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也別說》,[美]帕特里克·拉登·基夫著,熊依旆譯,格致出版社2021年7月出版,515頁,82.00元
一
看書名,以為是一本小說,看進去,才知道不是。原來講的是北愛爾蘭沖突(1969-1998)年間發(fā)生的一起綁架/謀殺案。瓊·麥康維爾,新教徒,天主教徒的妻子,十位孩子的母親,1972年一天夜里,被一群蒙面人從家里帶走,從此再也沒有回來??催@本書,就像在看肯·福萊特的《世紀三部曲》,悲傷、痛苦與緊張感撲面而來,還能聽到時代浪潮的巨大喧囂聲。
作者巧妙地通過分布在不同陣營的不同人物——愛爾蘭共和軍、平民與旁觀者——的生活變化,講述了北愛爾蘭沖突的起因、變化以及它給幾代人所帶來的沖擊。尤其有價值的是那些愛爾蘭共和軍成員自己的故事,他們的熱情、痛苦與悲傷,這是前人所沒有記錄的。
作為一個族群沖突的研究者,我一邊看這本書,一邊在腦海中用自己的知識與順序將這些故事編織在一起。
故事發(fā)生在英國北愛爾蘭。1919年,一小批愛爾蘭游擊隊/恐怖主義分子——愛爾蘭共和軍——在都柏林發(fā)動起義。在兩年游擊戰(zhàn)爭之后,英國決定妥協(xié)。根據(jù)條約,愛爾蘭南部二十六個郡組成愛爾蘭自由邦,獲得了事實上的獨立。北方六個郡,即北愛爾蘭,是英國移民后代的地盤,作為一個特別自治政區(qū)保留在英國版圖內。
北愛爾蘭有兩種人:天主教徒和新教徒,基本上是一比二。新教徒多半是英國移民后代,而本地愛爾蘭人則是天主教徒。新教徒多半是商人、專業(yè)人士、富農和熟練工人,天主教徒則多是小農和非熟練工人。這里的人口,從獨立以來,就很少有變化。原因首先是貧窮,無論是失業(yè)率還是個人收入,北愛爾蘭都是英國最貧困的地區(qū)。同這種貧窮相對應的是本地蕭瑟對立的社會氣氛。因為無論是新教徒還是天主教徒,都感覺自己是處境艱難的少數(shù)群體。在新教徒這邊,他們相當害怕被并入天主教徒占多數(shù)的愛爾蘭。而在天主教徒這邊,他們受到多數(shù)社群的排擠和歧視,通常無法獲得較好的工作崗位,也很難在新教徒把持的各級行政與司法機關就職晉升。社會福利的分發(fā)也不公平——倫敦德里的居民主要是天主教徒,但房屋分配卻傾向于新教徒。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天主教徒生活在貧民窟中。在某些情況下,一家人中不得不有人輪流上街,以便空出床鋪供其他人休息。
還有件更讓人沮喪的事情。社會調查顯示,天主教徒和新教徒其實都認為就業(yè)歧視是自然現(xiàn)象,他們都相信“人應該照顧好自己人”——在天主教徒控制的地盤也是不雇用新教徒的。與這種外部隔離與歧視相應的是,兩個族群都以宗教和政治認同緊密團結起來。據(jù)估計,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北愛爾蘭新教徒出席教堂儀式的比例要六倍于英國本土,而百分之五十的天主教徒與其教會有非常活躍的聯(lián)系。
總之,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之前,北愛爾蘭是一個高度分裂的社會,自己人和他人區(qū)分得清清楚楚。
瓊·麥康維爾是一位新教徒工人的女兒,因緣巧合同一位天主教徒相戀,這幾乎是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情節(jié),他們的結合沒有得到自己父母的贊同,瓊的舅舅甚至為了這事痛打了她一頓。很自然,他們各自所在的社群也把他們看作異類。她的丈夫因為自己的天主教徒身份(盡管他曾經(jīng)從軍),被工廠解雇。每次新教徒的游行示威,都從他們家門前開始。
