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苗子(1913-2012年),本名黃祖耀,廣東中山人。當代知名漫畫家、美術史家、美術評論家、書法家、作家。黃苗子少時就讀于香港中華中學。在香港時就向報刊投稿所創(chuàng)作的漫畫作品,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到上海,繼續(xù)從事美術漫畫活動,并成為滬上漫畫界的中堅人物,先后任《新民報》副總經(jīng)理、貿(mào)促會展覽部副主任、人民美術出版社編輯,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理事等。2012年1月,著名文化老人黃苗子以百歲高齡辭世。今年是黃苗子逝世十周年,《澎湃新聞·藝術評論》特此刊發(fā)黃苗子之子黃大剛所寫的回憶文章。
黃苗子
七十交情九十翁,
君今飛去一條龍。
我是破車牛亦老,
粉絲億萬小丁聰!
這是父親悼念小丁叔叔的詩。他們在1935年相識,直到2009年,長達74年。因為是悼詩,書寫未紅蓋章。
有年輕朋友問我:他們這些人為什么能有持續(xù)終生的交情?當時還真把我問住了。
父親為小丁叔叔寫悼詩
相得益彰 相濡以沫
父親在《<世說新篇>小記》中說:
古話說得好,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在十分復雜的現(xiàn)代社會中,人總是有好有壞,老漢一生卻是遇的好人多,壞人少。結識的師友,除極少數(shù)舊日似曾相識、今已避之三舍,或自稱和老漢鐵哥們兒而其實素昧平生者外,絕大多數(shù)都是有趣的人、有性格的人、有天分和有文采的人,都是好人、奇人、“酷”人、“絕”人。結交良友自然就講道義,長學問,見溫情,能互助,訴心曲。我這老頭,一輩子最大的幸福,就是在不同時期、不同場合,有緣認識這一大幫哥們兒朋友。
朋友相交,首先是相互欣賞吧。父親在《世說新篇》里記述了好多師友,不管筆法如何變換,父親的欣賞、敬佩之情躍然紙上:
如山東大學的童書業(yè)教授,治學精神和學術成就;老舍先生的風骨——自尊、剛正、仁愛和“民胞物與”之情;張正宇伯伯“狂”得可愛、刻苦用功;羅寄梅先生的學問修養(yǎng),尤其是在1940年代與夫人在極其艱苦的條件下,拍攝數(shù)百張極其珍貴的敦煌莫高窟照片(這批照片已由國外一家出版公司出版);王世襄伯伯家的老家人玉爺?shù)臑槿耍c王伯伯一家人的那種難以割舍的情感……
我想起廖冰兄伯伯的一番話,那是1980年代,他獲得了一個裝幀設計的全國獎項,他卻說:那有什么呀!我這都是從張光宇那里“偷”來的。
一個“偷”啟發(fā)了我,想想父親和他的朋友,哪個不是“偷”來“偷”去?人家的學問、品行、才華,總之他人之長,全都看在心里,記在心上,互欣賞更相互啟發(fā),不知什么時候或許就改造成了自己的東西,可謂相得益彰。
總之,父親和他的師友絕不是“恨人有”,更不會“笑人無”。
左一:黃苗子,左二:王世襄,右一啟功。
大家都知道王世襄“京城第一大玩家”,蛐蛐罐、鴿子哨、蟈蟈葫蘆到明式家具這些兒時玩意兒,后來被王伯伯“玩兒”成了“非遺”。王伯伯因莫須有的原因被故宮解職,原來的文物研究的優(yōu)越條件沒有了,轉而研究沒什么人關注的中國漆器工藝。記得聽王世襄伯伯的公子敦煌說過:1958(我家剛剛搬進王伯伯的芳嘉園3號)、1959年(張光宇伯伯一家也搬進來了)有一段時間,咱院的大人都跟“瘋”了似的,弄得來咱院的人也都“瘋”了,我爸拿《髹飾錄》(自己刻蠟版油印裝訂),逮誰送誰。這話太夸張,其實是很多朋友聽說王伯伯要注釋《髹飾錄》這部中國古代漆器工藝的專著,都盡一己之力幫王伯伯,比如介紹可能幫上忙的人、自己手里或知道什么人那里有相關資料或?qū)嵨铩?/p>
如今這部《<髹飾錄>解說》已被漆器專家和收藏家奉為圭臬。這背后的酸甜苦辣只有他自己和他的朋友們知道。
照片應為湖南鳳凰當?shù)厝伺臄z,并寫說明文字。
1975年父母出獄后,沈從文爺爺“笑瞇瞇來到舍下,默默地喝一口茶輕聲地說:‘你出來了,很好!壞事情總會過去的。’”他與父親的交流他不知什么時候在什么情況下研究出來的成果,涉及中國服飾史、馬種馬飾史、熊經(jīng)鳥申——漢代健身術。沈爺爺曾對父親說:“我們有很多事情要做,一個一個題目做下去,十輩子也做不完,我們都來干。” 沈爺爺?shù)摹吨袊糯椦芯俊肥且徊ㄈ?,前后十八年,資料被毀,手稿被焚毀,但他一次次重來。還有一段小插曲,兩家國內(nèi)出版社出版這本書時都要與日本講談社合作,沈爺爺堅決撤稿,最后由香港商務印書館出版。
