交好,蓋因上府邇來嚴緝會匪,故險其詞以動目。俗名’架雪橋’”。
我們說“秘密在擴散”或“秘密在尋?;钡臅r候,應該同時懷疑這些說法有沒有發(fā)生的可能。擴散了的秘密,不就是很多人都知道了?尋?;拿孛埽痪褪呛芏嗳硕紩J為有沒有都無所謂?沒錯,天地會的推廣者面對著一個我們成為“秘密社會合理化”的結構性的問題:怎樣在擴散,尋常化之中保持獨有的地位?所以拜會一定需要變化,也越來越復雜,因為復雜的過程才可以確認秘密的獨有性。
(本文摘自賀喜、科大衛(wèi)著《秘密社會的秘密:清代的天地會與哥老會》,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22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