二
瓊丈夫的遭遇,是北愛爾蘭島天主教徒的縮影。到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一部分北愛爾蘭天主教徒開始嘗試通過社會運動、非暴力政治的方式,在體制內尋求改革,實現(xiàn)社會公正。他們在1967年4月9日成立了北愛爾蘭民權協(xié)會,這實際上是北愛爾蘭版的民權運動。
日后北愛爾蘭臨時共和軍的好幾個重要成員在年輕時都是這個社會運動的參與者。比如書中的重要人物之一杜洛爾絲·普賴斯,長輩都是老共和軍,真的相信通過和平抗議可以改變這個社會。
問題在于,當時的新教徒缺乏足夠的智慧來接受這一橄欖枝。1967年的一項社會調查顯示,盡管絕大多數(shù)天主教徒不贊成使用武力來結束愛爾蘭島的分治(他們通常是北愛爾蘭反復暴力斗爭的輸家,他們有實際理由避免使用武力),希望通過游行或集會的方式來表達訴求(他們不在乎游行示威是否能得到批準),但是大多數(shù)新教徒(百分之五十二)贊成使用暴力來保持新教在北愛爾蘭的主導地位。
1969年1月1日,一群學生計劃從貝爾法斯特步行游行至七十英里外的德里市,目的是抗議北愛爾蘭對天主教徒的全面歧視。在出發(fā)之前,他們研究了馬丁·路德·金在美國舉行的游行示威,做好了被毆打的準備。沿途他們果然開始受到騷擾。
游行者無法期望得到警察的幫助?;始野査固鼐牐幢睈蹱柼m警隊)中新教徒占壓倒性比例,其中還包括一支輔警,通常由反天主教的“統(tǒng)一派”(新教徒的政治稱號)人員組成。一名老隊員是這么形容這支輔警的招募行動的:“我需要人手,越年輕越野蠻的越好?!?/p>
1月4日,當游行隊伍行進到一段鄉(xiāng)村小路上,路兩邊埋伏的新教徒陡然出現(xiàn),飛石如雨,然后沖下來用帶釘子的棍棒加以攻擊。大多數(shù)警察袖手旁觀,甚至實施暴行的人就有輔警。杜洛爾絲就是參加游行并受到攻擊的學生之一,作者在書中描寫道:“杜洛爾絲哭了,她被一種奇怪的復雜情緒所掌控,既感到如釋重負,又覺得沮喪和失望?!?/p>
這次暴力事件的后果被歷史證明是致命的。1969年4月23日,在貝爾法斯特發(fā)生了一系列針對公用設施的爆炸事件,人們認為這是愛爾蘭共和軍進行的報復。但實際上這是阿爾斯特志愿軍(極端新教徒準軍事組織)自己制造的,目的是栽贓陷害。接下來是不停的社會騷亂,兩派的年輕人在街上不停地發(fā)生暴力沖突,路障迅速在四處設立起來,人們劫持校車和面包車后將它們側翻,以封堵道路和建立防御工事,家家戶戶都用木板把門窗封堵起來。1969年的夏天,大約兩千個家庭(大部分是天主教徒)逃離了貝爾法斯特,他們或者是自愿,或者是被驅離的。即使留在貝爾法斯特的人,也有很多被兩派的武裝團伙所驅趕,去往城市的另一端,在自己的城市中淪為難民。政府對這些事件的調查結果是:“愛爾蘭共和軍、任何新教組織或任何其他人都沒有策劃暴動。它們是由復雜的政治、社會和經(jīng)濟局勢引起的社群騷亂。它們往往是從輕微的開端開始的,但社群緊張局勢一旦開始,就無法控制?!?/p>
麥康維爾一家就是這些城市難民之一,他們逃到了天主教徒為主的社區(qū),尋求庇護。
三
由于天主教徒們認為警察明顯偏袒新教一方,北愛爾蘭的警察已經(jīng)無法控制局勢。在1969年的夏天,幾千名英國軍隊被派往北愛爾蘭維持秩序。
作者描寫道,“起初士兵們受到了天主教徒的熱烈歡迎,仿佛他們是解放了巴黎的盟軍部隊一般。天主教對阿爾斯特皇家警隊和特殊分隊早已憤怒至極,認為它們是教派當局,而軍隊的立場相比治下顯得更為中立,因此士兵的到來似乎有望更好的保障他們的安危。在西貝爾法斯特,天主教的母親們冒著風險到部隊用沙袋壘成的哨崗給士兵們送茶水?!睆倪@種反應上來看,天主教徒們起初還是把這場爭斗看成地方族群矛盾,而非民族對立。
