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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社會是一本值得反復“閱讀”的書

本文為王明珂著《羌在漢藏之間:川西羌族的歷史人類學研究》2021年版自序,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1月。

本文為王明珂著《羌在漢藏之間:川西羌族的歷史人類學研究》2021年版自序,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1月。

1994到2003年間,我多次到青藏高原東緣之川西岷江上游,在當?shù)厍?、藏族村寨中進行結合史學與人類學的田野研究。我研究的主題是本地人的族群認同與其歷史記憶間的關系,以及兩者在近半世紀來的變遷。在田野考察中,我一方面觀察這兒各地村寨人群的社會與生活習俗,另一方面探詢及記錄人們對過去的記憶。前者是情境,后者是文本;我探尋兩者間的對應關系及其意義。隨著由一條溝到另一條溝的多點田野考察,我進入一個又一個的情境與文本聯(lián)結之中;觀察社會情境變化如何造成文本(社會記憶)的相應改變,借此,我對本地社會情境及其變遷有較深入的了解。最后這些對羌族的了解,也改變我對自身熟悉的知識體系之了解。這看來頗具體系的調查研究方法,并非我在田野進行前已有的妥善規(guī)劃,而是隨著田野進行而逐漸成形。

在此新序中,首先我將說明作為本書基礎的田野工作,以及相關的知識邏輯之形成過程。其次,我將說明本書完成后至今,2021年,我基于此的一些延續(xù)性研究,也借此說明本書及相關田野的重要性。

田野工作

我的田野工作,從某種角度來說,是邊“?!边呥M行。四川話“?!本褪峭?,玩得任性且高興。那些年每到暑期(有時也在寒假期間)我與兩三羌族朋友就背起背包,一起往各個溝中走,翻山、越梁、上寨子。在村寨里,我們的活動很輕松愉快;到處串門子、喝酒、聊天(四川話說擺條),沒有嚴肅的學術話語。除了幾個后來愈來愈熟的地方(松潘埃溪溝、茂縣永和溝、北川內外溝),我們在寨子里一般只停留約4—6天,然后轉到鄰近寨子或另一條溝。我與寨子里主人家的閑聊,經(jīng)常是由莊稼、牛羊到本地年節(jié)習俗,無所不談。大約進行了兩年后,一些田野方法及該探問的重要主題逐漸有了聚焦。通常到了一個寨子,首先我會故意賣弄自己在鄰近村寨聽得的本地知識,讓主人驚訝地表示“喔,你都曉得地嘛”。然后隨著聊天主題的開展,當主人說“這個我們跟他們不一樣”,此時我便認真追問及思考這些“不一樣”之處。

如此經(jīng)常移動于多點之間的田野調查方法,我并非得于當時在人類學界已有實例的多點田野(multi-sites fieldwork),而是受到口述歷史中一個簡單概念的啟發(fā):歷史有多元的聲音(history has many voices)。以及得于社會記憶研究中的一基本法則:個人記憶深受其社會身份認同影響(we are what we remember)。也因此,我不僅移動于不同的田野點,在同一村寨中,我的采訪也移動于不同世代、性別、教育、職業(yè)等背景的個別村民之間。

從田野一開始,我便在訪談間盡可能地進行錄音。這是受到當時吸引我的幾個學術傳統(tǒng)——口述歷史、社會記憶與族群認同——之影響。這三個學術傳統(tǒng),概括分別屬于歷史學、社會學與人類學。這也是我的一種研究傾向:我緊緊跟隨、探究的并非某一學科范準或其中的某些理論,而是某一議題及其衍生的問題,因此從不回避跨越學科藩籬。我的田野錄音剛開始很隨意,并無特定主題。后來,弟兄祖先歷史、毒藥貓故事、山神信仰,以及大禹、周倉等本地英雄祖先記憶等等,成為我訪談錄音的主題。在田野中發(fā)掘有意義的問題,然后針對它們搜集資料,這是很花時間但十分重要的工作。如何讓受訪人同意錄音,并對錄音毫無戒心,這對從事質性訪談的田野工作者是一難題。我克服此難題時用了一點小心機。通常我先拿出筆記本與筆,逐字逐句記錄村民說的話,為此不停打斷他們的陳述,要他們一再重說。等到村民對于故事說不下去而感到有些不耐煩時,我再提出錄音請求,通常這時他們會欣然同意。當然更重要的是,我錄的主要都是神話傳說與歷史,而非“當前”較敏感的人際關系等議題。

