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8月,香港的文學雜志《人人文學》第三期刊出了一部獨幕劇《尋妻記》,署名歐陽竟,有學者將該劇所有權歸于宋淇(如王宇平《世態(tài)喜劇與宋淇的影劇實踐》,《現代中文學刊》2012年第二期)。實際上,該劇并非首次刊出,早在1941年11月就已發(fā)表于北平的《燕京文學》上,不過署名卻是竺磊。我們經過對比發(fā)現兩版基本無甚改動,可以斷定出自同一作者。竺磊和歐陽竟是否為同一人?歐陽竟確為宋淇早年常用的一個筆名,那么竺磊是否也是他的筆名呢?此前,筆者曾做出了錯誤的推斷(見《〈林以亮佚文集〉補遺》,《中華讀書報》2018年1月17日),最近在看到一些新材料后,才發(fā)現原來竺磊另有其人。
1952年8月,香港《人人文學》第三期刊出的獨幕劇《尋妻記》,署名歐陽竟
1941年11月,北平《燕京文學》刊出的獨幕劇《尋妻記》,署名竺磊
曾擔任外交部副部長、新華社香港分社社長的周南(曾用名高慶璉、高慶琮,1927-)在其口述自傳《身在疾風驟雨中》(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2007年)中談到,他有一個大哥,名為高慶琛,自幼酷愛文學和戲劇,綽號“海怪”,曾使用過筆名“竺磊”。經查,高慶琛早年經歷傳奇,曾加入抗日鋤奸團,據傳參與了轟動天津的“火燒中原公司事件”。不久,高慶琛脫離了“抗團”,加入了偽政府的“新民會”,后被目為漢奸。1938年,高慶琛考入燕京大學新聞系,在校園里與吳興華、宋淇、孫以亮、黃宗江、石奔等人過從甚密,共同組建燕京文學社,創(chuàng)辦《燕京文學》半月刊,積極參與文學活動。他曾多次出現在吳興華給宋淇的信中,不過綽號是“老怪”:
我見到老怪和石奔,老怪告訴我你給他信上問及我們近況,我也知道你的意思,勸你不必擔心。(1942年2月26日)
老怪更是豈有此理,在天津編了個《婦女新都會》,來信找我要稿,他chronicle事已辭,竟出此下策,真使人無話說。(1942年10月18日)
《周南口述:身在疾風驟雨中》,宗道一等編著,周南修訂,三聯書店(香港)2007年7月出版
由此看來,高慶琛與燕京文學社同人的關系非同尋常,按周南的說法,竺磊是否是他的筆名呢?我們在吳興華致宋淇的兩封英文信件里找到了答案:
但我想這期雜志會讓你振奮起來。因為郭用她一貫的風格寫了一個小說,題目《安娜之死》給我一種不快的感覺,就像麗尼或徐的一些片段。我討厭這種假洋人名,尤其是俄國的。老怪從兩人或更多人的對話中擠出一些靈感,他和他的朋友嘗試寫一個劇本。據說很滑稽。(1941年11月16日,筆者譯)
我想你已經看到最新的一期《燕京文學》了,你覺得怎么樣?那個短劇是這期的重頭戲,署名老怪作,但實際上是合作的(我相信克蔭和以亮也參與了)。他們其實表演過了。(1941年11月30日,筆者譯)
吳興華信中所提到的這期刊物就是《燕京文學》第三卷第二期,1941年11月10日出刊,也是??暗淖詈笠黄?。本期雜志目錄如下:現在的新詩(欽江)、詩兩首(孫羽)、念信(姒二)、詩(吳興華)、談抒情小品(石奔)、漫談看戲(司空冉)、愛人(姚伊)、安娜之死(郭蕊)、尋妻記(竺磊)。其中劇作只有一部,就是《尋妻記》,署名竺磊。所以,事實已經很清楚了,竺磊就是吳興華所說的老怪,即高慶琛。從中我們還可得知,克蔭和以亮也參與了劇本的創(chuàng)作??耸a即姚克蔭,曾任燕京大學地下黨支部書記。以亮即孫道臨(筆名孫以亮,1921-2007),兩人皆是燕京話劇團的活躍分子。當時《燕京文學》的創(chuàng)刊經費,大多是來源于燕京話劇團的公演籌款?!堆嗑┬侣劇?940年11月9日曾刊載消息:“近有同學數人發(fā)起組織燕京文學社,并擬出版《燕京文學》半月刊一種,定自本月十六日起刊行。為籌募該刊基金起見,該社定于月之十八日(星期一)晚七時半,假貝公樓禮堂公演話劇。節(jié)目有英文劇《Good Night, Caroline!》,中文劇《古墅之暮》及《悲愴交響樂》三個。票價定為一元及五角云?!?1月16日《燕京新聞》又刊出一則消息:“前本報載燕京文學社消息,一般同學多有不明真相者,頃據本報采訪結果知悉該社為同學宋奇,吳興華,王繼樸等十人組成。已聘妥陸志韋、郭紹虞為顧問?!标P于燕京文學社的成員,除報載的三人外,我們還能夠確定高慶琛、黃宗江、石奔、葛力、孫以亮、姚克蔭等幾人,后來張芝聯、郭蕊夫婦也加入其中。