英國政府確實也對介入地方族群沖突不感興趣,一位英國國防部的官員如是說:“我們的國防人員認為,英國軍隊的任務是保衛(wèi)北德平原不受(蘇聯(lián))紅軍侵犯,而不是在貝爾法斯特的后街追逐?!毕鄳?,倫敦對北愛爾蘭事務的態(tài)度通常是“誰家的孩子誰家抱”,他們傾向于認為北愛爾蘭人相互仇恨的歷史悠久,倫敦對該地方事務的干涉——無論出于多么良好的意圖——在一個以非理性為主要特征的環(huán)境里,都是弊大于利的。
所以英國在騷亂開始后的打算是派出軍隊維持基本秩序,讓沖突雙方坐下來對話,然后就撤軍。英國內政大臣卡拉漢在內閣中表示,部隊沒有裝備或訓練,無法從事長期的警務工作。因此,越快將維和任務轉交給當?shù)鼐煸胶?。為了避免觸犯沖突雙方,英軍被要求使用“最小武力”。而在實踐中,“最小武力”往往轉化為“最低限度的行動”,“新教徒游行和準軍事葬禮獲準照常進行,英軍未能在德里城和西貝爾法斯特的所謂禁區(qū)建立存在,安全部隊只是偶爾在那里開展行動,因此愛爾蘭共和軍可以自由組織”。
在當時看,這么做不失穩(wěn)重,可是從事后來看,無疑是錯過了一個歷史機遇窗口。英國應該以改變現(xiàn)狀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而非簡單的中立者。如果一開始:一、在北愛爾蘭投入大量軍隊(既隔絕兩派沖突,又避免社區(qū)本身被極端人士控制);二、同時廢除現(xiàn)有北愛爾蘭自治政府,代之以一個權力分享體系,重建警察隊伍;三、向天主教徒保證他們的委屈將有救濟,向新教徒保證北愛爾蘭會始終是英國的一部分——三管齊下,說不定北愛爾蘭的事態(tài)就會平息。
但是英國投入的部隊太少(無法控制所有社區(qū),也就無法控制武裝沖突),也只是要求北愛爾蘭議會進行改革(天主教徒抵制這種改革,認為換湯不換藥),如此,在脅迫和治理兩方面的力道都太小了些,于是,這樣一個機會窗口就隨之消失。
1969年底,愛爾蘭共和軍中的激進分子決定改組共和軍,武裝解放北愛爾蘭。到了1970年初,一個獨立組織成立了,他們被稱為臨時共和軍(PIRA)。杜洛爾絲·普賴斯就是在這個時候成為臨時共和軍的骨干成員的。他們開始用槍支和炸彈攻擊效忠派、警察和軍隊。
軍隊展開報復性搜查,而這不可避免地疏遠了天主教民眾。一位北愛爾蘭議員回憶道:“汽車被攔住,車上的人被命令出去受辱,或者以最有辱人格的方式進行搜查。房屋遭到突襲和隨意洗劫。行人在街上無辜地行走時被攔住并詢問。隨著越來越多的部隊涌入,這些措施愈演愈烈。……每個人都受到了這種無理的壓制,沒有人能幸免。即使是作為一名議員,我也經(jīng)常受到軍隊的騷擾和懷疑。一夜之間,民眾原先對軍隊持中立態(tài)度,甚至同情的支持現(xiàn)在轉變?yōu)閺氐壮鸷?。當自封的將軍和教父們在這個政權面前接管政權時,……我目睹了選民和工人轉而加入臨時共和軍,反對我們?!?/p>
弗蘭克·基特森將軍在1970年到達北愛爾蘭,指揮陸軍的一個旅,掌管整個貝爾法斯特。他說道:“我剛到的時候,隊伍常用的策略是讓士兵站成一排,然后用催淚彈把目標地點搞得烏煙瘴氣,惹得人們不斷朝你扔磚頭,扔到不想再扔為止。……這個辦法不太明智,因為催淚彈給當?shù)鼐用裨斐闪撕艽髠?,令他們懷恨在心?!?/p>
天主教徒不會體諒軍隊為恢復秩序所做的工作,而是逐漸轉變態(tài)度,把軍隊看成一支與新教徒同流合污、入侵本地社區(qū)四處發(fā)射催淚彈,并進行蠻橫搜查的力量。軍民關系逐漸惡化,軍隊日漸被孤立。
