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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在日本留學,回國后遞給我?guī)妆救瘴牡囊魳奉悎D書。他那鄭重的眼神我懂:這些書才是他真正愿意翻譯的,而不是我先前替出版社向他邀約的那些。
坦白說,朋友給我看的都是好書,可國內(nèi)很難出版。先說《澤野工房物語》(DU BOOKS,2018年9月版),我估計中國大概沒幾個人知道日本有一個爵士樂廠牌叫“澤野工房”,如果問的是“三盲鼠”,應該會有不少老樂迷舉手。至于“澤野工房”,至于這家位于大阪的鞋鋪兼唱片店,它在國內(nèi)的知情者也許少于三位數(shù),而知道ECM的應該超過六位數(shù)。這也解釋了拉斯·繆勒[1]為ECM[2]編的畫冊為何能漢化,盡管《風·落·之·光 ECM唱片的視覺語言》(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6月版)一書的性價比很低。
位于大阪的澤野工房擁有鞋鋪和唱片店的雙重身份(圖片來自澤野工房官網(wǎng))
再看第二本,Chee Shimizu[3]編著的《obscure sound 桃源郷的音盤640選》(Rittor Music,2013年6月版),作者是日本DJ,在東京開了一家唱片店叫Organic Music。他于書中推薦了各國各流派的冷門杰作640張,這些唱片生僻到我舉手投降,在國內(nèi)的流媒體平臺基本也聽不到。關于這類書,日本的出版界有一個專屬的分類標簽叫ディスクガイド(Disc Guide),如同浩瀚碟海的一位導游,在日本還挺常見,但在國內(nèi)的圖書市場難覓蹤跡。我念書時國內(nèi)出過幾本,為匱乏年代的樂迷提供了扶貧教育,較為經(jīng)典的作品如《激情歌詩:唱片典藏300張:搖滾樂篇》(文匯出版社,2000年4月版)、《爵士名盤300》(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4月版)。這兩本書都沒能再版,不過我能理解國內(nèi)出版社對此的輕忽,這種書的策劃做得太主流就成了一個加強版的豆瓣豆列,做得太偏門——如果我是編輯,在選題會上報了Chee Shimizu的書,估計領導會問:“你覺得誰會買這本書?”我應該會答道:“骨灰級的唱片收藏家,還有富有探險精神的樂迷?!比缓筮@個選題就被斃了。
Disc Guide這類書籍在日本的音樂類圖書里占了不小的比重,頗受樂迷歡迎(圖片來自網(wǎng)絡)
好了,在進入正題之前總結一下國內(nèi)對出版現(xiàn)代音樂類圖書的態(tài)度,歸納起來就看兩個字——流量。我們能在市場上見到不少搖滾巨星的傳記,爵士大師的為什么少,因為缺流量。“山羊皮”主唱布雷特·安德森(Brett Anderson)的兩本自傳《漆黑清晨》(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20年1月版)、《拉下百葉窗的午后》(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21年9月版)相繼得到譯介;但是他的同儕盧克·海恩斯(Luke Haines)很早之前就寫了兩本富于洞見的書,Bad Vibes:Britpop and My Part in Its Downfall、Post Everything:Outsider Rock and Roll這兩本炭燒吐槽味的回憶錄如同Luke Haines的樂隊The Auteurs,可說是1990年代英倫搖滾留給后世的珍寶,可國內(nèi)搬不動,因為缺流量。國內(nèi)的出版社在現(xiàn)代音樂這個視角里策劃選題時還有一個問題,不喜歡特寫,偏愛遠景,恨不得都是航拍,最好是《清明上河圖》。所以市場涌現(xiàn)了不少通史簡史,主要還是在炒搖滾樂的冷飯。