“沈從文先生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是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系統(tǒng)化工程的開山之作,它為歷史研究提出了以實論史的新方法……”(王亞蓉《<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導讀》),為中國服飾史研究鋪平了道路。一次一位考古所的老兄對父親說:看到沈先生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我們無地自容啊,本來該我們做的事情,卻讓一個文學家做出來……
《中國古代服飾研究》 沈從文 編著
“結交良友自然就講道義,長學問,見溫情,能互助,訴心曲”,大約就是父親的“交友秘訣”,與聶紺弩伯伯的“感到這些人懂得我的心情,說得到一起”可互為印證。
聶紺弩伯伯在給父親的一封信中說:
……
代請韓公(注:畫家韓羽)賜畫, 實獲我心。尹公(注:畫家尹瘦石)來, 說韓公畫戲文極佳, 曾見其虹霓關云云。尹公亦云韓在保定, 不知其為青少中老, 我公其知之乎?
忽然想到, 韓畫固神。若問: 何以不以之畫社會主義革建, 而畫封建落后之物, 其將何以為經(jīng)濟基礎服務乎? 此事極關重要, 甚至是文藝界之致命問題, 未見人談及, 自亦覺極難談,因廣大艱深難以開口也。我嘗覺公、我、祖光、瘦(注:尹瘦石)、邇(注:陳邇冬)乃至永玉, 固均屬落后分子, 但實皆高知, 并不反社, 有時抑可歌社而并不違心。且今之我國孰為歌社標本, 而歌社之作(不僅美術)似很少如韓畫之動人者。又, 韓畫似不大眾化,而此欣賞之小眾, 所見非錯。想來想去, 不知如何是好。何時枉顧, 愿一傾之, 以求大教。
此頌 藝安
弟 駑 1977.10.10
此時,聶伯伯還是“戴罪之身”,每個月只有18元生活費,比我父母出獄時差多了。一周后的17日,他寫了給鄧小平同志的申訴信。轉過頭,玩笑照開,文思照舊,寫此信應是對“文藝界之致命問題”已有想法,要對父親一吐為快,相互啟發(fā)。每個人都有艱難時刻,無論多難多黑暗,這一方土地上的燦爛文化,是父親和師友們心里的一盞燈。他們通過各種方式去探索追求,無論在暗夜里、烏云下、陰影中,熟悉他們的人都知道,他們身上永遠充滿著陽光,所以,永遠都不會成為陰影的一部分!朋友相濡以沫,則是那盞燈耗不盡的燈油。
《傅青主聽書圖》
韓羽叔叔作《傅青主聽書圖》,眾多文人題詩。聶伯伯亦有題詩,信中“代請韓公賜畫”,就是題詩后,便對韓畫念念不忘。
百年舊夢 千古文章
1919年,作為戰(zhàn)勝國,自己的領土卻在凡爾賽宮被列強交易。
日寇入侵,更是讓父親飽嘗國仇家恨——兄長黃祖雄(黃中堅)犧牲于太行山,我的外公郁曼陀被敵偽特務暗殺于如今的上海常熟路188弄家門口,三外公郁達夫在抗戰(zhàn)勝利后,被日本憲兵殺害于印尼巴爺公務,我的曾外祖母不堪忍受日軍欺凌,躲進山洞活活餓死。廣州大轟炸后街頭血肉橫飛的慘景,重慶持續(xù)五年的大轟炸……
但是,父親畢竟是同盟會員黃冷觀之子,孫中山的民族、民權、民生三民主義伴隨其長大,爺爺在香港這塊英租界上創(chuàng)辦的中學,起名“中華中學”……尤其是“五四運動”之“德先生”、“賽先生”,在他們這一代文化人心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父親模仿比亞茲萊的《魔》是在1929年8月發(fā)表在《上海漫畫》上的。從香港到上海,都是華洋雜處、得風氣之先的地方。民族情感沒有讓他排外,反而希望通過借鑒國外,能探一條新路。正如張光宇伯伯這年10月在《上海漫畫》發(fā)文所稱:“……無疑地把新的思想盡量灌輸,無疑地把科學組織成的種種力量把他采?。欢涫前盐覀冎袊艘幌蛲nD著的懶腦子來搗亂一番!也要叫他嚷出‘立體派’或者‘表現(xiàn)派’的建筑及用具一一速現(xiàn)呢?如其更野心一些連歐美或日本的‘工藝美術’的發(fā)達也超過了!要使他們震驚起我們并不是??刻?、宋、元、明的古瓶,或商鼎、漢瓦來吹吹牛的工藝美術才是??!”