有幾件事情迅速惡化了局勢。1971年8月,三千名英國士兵突襲了整個北愛爾蘭民族主義者聚居區(qū),逮捕了三百五十名嫌犯。軍方的此次逮捕過程依賴于皇家阿爾斯特警隊的情報,結果該警隊提供的情報只將矛頭指向天主教徒,?;逝梢桓呕砻猓瑫r錯誤百出。最終的結果是英軍逮捕了一群無辜的人,而他們意圖抓捕的大部分對象都成了漏網(wǎng)之魚。在逮捕之后,英軍又拷問了這些嫌犯。1972年1月30日,北愛爾蘭民權協(xié)會組織了一次游行,這是一次非暴力抗議,由和平倡導者主持。英國傘兵朝人群開火,最終導致十三人喪生。傘兵們隨后聲稱他們遭到了攻擊,并且只朝持有武器的抗議者開槍。調查結果顯示,這些都不是真的。
1972年2月6日,北愛爾蘭的示威者游行經(jīng)過英國軍隊。
這些事件被新聞媒體曝光后,天主教徒迅速激進化,有更多的人加入了共和軍。根據(jù)英國國防部在2006年給出的回顧報告,在1971年7月,一共有七百名共和軍成員,到該年底,共和軍成員就超過了兩千人。1969至1972年間,大約有一萬人卷入了共和軍的事業(yè)(為其作戰(zhàn)或提供支持)。在1972年,臨時共和軍的襲擊事件達到高潮,有一百零八名英軍士兵被殺,還有另外五百人受傷。共和軍在貝爾法斯特的街頭引爆了若干枚炸彈,平民也死亡慘重。英軍的應對是大量增兵,進駐所有社區(qū)。
此時,臨時共和軍的斗爭策略則是:“1,針對敵軍人員進行消耗戰(zhàn),其目的是造成盡可能多的傷亡,以引起國內民眾對其撤軍的要求;2,通過爆炸使敵人在我國的經(jīng)濟利益無利可圖,同時限制對我國的長期投資;3,使六郡在目前和過去幾年里,除了軍事殖民統(tǒng)治外,無法治理;4,通過全國性和國際性的宣傳活動來維持戰(zhàn)爭并為其目的爭取支持;5,通過懲罰罪犯、通敵者和告密者來保衛(wèi)解放戰(zhàn)爭?!?/p>
這第五條反應到現(xiàn)實中,就是肅奸。瓊·麥康維爾在1972年底不幸被臨時共和軍盯上了,他們認為這位母親在給英軍通風報信。而就在這一年初,她的天主教丈夫剛剛因病去世。失去身份保護的她,在沒有切實證據(jù)的情況下,被帶走并慘遭殺害。她的兒女們痛訴道:“她有十個孩子要養(yǎng)活……整天困在家里,抽煙、照顧孩子,還要手洗衣服。她到底能提供什么信息?!焙芏嗄旰螅藗儚难芯恐邪l(fā)現(xiàn),是臨時共和軍的領導人格里·亞當斯親自下的令,動手的人就有杜洛爾絲·普賴斯。
四
瓊·麥康維爾的下落要等到北愛爾蘭沖突結束才會被人所知,謀殺她的兇手們的命運則取決于共和軍與英國政府的交鋒。
1973年,臨時共和軍決定增加暴力力度,他們相信,“一次短促而猛烈的打擊——直插英國的心臟——要比在愛爾蘭北部的任何地方實施20次汽車炸彈行動來的更有效”。
杜洛爾絲·普賴斯等十人受命在1973年3月5日在倫敦發(fā)動了炸彈襲擊,而這僅僅是一系列爆炸的開始。1974年6月,共和軍炸毀了有九百年歷史的倫敦威斯敏斯特大廳。當年的11月,在伯明翰,兩枚炸彈摧毀了英國軍人經(jīng)常光顧的兩家酒吧,二十人死亡,一百八十三人受傷,這是共和軍在英國制造的傷亡最大的爆炸事件。英國政客是共和軍的重要攻擊目標,1979年3月,在英國下議院的停車場,撒切爾夫人的摯友,保守黨影子內閣大臣艾雷·尼夫被炸死。8月,蒙巴頓勛爵被炸死。1984年10月,撒切爾夫人自己也遭受炸彈襲擊,當時保守黨正在一家酒店舉行年度會議,五人死亡,三十人受傷。在整整三十年里,在倫敦頻繁發(fā)生的爆炸在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成為這個城市的特色之一。
該怎么應對這種程度的暴力?在北愛爾蘭進行大規(guī)模的監(jiān)視、拘禁,以作預防和報復?
