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評論道,除了中國,世界上沒有一個政府會允許外國領(lǐng)事劃出一大片完全超出其實際需求的土地作為居留地,并宣稱對該地擁有專屬管轄權(quán)。”筆者深以為,這個評論是有全球眼光且公允的。最初是昧于上海道臺的無知,繼而因為滿清王朝的羸弱,上海不僅開辟了英、法、美三國租界,而且隨著時局發(fā)展這三處租界分分合合、越來越大。開埠初期,圍繞租界專管權(quán),英、法、美三國駐滬領(lǐng)事之間的競爭與矛盾遠大于他們與中方道臺的外交角力。三國爭食上海的局面1853年發(fā)生一次大的轉(zhuǎn)折,導(dǎo)致此一變化原因并非北京,卻是誰都未曾預(yù)料、來自千里之外廣西興起的太平天國運動。
太平天國運動緣起于科考失意的洪秀全與他所創(chuàng)立的“拜上帝教”。1851年1月11日,洪秀全生日這一天,為慶祝生日,眾人在金田起義,正號太平天國,布告遠近,討伐滿清。太平天國義旗一舉,四方響應(yīng),軍隊所至,無不勝利,自西南至江南,1953年3月19日攻下南京,4月1日再克鎮(zhèn)江,軍艦若沿江而下,距離上海只有咫尺之遙。
上海此時開埠已有10年,據(jù)1854年《上海年鑒》(Shanghai Almanac for 1854 and Miscellany)記載,截至1953年底,滬濱已有7國領(lǐng)事館,除英、法、美外,另有大布魯斯公館(Prussian Consulate,普魯士)、大西洋國公館(Portuguese Consulate,葡萄牙)、大荷蘭公館(Dutch Consulate,荷蘭)和大黃旗國公館(Hamburgh Consulate,自由市漢堡);另有75家洋行,行業(yè)涉及船舶、醫(yī)療、倉儲、絲綢、飲食、票據(jù)代理、宗教、木匠、銀行、保險、拍賣、鐘表、印刷、娛樂、建筑等方面;共計277名外僑名單,其中帶有家屬者有35人,另有131條租地人的信息,詳列有中英文名、分地號、道契號、面積、租金等。上海外僑的財產(chǎn),據(jù)官方的估計,為數(shù)已在2500萬英鎊之多。
1853年,外人繪制的上海地圖。出處:Eighty-Five Years of the Shanghai Volunteer Corps(《萬國商團85周年紀念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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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天國期間,滬上各國外僑與利益自然不能寄希望于自身難保的清政府的保護,而駐泊在滬的外國軍艦,此時只有英艦烈雷號(Lily)一艘,而該艦恰巧又奉英國駐華全權(quán)公使、香港總督文翰(George Bonham)之命,即將南駛。滬上英僑不得不星夜派使乘快船到香港商情,結(jié)果文翰答應(yīng)該艦留滬,而本來也將南行的英艦“海爾姆斯”號(Hermes)又載英使,帶同軍隊若干,從香港出發(fā)來滬。美國駐華公使馬沙利(Humphery Marshall)也于1853年3月28日乘坐“蘇士桂漢納”號(Susquehanna)從美國繞道香港赴滬,與文翰會晤,兩人意見達成一致。
馳邀外援之外,寓滬洋人亦有積極自衛(wèi)舉措。當(dāng)時,上海外僑社區(qū)真正的領(lǐng)袖人物不是英、美兩國的公使,而是1846年10月接替巴富爾出任英國駐滬領(lǐng)事阿禮國(Rutherford Alcock)。阿禮國1809年生于英都倫敦的一個醫(yī)生家庭,早年曾在倫敦國王學(xué)院接受醫(yī)學(xué)訓(xùn)練。1836年,作為外科醫(yī)生在英國軍隊服役,轉(zhuǎn)戰(zhàn)于西班牙、葡萄牙等地,任職英軍醫(yī)院的副總巡視員(deputy inspector-general)。1837年進入外交界,1844年來華,來滬之前曾在福州、廈門擔(dān)任領(lǐng)事。阿禮國對英帝國而言是個非常能干的外交官,極具冒險精神,為了維護英國利益常常不擇手段,日后也得到嘉賞,獲封爵士。1848年,上海歷史上著名的“青浦教案”,就是阿禮國冒險精神的最佳印證。達到目的后,阿禮國不無得意地總結(jié)道:“對侵犯英國僑民的暴行的直接后果懷著有益的憂慮,同時還確信,暴行給地方當(dāng)局所造成的糾紛和危險,畢竟比為護僑懲兇而作的最有氣魄的努力所能引起的要大得多。這似乎是駐在這個國家對英國僑民的最好的、也是唯一的保護辦法?!?/p>