高慶琛在燕京大學時期熱愛文藝,積極參與燕京文學社組織的各項活動。他曾在《燕京新聞》《燕京文學》等校園刊物上發(fā)表了不少翻譯和評論,多署名竺磊。在散文方面,他寫有一篇《燕京的“靜”的所在》,構思巧妙,不寫燕園美之所在,專寫燕園的公墓,是為“靜的所在”?!端就叫iL的日常生活》對司徒雷登在燕京大學的生活做了相當豐富的描繪,頗具史料價值。其中談到司徒雷登很喜歡讀中國文學,“他曾讀過紅樓夢,水滸傳,好逑傳等書;近人如冰心,蕭乾等人的作品也曾瀏覽過,不過他說他不感多大興趣?!眻蠹堖€刊出了司徒雷登照片一張,附有簽名“竺磊君惠存,司徒雷登贈”。
《司徒校長的日常生活》(附照片)
高慶琛的劇評也值得一提。燕京話劇團公演《日出》《雷雨》,他都做過跟蹤報道。尤其是《談曹禺的戲劇》(《燕京文學》,第一卷第三期))一文,很能體現出他的觀察之敏銳,該文指出了曹禺戲劇思想的演變軌跡:“在《雷雨》里,他寫出上帝(假若有這么一位上帝的話)的殘酷;指示出人類不能拯救他們自己。在《日出》里,他寫出社會的殘酷;指示出在某種社會環(huán)境中,只有聽其自然(這也許是不自覺的)的任其捉弄。到了《原野》,作者更進一步提出人類自己的殘酷來。結果是:造成所有的悲劇的,還是人類自己?!笨梢钥闯鰜恚邞c琛對曹禺的話劇是相當肯定的,但是,宋淇則不然,他曾公開宣稱,“我一向抱定宗旨不讀茅盾、巴金和曹禺,因為忍受不了他們作品中的淺薄觀察,感傷主義和陳腔濫調”(《論讀詩之難》)。這或許也從側面證實竺磊不可能是宋淇。
1941年12月“珍珠港事件”爆發(fā)后,燕京大學被日軍強迫關閉,燕京文學社同人也只能四散流離,謀求出路。吳興華因家庭羈絆滯留北平,困居書齋。宋淇、孫以亮、黃宗江、石奔等人去了上海,參與了地下黨領導的進步話劇運動。高慶琛則回到天津,加入了天主教創(chuàng)辦的報紙《益世報》,成為一名記者,非?;钴S,發(fā)表了不少新聞報道。建國后,高慶琛被劃為右派,受到嚴厲批判,“文革”開始就去世了。
既然宋淇并非《尋妻記》的作者,那他為何要假己之名重刊他人的作品呢?他也曾以林以亮之名重刊吳興華的十四行組詩《詩的教育》,是為一己私利竊取好友的創(chuàng)作成果嗎?我想事實并非如此。宋淇與吳興華、張芝聯、夏濟安、夏志清等一批年輕人在抗戰(zhàn)時期初登文壇,他們大都知識廣博,自命不凡,在學養(yǎng)、眼界上堪與西南聯大一代青年學子相較。受戰(zhàn)事影響,宋淇等人困于淪陷區(qū)復雜的文化環(huán)境,缺少機會散播他們的文學理念,因而未能充分施展自己的才華和抱負,直到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才在港臺文壇嶄露頭角。當時宋淇在港發(fā)表的作品大致有兩類,一類屬于舊作重刊,是對過去已刊作品的修訂,包括重刊友人的作品。另一類屬于新作亮相,其中影響最大的是一系列新詩評論,涉及新詩形式、創(chuàng)作理念、文學翻譯等不同議題,在港臺文壇產生了一定的影響,林以亮也成為宋淇最為讀者所熟識的筆名。如果對宋淇的文學趣味、知識譜系和理論資源進行探究,我們也不難發(fā)現其中有吳興華、夏氏昆仲的影跡,這其實很能夠說明作為詩評家的林以亮,在香港文化語境中所凸顯的已不僅是獨立的知識精英形象,而是一個隱沒的文學群體。只不過,這一群體還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
如若將來要整理、匯編宋淇文獻資料,像《尋妻記》《詩的教育》這類作品顯然是不能收入的。另外,有學者注意到, 2017年出版的《吳興華全集》也誤收進了宋淇的詩。筆者在這里還要提供另一個線索,《吳興華詩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和《沙的建筑者:文集》(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收錄的一篇《喬易士研究》也是宋淇的作品,該文初刊于1940年10月《西洋文學》第二期,當期的書評欄目共刊出三篇文章:宋悌芬評《英國詩文研究集》、興華評《斐尼根的醒來》、興華評《喬易士研究》,需要指出的是,《喬易士研究》一文雖署名“興華”,但作者并非吳興華。此文刊出后,《西洋文學》第四期刊出的一則更正廣告歷來被忽視了,不妨抄錄如下:“《喬易士研究評》(按,原文如此)為歐陽竟先生所作,誤排為興華先生所作,謹向歐陽先生致歉?!边@里的歐陽竟就是宋淇,因此,《喬易士研究》一文應歸屬于宋淇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