正是這樣的憂心和雄心,從1920年代睜大眼睛看世界到1940年代中期,在中國大多數(shù)藝術家中形成了探索民族化之路的共識。
張樂平伯伯創(chuàng)作的《三毛流浪記》
黃苗子畫1930年代南京的“風花雪月”,都是大眾的哀傷與無奈。原載《漫畫界》創(chuàng)刊號(四月號)。
《風花雪月》 黃苗子 畫
父親不是一個高高在上的藝術家,他與葉淺予、張樂平伯伯一樣,時刻關注“小人物”和社會底層,他的漫畫里也有類似的內(nèi)容。同時,父親又在不斷否定自己,在藝術之路上不斷學習、探索、試新。雖有人將他歸類到“貴族”一類,其實他并不“領情”,作為“德先生”、“賽先生”的擁躉,怎么能做高高在上的貴族呢?丁聰叔叔的《花街》、祖光叔叔的《風雪夜歸人》,哪個作品是以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看世情?
丁聰《花街》
大約是1944年,看完祖光叔叔的《風雪夜歸人》后,父親填《念奴嬌》詞一首:
繞梁哀曲,嘆靈珠婉轉,才人詞筆。落彩飄飄誰撿去?累汝殷勤尋覓。笑泣聲殘,悲歡夢渺,覓也無蹤跡。氍毹人世,幾人暗自悽咽。
從伊密誓惺惺,銀河耿耿,會好何如別。潿絮蓮泥相望苦,檀板黛眉愁絕。漫說明朝,可憐今夕,雪虐冬風急。云胡歸去,江湖萬里空闊。
這是為“下九流”人物鳴不平,也是對家國命運的憂憤與無奈。1982年5月,父親重抄并記曰:“那時正是國土受日帝侵凌,大后方一片昏黑,語涉頹喪,也是寫實。身在空闊江湖,回顧一下‘可憐今夕’歷史痕跡,倍增感懷。”
那個戰(zhàn)亂紛仍的時代,人們流離失所,被上下拋顛,不甘屈辱貧弱的這批文人的命運自然就連到一起。
父親送挽聯(lián)到夏公靈堂。右起:黃苗子、郁風、沈蕓、郁雋民、沈?qū)?、沈旦華
1995年,夏衍先生仙逝,父親書一六尺挽聯(lián):“國恥國難國魂百年舊夢,人道人權人性千古文章!”這是夏衍先生一生奮斗的寫照,也是父親和他的師友的理想,不是知己想不出來!