對人們的口述記憶作錄音,相對于憑著調查者之聽聞、回憶及文字表述可能產(chǎn)生的誤差,自然可以增加信息的可信度。然而更重要的是,錄音以及事后將它們轉為文字,讓口述記憶成為一種可供細膩分析的文本。它們與本地社會情境相對應;如我在本書中經(jīng)常引用的“弟兄祖先歷史”口述文本,它們與村寨社會中各人群彼此合作、區(qū)分及對抗的人類生態(tài)情境相對應。如此,我們對一社會的了解不僅是依賴“深度參與觀察”(deep participant observation)所得之經(jīng)驗與記憶(傳統(tǒng)人類學的田野方法),而是另有文本可資參照。更具意義的是,當我們在比較各地所述的同一神話故事或歷史時,文本中的細微差異常反映地域間的社會情境差異—這是我在多點田野中的體悟。

由更廣泛的意義來說,多點田野也是對“典范”的反思。人們常為典范概念所拘;以民族研究來說,典范的民族、社會與文化,都經(jīng)常成為人們心中牢不可破的知識概念。當我最初進入羌族地區(qū)做調查研究時,情況便是如此;包圍我的各方信息是,哪些是羌族的特色文化,哪兒的羌族文化最正宗,哪兒的羌族傳統(tǒng)社會保存最好,以及哪些人最懂得羌族文化。如果接受這些意見,那么我可能選擇一“典范的”(標準的)羌族村寨,進行一兩年人類學家稱為“蹲點”的參與觀察,本地耆老也無疑是我最佳的訪談對象。然而,各地羌族的多元性讓我很快便深深體會到前述“歷史有多元的聲音”之說。因此我不只在多個田野地點之間轉移,在同一田野點的寨子里,我的訪談對象也轉移于不同性別、世代、教育與政治權力背景的個人之間。同時,我的田野也在當代社會與歷史文獻間轉移。后者便是“在文獻中作田野”(do ethnography in archives)——提及“羌”的戰(zhàn)國或漢代文獻,可被視為文獻作者關于“羌”的社會記憶,借著分析這些文本,我們可以了解與之對應的古代社會情境。

《羌在漢藏之間》之后

《羌在漢藏之間》可說是一反思性研究的前半部,它的后半部則是我在2006年出版的《英雄祖先與弟兄民族》一書。在羌族研究中我說明,流傳在羌族各地的多種弟兄祖先故事實為一種本土“歷史”、一種集體記憶。它們產(chǎn)生于各村寨人群既合作又彼此區(qū)分、對抗的社會情境之中,也反過頭來強化這樣的社會情境。人們生活在這樣的社會現(xiàn)實中,因此相信而不懷疑這樣的“歷史”。我指出,一種文化性的歷史心性,我稱之為弟兄祖先歷史心性,讓人們不斷創(chuàng)作、講述并相信這樣以“從前有幾個弟兄到這里來”為起點的歷史。如此,《羌在漢藏之間》之研究可說是“化奇特為熟悉”(to make strange familiar)的工作。

了解這種對我們(集中化、階序化的所謂文明社會人群)而言相當陌生、奇特的“歷史”之后,我在《英雄祖先與弟兄民族》中說明,我們熟悉且深信不疑的“歷史”,一種以英雄祖先事跡為起始的“歷史”,也是一種歷史心性——英雄祖先歷史心性——之產(chǎn)物。英雄祖先歷史對應的是權力集中化、財富與社會地位階序化的現(xiàn)實情境。同樣地,生活在被這種“歷史”創(chuàng)造的社會現(xiàn)實之中,我們因此也不懷疑這樣的“歷史”。在《英雄祖先與弟兄民族》這本書中,我說明在東周時期華夏形成的時代社會情境下,黃帝、炎帝、顓頊等人物如何成為凝聚華夏的英雄歷史中的始祖,后來又如何發(fā)展為黃帝后裔及炎黃子孫等歷史人群概念。我也說明,在漢晉時期華夏邊緣擴張的情境下,中原史家如何創(chuàng)作一些黃帝后裔的英雄歷史,如箕子奔于朝鮮、太伯奔吳、莊蹻王滇以及戎人無弋爰劍奔于西羌的歷史,用來說明華夏邊緣人群的華夏血緣。這即是“將熟悉的視為奇特”(to make familiar strange),也就是基于與前同一思考邏輯與方法,來分析與理解我們熟悉的知識,如此讓我們對自己原深信不疑的知識產(chǎn)生一些反思性認知。

