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叔湘(1904—1998)是我國著名的語言學家,學兼中西,著述等身。不少人對他比較陌生,但應該都還記得學生時代幾乎人手一本的《現(xiàn)代漢語詞典》。《現(xiàn)代漢語詞典》到目前為止已經(jīng)出到第七版了,而它第一版的前期主編就是呂叔湘。
盡管呂叔湘的主要研究方向在語言學,尤其是漢語語法,但他對語文教育也非常關注。在主要著作《中國文法要略》《漢語語法分析問題》《漢語語法論文集》《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與譯著《初民社會》《文明與野蠻》《沙漠革命記》之外,他曾為初學文言的青年人編選過一部《筆記文選讀》。
呂叔湘
《筆記文選讀》的書稿最早要追溯到1943年,當時呂叔湘應《國文雜志》主編葉圣陶之邀,在雜志上連載“筆記文選讀”。他一共選擇了《世說新語》《國史補》《夢溪筆談》等九種筆記文,在每一種里精挑細選出若干則,每一則皆有“注釋”,另附“討論”。在寫于1943年的序中,呂叔湘說:“筆記作者不刻意為文,只是遇有可寫,隨筆寫去,是‘質(zhì)勝’之文,風格較為樸質(zhì)而自然,于語體較近,學習起來比較容易?,F(xiàn)代的青年倘若還有學著寫一點文言的需要,恐怕也還是這一路筆墨更加有用些。我希望這本書在題材和文字兩方面都能略有補充和矯正的作用?!?/p>
自初版后,《筆記文選讀》受到了很多讀者歡迎,在1940年代就由文光書店印行過三版。此后,又先后由古典文學出版社、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上海古籍出版社、語文出版社出版。今年7月,新版《筆記文選讀》由藝文志丨上海文藝出版社推出,該版據(jù)遼寧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呂叔湘全集》第九卷排?。ǖ妆緸檎Z文出版社1992年版),并有所訂正。出版說明寫:“本次出版,以語文出版社版對勘,遇有不同,則對照文光書店 1950年1月版、古典文學出版社1955年9月版與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7月版,擇善而從?!?/p>
10月30日,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楊焄、《思南文學選刊》副主編黃德海做客上海古籍書店,從《筆記文選讀》出發(fā),展開一場有關“趣讀古文”的精彩對談。新版《筆記文選讀》責任編輯肖海鷗為活動主持。
10月30日,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楊焄(中)、《思南文學選刊》副主編黃德海(右)、新版《筆記文選讀》責任編輯肖海鷗(左)做客上海古籍書店,圍繞《筆記文選讀》展開精彩對談。 供圖:吳玫
重讀《筆記文選讀》
“在語言學研究領域,呂叔湘先生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師級人物。與此同時,他一直對青年人的語文教學非常上心?!睏顭[說,呂叔湘還和葉圣陶、朱自清合編過一系列語文讀本,比如《開明新編高級國文讀本》《開明文言讀本》等,在當時都很受歡迎?!皩嶋H上,呂叔湘先生在編選這方面有非常多的心得。今天我們重讀《筆記文選讀》,還是能看到很多值得好好學習的地方。”
來參加活動之前,楊焄又翻了翻家里的《筆記文選讀》,那是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的版本,上面寫著新一版第一次印刷十萬冊。“書一下就印十萬冊,這是我們今天難以想象的?!彼f,“但這版《筆記文選讀》的內(nèi)容還是有不少缺失,無法完整地呈現(xiàn)出呂叔湘先生編選此書時的初衷和良苦用心。”
他特別提到,如果把此前不同時代出版的《筆記文選讀》進行對照,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些很有意思的地方,比如1950年代乃至1990年代出版的各版《筆記文選讀》,比起1940年代的初版,篇目都有刪減。刪減最多的時候,比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就刪掉了八則內(nèi)容;又比如1950年代至1970年代印行的各版《筆記文選讀》都把每一則選文后附錄的“討論”部分刪掉了?!暗懻摗@部分,恰恰是呂叔湘先生花了很多心思,非常用心的部分?!?/p>
此次“藝文志丨上海文藝出版社”推出的新版《筆記文選讀》就補上了“討論”部分。黃德海是該書的特約編輯,在看校樣時就想寫一個出版說明:“我們比對了五六種不同的版本,每一版都有變化。我們要交代這次使用的底本是什么,并比較不同版本和底本之間的不同。我自己比對了前后到底刪了哪八篇,然后又恢復了哪五篇,等我比對完了,看到楊老師的文章詳細對比了各版本的刪減情況,后悔自己對了一遍,因為相當于你自己重做了一遍功夫,但結果都是一樣的。中間我們還有點小失誤,最后完全刪掉那三篇我本準備做附錄的,后來還是沒有放進去。等到重印的時候,這三篇或許會加上去?!?/p>
另外,在編輯過程中黃德海還發(fā)現(xiàn)文光書店版《筆記文選讀》有葉圣陶先生作序,此序提供了一個有意味的閱讀視角,但不知何故后來的幾版都沒有把這篇序收進去。在新版《筆記文選讀》中,葉圣陶的序被列為附錄之一。