阿禮國(Rutherford Alco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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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3年4月7日、8日、12日,阿禮國聯(lián)合金能亨(Edward Cunningham),連續(xù)召集僑民及美、法駐滬領(lǐng)事3次集會,決定成立上海本埠義勇隊。阿禮國本意是成立一支Shanghai British Local Volunteer Corps(直譯為“上海英人本埠義勇隊”),但在美國人的力爭之下,最終刪除了British(“英人”)字樣,使得這個機構(gòu)自一開始就有國際化的傾向。此時的上海法租界和法國僑民的規(guī)模與實力,較之英、美太過弱?。ǜ緵]有軍艦進駐),加之法國人沒有組織商團的社會傳統(tǒng),未參加上海本埠義勇隊。
此外,阿禮國又成立一“協(xié)防委員會”(Committee of Co-operation),由僑滬英、美洋行的大班組織而成,推定霍格(William Hogg)、金能亨、斯金訥(J. Skinner)、肯納地(Henry II. Kennedy)、比理(T. C. Beale.)等5人為委員。此時尚無工部局,這些人是作為商人和官員、領(lǐng)事館和海軍之間的紐帶。
在4月12日的外僑全體大會上,三國領(lǐng)事與駐滬海軍軍官都有列席,身為主席的阿利國率先發(fā)表宣言,他說:“無論太平軍、清軍,都不得入租界;各國居留商民不得因國籍的不同,發(fā)生意見的分歧,——防御應(yīng)取一致的行動?!狈▏I(lǐng)事敏體尼(Louis Charles Nicolas Maximilien Montigny)第一個表示贊同。最后,全體決議:大會認為有建設(shè)長期防御工程以護僑民之必要,協(xié)防委員會得與文武當(dāng)局商議辦理。所謂防御工程,便是除了在租界四周筑柵以外,并在洋涇浜和蘇州河間,沿泥城浜(今西藏中路)的地帶,掘一闊壕以連貫之,障以土壘,以防租界從西面被襲攻。它的直接效果,可使英租界包括于一較大的警衛(wèi)區(qū)以內(nèi)。此項防御工程旋即自南而北,開始建設(shè),其壕即名“護界河”(Defence Creek)。
在4月14日舉行的萬國商團籌備會議上,新任團長、印度孟加拉省第二步兵團(the 2nd Bengal Fusiliers)上尉屈隆蓀(Robert Nixon Tronson),他不僅從孟買帶了商團士兵所需的步槍和刺刀,還制定了萬國商團最初的四條團規(guī):
1.命名為“上海本埠義勇隊”。
2.任何已入伍之紳士,未經(jīng)其本國領(lǐng)事之允許,不得自行退伍。
3.團員在指揮官所認定之時間、地點集合,接受訓(xùn)練。
4.入伍后,將區(qū)分為“乘騎斥候”和“步兵”兩種。
屈隆蓀僅做了一月團長就遞交了辭呈,搭成蒸汽船離開了上海。即便只有30天的相處,萬國商團第一批團員們?nèi)匀唤o予了首任團長極高評價,他們共同書寫了一封感謝信,感謝屈隆蓀花費大量時間與精力組建該支部隊、教授他們基本的軍事知識。屈隆蓀1853年5月13日在他離開之前的最后一次檢閱活動上,當(dāng)眾閱讀了此信。
上述那277名外僑漂洋過海、千辛萬苦來到上海,除了領(lǐng)事與傳教士外,本就不是為了服役從軍、實現(xiàn)自己的英雄夢想,大多身懷的是打撈一筆、回國享福的初衷。像其他“商團運動”一樣,上海萬國商團成軍不久,召集所有團員訓(xùn)練變成一件難事?!侗比A捷報》(the North-China Herald)寫到:“下午的軍事練習(xí)總是被趕去寄信這事兒打斷”。
然而就在“義勇”精神很快消退之際,又一場近在眼前的危機突如其來。1853年9月,先是在嘉興,后在上??h城之中,爆發(fā)小刀會起義,上海知縣袁祖德被殺、道臺吳健彰逃到了租界之中。起義軍很快引來了清軍的圍剿,小刀會、清軍、租界三方勢力各占一方,一時間誰都奈何不得誰,在上海灘上上演了一出新“三國演義”。所以說,“這一個年輕的義勇團,沒有機會讓它忘記所受到的訓(xùn)練。只要是在叛黨盤踞在縣城里,而官兵又想攆他們出來的情況下,義勇團每天的日程必然是‘行軍和時刻戒備’,有時夜間還必須如此。”接替屈隆蓀出任指揮官的是時任英國駐滬副領(lǐng)事的威妥瑪(Thomas Francis Wade)。已知史料中對當(dāng)時萬國商團的訓(xùn)練是何內(nèi)容并無記載,但一年之后的“泥城之戰(zhàn)”似乎佐證了對于滬上外僑的軍事訓(xùn)練是“富有成效”的。
本文節(jié)選自徐濤著,《萬國商團:一部全球視野下的上海史》,上海辭書出版社2021年版,第37-4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