在這里,不得不贊揚一下英國政治家的應對。這是本書所吝于給出的,但我覺得應該給予英國政府公正的贊揚。
英國人的反應是“忍著”。在北愛爾蘭騷亂剛爆發(fā)的時候,英國政府對本土受到襲擊就有所預料。他們一直擔心本土民眾在受到攻擊之后,會產生過分的報復情緒。從一開始,他們就排除了使用極端手段解決北愛爾蘭問題的選項。北愛爾蘭事務大臣羅伊·梅森(1976年至1979年任職)警告說:“(全面削減公民權利)引發(fā)的怨恨將使安全問題比現(xiàn)在嚴重得多,并將其進一步拖延到未來。”如果進行大規(guī)模拘禁,不可能不引發(fā)北愛爾蘭天主教徒的強烈反彈,從而為北愛爾蘭共和軍做了動員工作(這恐怕也是共和軍襲擊的主要目的)。這也會引發(fā)強烈的國際批評,愛爾蘭共和國就在旁側,而美國也有大量的愛爾蘭裔居民對愛爾蘭共和軍的事業(yè)心懷同情。這兩者對愛爾蘭事件保持沉默的條件,就是英國的手段不要太過分。
“忍著”是英國政界的共識,即使是素以強硬作風聞名的撒切爾夫人也秉持此方針。撒切爾夫人執(zhí)政時,英國政府確實考慮過提高鎮(zhèn)壓水平——無審判拘禁、格殺勿論和跨境追捕,但是政府內部審核的時候直接否定了這些提議,理由是政治上不可接受、適得其反和不現(xiàn)實。
忍下去的結果就是接連不斷發(fā)生的恐怖襲擊,政府遭受巨大政治壓力,歷次民調都顯示多數(shù)民眾支持強力打擊愛爾蘭叛亂分子。但忍著,也意味著恐怖爆炸事件本身只是被看作政治暴力的一種,而不被看作一個族群對另一個族群的敵對行動。
有個小故事,可以看出英國政治家的堅忍。當撒切爾夫人在1984年10月被刺幸免遇難之后,共和軍發(fā)表了一份聲明,意味深長地闡明了恐怖主義的戰(zhàn)略優(yōu)勢:“今天我們不走運,但是記住,我們只要一次好運就夠了,而你必須每天祈求上帝保佑?!比銮袪柗蛉恕吧钍苷饎?,私下里,她開始相信,臨時共和軍最終會成功”,她說:“我可能最終躲不過這一劫,但我不會讓他們輕易得逞?!?/p>
英國政府還有其他幾項明智舉動。首先,英國政府非常正確地意識到,北愛爾蘭沖突具有混合性質——兩個社群之間的宗派緊張關系造成的內亂,以及愛爾蘭共和軍強加給英國政府的叛亂活動。要解決后者就要先理清前者。所以,英國政府解決事態(tài)的優(yōu)先手腕一直是政治,而非軍事。英國政府先后出臺了幾個權力分享的方案來安撫天主教徒。
其次,英國政府也在不斷調整、完善自己的經(jīng)濟政策,通過降低失業(yè)率、改善住房分配來贏得本地的政治支持。觀察者如此說道:“撒切爾主義在北愛爾蘭并不存在……它是凱恩斯主義仍然猖獗的地區(qū)之一。”一位負責北愛地區(qū)工業(yè)事務的英國官員日后回憶,他的部門幾無預算限制,反而是他本人辛辛苦苦要求花錢須來得合理。值得注意的是,在花錢的時候,英國政府也很小心地避免錢只投到新教徒一方,而是注意普惠。1989年,英國還制定了《公平就業(yè)法》,以增進天主教徒的就業(yè)。
再次,英國政府也一直致力于重建本地警力和正常司法程序來應對叛亂。卡拉漢首相(1976-1979)任命倫敦金融城警察局局長亞瑟·楊爵士改革阿爾斯特皇家警隊,讓它成為一支維持社會秩序的中立力量,而非新教徒準軍事組織的合伙人。