本非同根生,構陷何足奇
共產(chǎn)黨人給他們帶來了太多的憧憬。且不說廖承志、夏衍、喬冠華這些共產(chǎn)黨人的人品學識,就說八路軍不斷收復失地,而且為保護趙城金藏,與日偽周旋,那些不認識幾個字的戰(zhàn)士,為了保衛(wèi)中華文化瑰寶,竟有八人獻出生命,這讓他非常感動。渡江戰(zhàn)役,解放軍敢于炮擊英國軍艦,讓他們看到了中國的希望。尤其是抗美援朝,做出了被普遍認為是不可能的奇跡——把美國人從鴨綠江邊打回了三八線!百多年屈辱的民族,終于得以揚眉吐氣。
父親不是神仙,曾有許多的迷惑、猶疑、彷徨。因為他們太了解舊社會的種種丑惡,于是帶著美好的憧憬奔向新社會,生怕不能跟上新氣象,玷污了自己的憧憬。每每遇到迷惑,便先檢討自己,其實,他自己也搞不清自己究竟錯在哪了。聶伯伯比父親覺悟高,但也認為自己屬于“落后分子”一群。
1985年父母與吳祖冠叔叔同訪聶伯伯時的速寫,并題記
1980年代,聶紺弩伯伯寫給父親的詩頁
我清楚地記得,母親出獄當天,我陪他到復興醫(yī)院看父親。父親釋放前因做手術,還在住院,此時由監(jiān)獄病房轉到普通病房。二人見面,既沒有抱頭痛哭,也沒有怨天尤人,只是很興奮,畢竟從遙遙無期到一家人團聚。不過最讓我意外的是,他們竟認為自己是“敵我矛盾”,我在旁邊聽了都想笑:真是“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敵我矛盾?誰把你們當敵人了?廣大群眾?您老太太剛一進院子,第一個專門看您的可是我發(fā)小建民的媽媽牛嬸——真正的人民群眾、街道積極分子,在我成為“孤兒”的時候,她家里有好吃的,先拿給我吃,可他們家月人均收入只有10塊錢。
晚會新裝 郁風草圖 金梅生繪 1957年
如此“作踐”自己,我當時還真理解不了。很多年后我才明白了,那是他們預想的最壞結果。母親已經(jīng)想好了釋放后的生活安排,這個新中國服裝設計的開路者,想做個裁縫,而且是縫縫補補的裁縫。父親可能更“理想化”一點,就想當個校對,點校古籍(書店開始賣部分二十四史,我買了《北齊書》轉送到監(jiān)獄,父親看后發(fā)現(xiàn)句讀和注釋有錯誤)。
他們這些人就是這樣,沒覺得自己多了不起。在一次次遇到麻煩的時候,就想放棄或真放棄了,但是,因為對文化藝術、尤其是中國的文化藝術愛得太深,卻不由自主地從另一塊地方撿起來,并又從中得到一種享受,還把這種享受與朋友分享。
母親郁風的婦女服裝設計圖,原載《美術》雜志1956年4月
寫到這里,我忽然意識到,前面的“相煎何太急”用得不對,因為父親與章詒 和雖都是“過來人”,卻不“同根”:
父親一生,多受磨難,但他心里有那盞燈,就永遠有愛,有光明。所以,他喜歡盯著別人的長處學,為別人的成就點贊;所以,他可以被折磨得死去活來,依然笑面人生;所以,他一次次“放棄”,又一次次重新開始;所以,父親和母親早早商定,將收藏和自己的創(chuàng)作拍賣,建立基金會,而不是留給子孫(黃苗子郁風慈善基金會成立至今已資助數(shù)百位美術院校貧困生以及多個文化項目)。
2006年3月邵燕祥先生邀聚。左起:邵燕祥、章詒和、楊憲益、郁風、黃苗子。三年后,章詒和就把朋友的朋友、為她題寫齋名的人構陷了
章詒和心心念念的是重做高高在上的“貴族”,而她筆下的人物不過是她要滿足“貴族”虛榮而借來的陪襯和墊腳石,為此,她什么都可以出賣,只要能“高人一等”。所以,她栽贓我父親,不奇怪。然而,“貴族”的黃金時代一去不復返了,所以,章詒和就發(fā)出了“這個世界還會好嗎?”這種充滿著戾氣和怨毒的聲音。
楊憲益伯伯告別儀式專給父親留的位置
右為楊敏如教授。本該是我去安慰老師,卻變成老師安慰我。 羅雪村攝影
2009年11月29日,楊憲益伯伯的遺體告別儀式在八寶山殯儀館舉行。我代表父親吊唁。遺體告別正廳的門口左側,擺放的是各個團體單位送的花圈,右側第一個花圈就是父親落款的,而且單獨的一個花圈,而下一個花圈是楊絳、馮其庸等幾個人的挽帶。無論從哪說起,父親的花圈也不該擺在楊絳先生的花圈前面。顯然,是專門留給父親的。
楊伯伯的妹妹楊敏如老師(我上過她的中國古典文學課),她拉著我的手就哭了說:我們都想你爸爸,我哥哥也一直惦記著他。他是好人,還有郁大姐,都是好人。我們家有好些他們的書,他們的字畫。別聽那些壞人瞎說。本來我是來吊唁的,可楊老師倒來安慰我了。
當晚,楊伯伯的小妹楊苡阿姨來電話:“我哥哥一直惦記著你爸爸,本來說起章詒和我們都氣的不得了,可我哥哥只是一笑,黃苗子哪有那么大的本事!”
相濡以沫的“過來人”,一語中的!
楊伯伯這樣的朋友,父親有一大群, 章詒和沒有!
病榻之上,父親草就的詩稿,其時心情可見一斑
(本文由作者授權刊發(fā),原刊《漫話丁聰》公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