我在2009年出版了《游牧者的抉擇》,此書沿承自《羌在漢藏之間》的是人類生態(tài)的概念。羌族的每一條溝(溪谷)都是一小型人類生態(tài)圈。在特殊環(huán)境中,人們利用環(huán)境以行其經(jīng)濟生業(yè),因生業(yè)活動中的環(huán)境資源分配、競爭,人們結為各種社會群體,并以文化來規(guī)范眾人的行為和價值觀,讓環(huán)境、生業(yè)與社會得以維持及穩(wěn)定發(fā)展。在《游牧者的抉擇》一書中,我由人類生態(tài)角度比較漢代中國北方三種游牧社會人群:西羌、匈奴與鮮卑。他們生存活動的地理自然環(huán)境不同,因而有不同的游牧經(jīng)濟與輔助性生業(yè),并以不同的社會組織來支持其經(jīng)濟生業(yè),也因此各自有配合其生業(yè)與社會的文化與道德習俗。以中國漢晉時期的匈奴、西羌與鮮卑為例,觀察、分析他們?yōu)楹闻c漢帝國間有不同的互動模式以及產(chǎn)生性質有異的歷史事件(表相),思考背后存在的人類生態(tài)(本相)差異。這樣的研究方法也得于《羌在漢藏之間》的多點田野;文獻記載、歷史事件與我們在田野所見現(xiàn)象相同,皆為某種社會情境本相下的表征、表相。因此移動在多個表征與本相間的考察,有如移動一個凹凸鏡來觀察多個物體;由觀察、比較鏡面上的表相變化,我們可以對鏡下物體(本相)有較多的認識。

由《羌在漢藏之間》到《英雄祖先與弟兄民族》及《游牧者的抉擇》,在研究寫作中我一直檢討著自己的學術思路。因而在這些著作完成后,我對于文本、表征的一些基本概念與分析方法逐漸具體化。我在2015年出版的《反思史學與史學反思》一書,便是試圖將這樣的研究方法系統(tǒng)而簡潔地介紹給學術界及一般大眾。本書的要旨是,我們生活在表相化的世界里,難以認識身邊事物之本相,因此對許多社會現(xiàn)實缺乏反思性認識,自然也無反應;為突破此認知麻痹,本書提出一些認知概念、分析方法與研究策略,以期讓我們能進一步認識隱于文本與表征之后的社會現(xiàn)實本相。這本著作中的一些重要內容概念與實例,仍來自于《羌在漢藏之間》及相關田野工作。譬如“文本與情境”的對應關系,來自于我對羌族村寨中流行的弟兄祖先歷史(文本)與村寨社會(情境)的認知;“文本結構與情境結構”亦有對應關系,這也是得于我對羌族之弟兄祖先歷史心性(文本結構)與對等分享和競爭之人類生態(tài)(情境結構)的認知。

近年來我進行兩項彼此相關的研究:人類原初社群與其歷史變遷,以及原初社群中人們的集體恐懼、猜疑與暴力??梢哉f,它們都是《羌在漢藏之間》的延伸性研究。原初社群指的是一種人們的血緣與空間群體認同相迭合的社群(鄰人便是親人);這概念的原型是《羌在漢藏之間》中所描述的過去羌族村寨社會。我認為,這樣的人類社群可能是新石器時代人類極普遍的一種社會結群模式,而至今它們仍普遍見于全球各地人類社會,或存在人們的理想之中。關于人類集體恐懼、猜疑與暴力的研究,則是我對羌族“毒藥貓”傳說與相關社會現(xiàn)實的延伸。過去在狹隘的村寨人群認同下,人們集體猜疑及閑言寨子里的一二女子為毒藥貓,以化解他們對外患(敵人或災難)及內憂(內部矛盾或沖突)的恐懼。猜疑并施暴于“替罪羊”,在古今全球人類社會中都是普遍現(xiàn)象,也是社會人群集體暴力的一種重要根源。近代初期鼠疫流行之陰影下歐洲的獵巫風潮,便是個著名的例子。在我寫這篇序言的當下,正值新冠肺炎全球肆虐之時;集體恐懼、猜疑與暴力天天見于各個國家之間,以及一國之內各人群間,這也見證了我們時時都生活在“田野”之中。

自1994年我第一次踏入岷江上游的羌族地區(qū),至今已過了27個年頭。二十多年來,我的學術研究一直受惠于當年的田野考察?;蛘?,由兩方面來說,我一直未曾離開過羌族田野。一是,那一段田野考察經(jīng)驗,讓我得以用一種新的眼光來觀察周遭世界(包括閱讀歷史文獻),因而從此生活在田野之中。另一則是,我愈來愈認識自己在羌族田野所見人文現(xiàn)象的宏觀意義,因此它們至今仍引領著我繼續(xù)探索其在全球性人類社會及其發(fā)展演進上的意義。最后我也借此告訴讀者們,人類社會本身是一本最豐富而值得我們不斷深入“閱讀”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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