最后,盡管英國政府一直在打擊共和軍,但是也一直沒有放棄誘導共和軍內部出現(xiàn)溫和派、放棄軍事斗爭主張的希望。所以英國政府是在七十至九十年代安排了幾次停火磋商,甚至允許共和軍的政治手套——新芬黨——在一定條件下照?;顒?。
一位記者總結了政府的意圖:“除非你真的必須殺人,否則不要殺人。特別是,不要殺害武裝組織的領導人。如果你想讓領導者能夠控制他們下面的整個運動,那么你必須讓他們存在足夠長的時間,以確保他們擁有可信度和影響力。不要打碎你最終希望與之談判的敵人。”
這樣,盡管北愛爾蘭和英國本土暴力事件不斷,但是在政府的應對下,北愛爾蘭的局勢始終沒有升級。現(xiàn)在就看誰先忍不住。是北愛爾蘭持續(xù)低烈度沖突,英國本土在遭受重大襲擊之后,政治壓力劇增,終于在北愛爾蘭力行全面鎮(zhèn)壓,以收一時之效(但永久失去天主教徒的人心,為共和軍做動員,并留下后患)呢,還是共和軍在英國政府的壓力下喪失信心,尋求政治解決?
五
結果是,到了七十年代晚期,愛爾蘭臨時共和軍發(fā)現(xiàn)英國似乎會把低烈度鎮(zhèn)壓無限期維持下去,而自己卻越來越難以招募到新人。臨時共和軍的領導人格里·亞當斯開始思考是否還有其他出路。在1981年,共和軍的一名囚徒博比·桑茲在獄中絕食抗議,當時英國下議院正好需要補選,格里·亞當斯想出了一個主意,讓博比·桑茲以囚犯的身份參加此次競選。英國政府大吃一驚,內部有很多反對意見,但最終還是允許此事成行。在共和軍這邊,這也是件離經(jīng)叛道的事,因為他們過去一直是不主張參與英國的政治進程的。格里·亞當斯預計,許多北愛爾蘭人或許不贊成、不支持共和軍的暴力行動,但會樂意投票讓一名共和軍的囚犯當選公職(畢竟歷史積怨和現(xiàn)實不公都還是仍然存在的)。他的猜測是對的,1981年4月10日,桑茲當選議會議員。這事看起來是對英國政府的嘲諷,但在事后來看,這卻是共和軍/新芬黨參與英國議會政治的開始。
1981年,一名資深共和軍人在一次大會上說道:“這里誰真的相信我們能通過投票箱贏得這場戰(zhàn)爭?但是,如果我們一手拿著選票,另一手拿著武器,在愛爾蘭掌權,這里會有人反對嗎?”這也是亞當斯說服其他共和軍的說辭,即參與選舉只是斗爭的一種方式,不是邊打邊談,共和軍的目的還是要把英國人趕出愛爾蘭,參與競選只是要用選票來打敗英國政府的宣傳——“共和軍得不到民眾的支持”。但這個說法是否全然真實,是很難說的。也許在剛開始確實是這樣,但是隨著新芬黨持續(xù)參與北愛爾蘭的地方政治之中,共和軍就不可避免地被政治所軟化。亞當斯本人在1983年也當選下議院議員。
1988年,社會民主工黨的領袖約翰·休姆和格里·亞當斯私下會面(這個會面對兩者都同等危險,兩人都有可能被自己的同志撕碎),商討一個政治解決方案。這之后,英國政府也再度同共和軍接觸(之前有過幾次臨時?;穑?994年8月31日,愛爾蘭共和軍發(fā)表聲明,宣布?;穑⑻接懲ㄟ^對話實現(xiàn)和平的可能性。亞當斯對他的部下聲稱,他沒有放棄武力,停戰(zhàn)只是一個戰(zhàn)術行動,是為了影響國際輿論、揭露效忠派的頑固,以及離間新教徒與英國政府的關系等等。他的很多老部下都覺得這是一個借口,但木已成舟。1998年4月,各路談判代表匯集到貝爾斯法特郊外的一座城堡,最終簽訂了《北愛爾蘭和平協(xié)議》——北愛爾蘭將繼續(xù)作為聯(lián)合王國的一部分,但有自己的議會、權力分享機制和愛爾蘭共和國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