“《筆記文選讀》是我們進入古代文字的一本啟蒙讀物,或者說是一個小小的門徑?!秉S德海表示,這本書很薄,但每一個注釋和討論都藏有呂叔湘先生豐富的學習心得,“他在學術研究領域是大家,但他愿意放棄一些時間和精力來為青年一代服務,甚至他把自己走過的彎路告訴大家。過去咱們古人講道德文章,那么像呂叔湘先生、朱光潛先生、朱自清先生,他們都是道德文章的典范,我們能從他們身上學到很多?!?/p>
今年7月,新版《筆記文選讀》由藝文志丨上海文藝出版社推出。
親近古人,理解古文
說起文言文,很多人的第一反應是回憶起學生時代語文考試中的閱讀理解。中學生中流傳著這樣一個順口溜:一怕文言文,二怕周樹人,三怕寫作文。
“大家都經(jīng)過中學時代的題海訓練,那些文言文選段現(xiàn)在想想都有點面目可憎,多是些經(jīng)史類的文章,以人物傳記為主,總要告訴你一些正兒八經(jīng)的大道理,然后做題時要求你從一段文字里歸納出一些宏大卻空泛的東西?!睏顭[強調(diào),《筆記文選讀》不同,它從選材上就不大一樣,“呂叔湘先生關注的是什么?是趣味?!?/p>
“尤其后來,他在語文出版社那版里恢復了早年花了很多功夫?qū)懙哪切懻摗?。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他‘討論’的話題不是給你上課,給你灌輸什么道理,完全是很平等地引導你從這個選段里拓展開來,去聯(lián)系一些和你之前相關的閱讀經(jīng)驗,或者和你當下生活體驗可以印證的東西。也就是說,盡管選的是一些文言文片段,但通過他的這些‘討論’和引申,你會感覺和這些古人,和這些文言文之間的距離慢慢就被縮短了,你會對這些作品越來越感興趣,這是呂叔湘先生非常了不起的地方?!睏顭[如是說。
在黃德??磥?,《筆記文選讀》為“選本”提供了一個非常好的典范:“凡是字典能查到的,他不注;凡是有疑問的,他反復推求;凡是一時解決不了的,他空缺。這是一個學者最好的本分。如果他自己沒徹底搞清楚,他就只給猜測,不下結論。而在某些他認為可以明確講清楚的地方,他又會寫得非常詳細?!?/p>
黃德海記得呂叔湘選蘇軾《記承天寺夜游》那篇,“討論”部分特別分析了蘇軾為何自稱“閑人”:“蘇軾當時貶官黃州,如果這個官有職守,是不能閑的;如果這個官要被地方官監(jiān)督,也不能閑。所以,給他當官又不給他職守,也沒人監(jiān)督的時候,他才是真的閑。呂叔湘先生這么一解釋,蘇軾‘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耳’的‘閑’就有了感慨,一下就豐富了,否則我們平時覺得我們也都很閑啊。不好意思,我們沒有‘閑’的資格,我們不當官又沒有被貶的經(jīng)歷。蘇軾的‘閑’里面包含著很多情感,但并沒有怨,整個分寸特別動人。因為呂叔湘先生的這番解讀,我們可以深入體會一個作品。很多時候我們看書,自以為看懂了,其實只看了個淺表的意思?!?/p>
《書太多了》(增訂版)。本書從呂叔湘一生著述中精選他有關讀書、作文、治學、處世的文章四十余篇,分“書太多了”“語文常談”“論學憶往”三輯。
我們?yōu)槭裁催€要讀古文?
在《筆記文選讀》之外,楊焄和黃德海也分別推薦了他們各自喜歡的古文選本與讀物。楊焄推薦了馬茂元的《唐詩選》、俞平伯的《唐宋詞選釋》、吳小如的《古文精讀舉隅》;黃德海推薦了錢鐘書的《宋詩選注》、施蟄存的《唐詩百話》、金克木的《書讀完了》以及中華書局版《閱讀和欣賞》。
“講到選本,實際上爭論也比較多。一方面選本當然給大家提供了很多方便。書太多了,一個人精力有限,沒有辦法讀那么多書。如果有人幫你把那些最好的東西挑出來,這當然是很好的捷徑,何樂而不為?”楊焄說,但這里又存在一個問題,“魯迅先生就寫過一篇文章,很反對這樣一種摘句式的批評,選本的性質(zhì)其實也類似。你往往會受到編選者的主觀影響,在讀他的選本的時候,無意中被他限制住,因此沒有辦法看到原本的全貌”
他認為,折中一點的辦法可能是找到一個比較好的選本,或者說信賴一個眼光比較好的、獨特的選家?!笆忻嫔细骷业倪x本非常多,你如何來選擇?你讀了以后是否可能被喚起更多的興趣從而進一步深入?這些都很重要?!?/p>
也有讀者現(xiàn)場提到,許多孩子并不喜歡古文,兩位嘉賓如何面對“我們?yōu)槭裁匆x古文”這個問題?楊焄回應說,很多東西的學習并無實際用處,但它是一個過程,可以培養(yǎng)某一方面的性情或能力。“我們?yōu)槭裁匆獙W文言文呢?我們都用現(xiàn)代漢語是吧?但是現(xiàn)代漢語本身就是從古代漢語里延續(xù)過來的,中間是一脈相承的。我們今天依然有很多詞匯和表達實際上是從古代來的?!?/p>
更重要的是,當我們讀古人的作品,有時能得到一份意想不到的安慰與感動,仿佛面對的是一個能講知心話的好友?!懊珴蓶|晚年反復背庾信的《枯樹賦》,很多人揣測其中的意思,其實我覺得就是一句‘此樹婆娑,生意盡矣!’有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一千年前甚至兩千年前的心靈,和你此刻的心靈是一模一樣的?!秉S德海說,“讀西方經(jīng)典,狀態(tài)好的時候沒有任何問題,可當需要安慰的時候,好像有點隔閡,要動腦子跟溝通,但如果稍微熟悉一點經(jīng)典,比如拿出《詩經(jīng)》,念幾遍,當場就和解了,就那么委婉體貼地解決了。這是一個中國人的心理,是留在血液里的東西,是文化基因深處的中國心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