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韓國漁民在朝鮮半島新安外方海域發(fā)現一艘14世紀的沉船,考古工作者從這艘長34米(復原后)、寬11米的巨大中國式尖底船里,發(fā)掘出了20000多件陶瓷器,2000多件金屬制品, 1000多根紫檀木,以及800萬枚重達28噸的銅錢。這就是舉世聞名的“新安沉船”。
根據船上所載物品所示年代,學者們考證出“新安沉船”的出港時間是元朝至治三年(1323),在從慶元(寧波)出發(fā),前往日本九州島博多的途中遭遇風浪,漂流至朝鮮半島南部海域沉沒。沉船上還發(fā)現364件木簡,其中111個木簡寫有“綱司”,41個木簡上寫有“東福寺”,此外還有“道阿彌”“隨忍”“衛(wèi)門次郎”等日本或中國僧俗的名字,其余則寫著 “釣寂庵”“筥崎宮”等博多寺社的名稱。這里的釣寂庵是博多承天寺的塔頭,承天寺則是京都東福寺的下屬寺院,由鐮倉時代中期的“博多綱首”(居住在博多的南宋貿易商人)謝國明創(chuàng)建。
新安沉船上打撈出的銅錢
寫有“東福寺”木簡的貨物,同時有“公用”字樣。與之相對的是寫著“綱司私”三個字的木簡。一般認為,“新安沉船”并不是任何一個寺院、神社、政治勢力或商人單獨承包的船,而是一艘多方聯合經營的貿易船(商船),這位不知名的“綱司”是貿易船的船主及貿易商,而東福寺則是最重要的貨主。 或許是因為筥崎宮與承天寺、東福寺長久以來的合作關系,筥崎宮也一道成為了貨主之一。實際操持“新安沉船”的商人們究竟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目前尚存爭議,但這艘船出航的背景與日本密切相關,卻是毋庸置疑的。
東福寺是京都的一所禪宗寺院,如今因秋季的楓葉聞名于世。寺院的后臺是13世紀中期權傾朝野的攝關家大佬九條道家(1193-1252)——就是那位外孫是天皇,三個兒子曾擔任攝政、關白,另幾個兒子分別是幕府將軍、天臺座主、仁和寺御室、興福寺別當、園城寺長吏(后幾個職務是當時最大宗教勢力的長官),女婿也當過攝關的厲害角色。東福寺的第一任住持是鐮倉時代的入宋留學僧圓爾。圓爾早年留學浙江余杭徑山寺,回國后曾與“博多綱首”謝國明合作,向遭受了祝融之災的徑山寺運輸木材。建長七年(1257)6月東福寺落成開堂。東福寺在九州有好幾所下屬寺院,除了圓爾本人曾擔任住持的博多承天寺之外,還有同在博多的崇福寺,肥前的萬壽寺和高城寺,豐后的萬壽寺等,東福寺一派在鐮倉時代后期的九州有著不小的勢力。
博多承天寺
在“寬元政變”“寶治合戰(zhàn)”中九條道家倒臺后,圓爾開始尋找新的靠山,于是主動向鐮倉幕府靠攏。此后圓爾門下的弟子藏山順空、無為昭元、南山士云(1254-1335)等多人都長時間在鐮倉活動,得到了北條氏的信任。延慶四年(1311)時,通過時任東福寺住持的南山士云(之前擔任鐮倉東勝寺住持)的多方奔走以及鐮倉幕府的推薦,朝廷正式授予圓爾“圣一國師”的稱號。正當東福寺在鐮倉幕府和九條家的共同支持下蓬勃發(fā)展之際,元應元年(1319)2月一場大火將東福寺燒成了灰燼。當時的東福寺住持雙峰宗源(也是圓爾的弟子)當即趕到鐮倉,與已經從東福寺卸任,現在擔任鐮倉圓覺寺住持的南山士云會面。很快,備受幕府執(zhí)政者北條貞時、北條高時信任的南山士云成功說動了幕府的高層,讓幕府為東福寺的重建捐獻了一個新的莊園。但是這樣還遠遠不夠,對中國的情況也頗為了解的南山士云決定,要往江南派出一艘商船,通過這艘船掙回來的利潤,來幫助東福寺重建。
雖說日本和中國的盛極一時的海上貿易因兩次蒙古襲來而中斷。居住在博多的南宋商人“博多綱首”們也遭受了重大的打擊,之后逐漸退出了貿易的舞臺,曾經繁榮的“博多綱首貿易”從此消失。但兩國間經貿往來并不會因為政治狀況的瞬時惡化而終止。1292年,也就是“弘安之役”之后11年,就已有日本商船抵達了慶元——也就是燕公楠托商船帶去元朝信函的那一次。元朝設置了浙東道都元帥府、定海千戶所,防備日本來攻,對“倭船”的來航加強了戒備,但另一方面也允許日本商船來港貿易。雖不像南宋時期那般便利,但1304年以后開始有“歲至倭船”到來,中日之間又重現了商船蜂擁而至的繁榮景象——因此也可以說,“蒙古襲來”對中日交流的影響,并沒有大家想象得那么大。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通過派遣一艘入元貿易船到中國,以其中一部分收入來承擔寺社修造工程資金的方法,才得以成為可能。