于是,在一方耐心耗盡的情況下,和平真的來臨了。
但是,和平的來臨并不意味著內心的寧靜。據(jù)網(wǎng)上沖突檔案館的數(shù)據(jù),在這三十年的沖突中,總共的死亡數(shù)是三千四百八十九人,其中半數(shù)以上是平民。本書提出,在戰(zhàn)爭中不僅僅有肉體創(chuàng)傷、精神創(chuàng)傷,還有“道德創(chuàng)傷”——士兵們如何理解它們在戰(zhàn)爭時期做出的違背社會的行為。對杜洛爾絲這種共和軍戰(zhàn)斗員來說,和平協(xié)議不僅違背了她的政治信念,而且將她的人生經(jīng)歷化為虛無。她實施過炸彈襲擊、搶過銀行,讓別人死去,自己也差點因為在監(jiān)獄里絕食抗議死去(終身患上厭食癥),這一切都是為了什么?格里·亞當斯曾經(jīng)的副手布倫丹·休斯也覺得,如果這一切殺戮至少成功地將英國人逐出愛爾蘭,他或許會認為自己的行為合乎情理。但現(xiàn)在他卻被剝奪了獲得寬恕的任何理由?!暗筋^來”,他說,“沒有一個人的死是值得的”。
這里還有一個人的面目值得斟酌——格里·亞當斯。他是臨時共和軍的組織者,是一系列恐怖主義事件的策劃者,正是他,拒絕了1972年英國方面提出的?;饏f(xié)議(這個協(xié)議的內容同1998年的和平協(xié)議并無太大差別),也是他最終說服了臨時共和軍放下武器,帶來了和平。當杜洛爾絲和休斯這樣的人苦苦和自己心魔做斗爭的時候(他們都有自殺的傾向),他們發(fā)現(xiàn)亞當斯正游走于一個又一個上鏡的機會,否認同過去事件的聯(lián)系。2010年,一位采訪者問他是否負有血債,亞當斯回答:“沒有,我絕對問心無愧,毋庸置疑?!彼麄儜嵟灰眩骸八腥硕贾?,英國人知道,街上的百姓知道,就連街上的狗都知道!而他卻在那里矢口否認!”但需要把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公開表露嗎?要他為事件負責嗎?如果這么做,和平怎么辦?
2014年,格里·亞當斯因為瓊·麥康維爾案件被北愛爾蘭警察逮捕審問,四天之后,他未被起訴,得到釋放。
在母親去世后,瓊·麥康維爾一家十個孩子遭受了種種可怕的磨難,分崩離析。在幾十年里,他們苦苦追尋母親的下落。大女兒想要在母親的墓碑上寫上:“瓊·麥康維爾,被共和軍綁架并殺害?!逼渌麕孜恍值芙忝貌⒉煌猓骸拔覀兌甲≡诠埠蛙姷貐^(qū),我們不想他們來找麻煩。那些干這些事的人,他們會一輩子良心不安,現(xiàn)在是時候原諒了?!币晃恍值芑卮穑骸拔也恢滥銈冊趺礃?,但我絕不會原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