這艘最終前往中國的貿易船,就是“新安沉船”。川添昭二因此將新安沉船命名為“東福寺造營料唐船”。 當然,這艘船是在滿載著一船的物資,從中國回日本的途中才沉沒的。東福寺燒毀后的第三年(1321),南山士云辭去了在鐮倉的職務,回到了東福寺,而后親赴博多擔任承天寺住持,到第一線去準備派遣貿易船的相關事務,之后在博多一待就是11年, 使得這艘商船成功開赴元朝。雖然說貿易船的派出是為了東福寺的重建,但是卻需要得到幕府的幫助,由鐮倉幕府認定為“寺社造營料唐船”。即便幕府的認定,對于船只在元朝的商業(yè)活動來說沒有絲毫的用處(元朝根本不在乎鐮倉幕府頒發(fā)的任何“牌照”),但卻可以保障這艘船在日本境內航行時候的安全。此外,南山士云還差遣一名弟子到元朝,尋找另一位圓爾的弟子——當時在元大都大覺寺擔任住持的東洲至道,勸告他回國幫助東福寺重建。但東洲至道沒有答應他的請求,最終在大都終老。當然,沒有選擇搭乘“新安沉船”回國或許也是東洲至道的幸運。
學術界將“新安沉船”這類前往中國的貿易船稱作“寺社造營料唐船”,這與兩次蒙古襲來后的“寺社營造熱潮”有關。如此大規(guī)模的造寺建社熱潮,自然需要龐大的資金。而當時的朝廷、幕府以及大寺社自己都很難拿出這樣一筆巨大的經費。那么,通過貿易的方式獲取資金,就成為了一種有效的手段。于是,朝廷和幕府在鐮倉時代的最后階段派出了許許多多的“寺社造營料唐船”。那么,究竟什么是“寺社造營料唐船”呢?
京都東福寺
正中二年(1325)7月,筑前的守護代向筑前當地的御家人傳達上級的命令,要求他們做好“建長寺造營料唐船警固”的工作?!澳衬乘略鞝I料唐船”明確出現在了這則文書里。第二年(1326)9月,薩摩守護代向薩摩的御家人命令,要求他們派出兵士,將“勝長壽院并建長寺船”所需的貨物運輸到京都去。由這兩件事我們可以看出,當“寺社造營料唐船”出航的時候,鐮倉幕府會命令自己麾下的御家人為船只的航行服務,或者提供安全保障,或者協(xié)助運輸貨物。這就與“蒙古襲來”以前中日貿易的常見形式不同。
在“博多綱首”們活躍的年代,“博多綱首”作為大寺院、大神社、公家貴族及武家勢力的貿易代理人,貴族和武士們也從對宋朝的貿易中獲利頗豐。但后者鮮有直接為他們的航?;顒臃盏那闆r。現在,鐮倉幕府主動為商船們提供這類的服務,或許是因為14世紀以來“惡黨”與“海賊”們的活躍愈演愈烈,威脅到了日本國內航行的安全。但縱然“寺社造營料唐船”有幕府的保駕護航,它仍然是一艘商船,而不是幕府或朝廷的官營船。只不過幕府會與實際經營這艘船的商人們達成一個協(xié)議:既然為你保駕護航,那么你也需要上繳貿易利潤的一部分,充作寺院、神社營建的資金。這種行為也就是日本修筑寺院時常見的“勸進”——即捐資結緣的手法。另外,比起轉賣獲得利潤,更為直接的是從中國進口大量的銅錢?!靶掳渤链背龊5哪甏檬倾~錢(基本上是宋錢——當時日本不具備自主鑄造銅錢的能力)作為貨幣在日本社會迅速普及,商品經濟快速發(fā)展的時代。這也就是為什么“新安沉船”上會有28噸銅錢的原因。
于是這樣一來,與東福寺營建有關的就成了“東福寺造營料唐船”,與鐮倉大佛塑造有關的就成了“關東大佛造營料唐船”,為住吉大社建造提供資金的就成了“住吉大社造營料唐船”。村井章介將元代的中日貿易稱作“寺社造營料唐船的時代”。換言之,這一時期中日貿易的形式已經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因為“蒙古襲來”后影響中日間往來的不穩(wěn)定因素的出現,原先宋朝商人長期居住在日本自由活動的“住番貿易”,轉化為商人們需要向當權者尋求庇護的新型貿易形式?!八律缭鞝I料唐船”仍然是一種繁榮的貿易形式,給元代的中日交流提供了很多寶貴的機會。與南宋時一樣,有志于去日本留學的僧人還是可以搭乘這樣的商船,渡海到中國的江南地區(qū)去求學。元代中日之間的人員往來,于是又再現了南宋時的景象,甚至超過了南宋時期的興盛程度,給日本帶來了一個空前的“入元僧的時代”。
參考文獻
村井章介:《寺社造営料唐船を見直す:貿易?文化交流?沈船》,《日本中世の異文化接觸》,東京:東京大學出版會,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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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添昭二:《鎌倉末期の対外関係と博多:新安沈船木簡?東福寺?承天寺》,大隅和雄編:《鎌倉時代文化伝播の研究》,東京:吉川弘文館,199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