在這種越來越宏大的背景之下,《林憶蓮:野花》的誕生就像是逆流拍攝的一個特寫鏡頭。這是一本禮贊之書,作者蔡哲軒用了一整本的篇幅去探索、解析林憶蓮發(fā)表于1991年的專輯《野花》。
盧克·海恩斯的兩本書和The Auteurs都是1990年代英倫搖滾留給后世的珍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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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識蔡哲軒快要二十年了,這段歲月里,他向著“林憶蓮研究第一人”的高度不斷攀登;在我等朋友眼中,跟他聊林憶蓮起初就像乒乓球民間高手挑戰(zhàn)上海市的全運會隊員,近幾年我已經(jīng)不高興跟他聊林憶蓮了,因為這件事情變得跟馬龍對決一樣缺乏懸念。而且蔡哲軒還是一個出了名的毒舌。他的名言包括:“如果誰還把music publishing(版權管理)翻譯成‘音樂出版’,那么此人的文章應該無視,出的書應該丟垃圾桶?!被旧希谔接懸魳返臅r候是一個較真、好斗的猛士。
可我總也忘不了他的另一名言——當時我們在聊電影《尋找小糖人》為何成功,他說:“好就好在導演不太懂音樂,如果他是音樂圈的內(nèi)行那就難說了,如果他是羅德里格茲[4]的狂熱粉絲,那這個片子肯定就砸了。”他的見解我完全同意,所以當我知道他要寫他最癡迷的林憶蓮,而且是他最喜歡的專輯《野花》時,我預估那會是一本曲高和寡的作品,不至于搞砸,但想要成功,也就是引發(fā)大眾層面的共鳴,應該很難。
《野花》專輯的再版黑膠
三年后,等到我翻開《林憶蓮:野花》(上海文藝出版社,2021年8月版),前言的第一頁就把我逗樂了。果然還是熟悉的配方,蔡哲軒是這樣登場的:
這幾年,似乎只要談到李宗盛或者林憶蓮的時候,很多人就特別喜歡這樣一句話:‘年少不懂李宗盛,長大方知林憶蓮’。
“每次聽到,我都很羨慕(質疑)說這句話的人,因為在我眼里,李宗盛寫給林憶蓮的那些歌,無一不是最直白最淺顯的標準商業(yè)流行曲(口水歌),要‘長大’才能聽懂這些歌,只能說明這些人依舊還保有‘年少’心態(tài)(too young too naive)。(P1)
我要強調(diào)的是,引文括號內(nèi)的文字純粹是我的曲解,與蔡哲軒無關。讓我驚訝的是,這兩段文字居然成了蔡式毒舌在整本書里的絕唱。蔡哲軒變了,唯一沒變的是他對“老李”的不敬,但是他把這種情緒控制得頗為得體?!袄钍锨楦琛币桓耐T谒谥袣ёu參半的形象,在書中主要扮演一名造神者(Queen-maker)。當然,“老李”作為已婚人士橫刀奪愛的劇情也沒少排演。我印象比較深的是這段文字:“關于《野花》,許愿[5]永遠不會忘記自己在1988年的臺北街頭頭腦一熱捧著專輯坐上出租車奔去滾石唱片的那一幕——某種意義上說,正是他自己把女友送到了她未來的丈夫手里?!保≒63)
像這樣叫人眼前一亮的野史軼事,書中還有許多。我之所以稱之為野史,是因為作者收集素材的管道略有瑕疵。正如作者在后記里所言,他與許愿做了深度訪談,沒能采訪到林憶蓮最是遺憾(P210)。
2019年11月26日,蔡哲軒去北京第一次采訪許愿時留影
借由作者的文字,讀者輕而易舉就能走入許愿的內(nèi)心深處,或者說,我們聽到了許愿希望我們聽到的那些話,有時候,我們是以許愿的視角在回顧那段歷史。于是,許愿不僅是《野花》專輯的制作人,也成了《林憶蓮:野花》這本書的主心骨,正如作者在前言里說的:“我在這本書里便不再過多地贊頌她那些人盡皆知的事,而把主要精力放在《野花》專輯背后的方方面面,比如說企劃,比如說制作,又比如說影響……”(P7)
企劃、制作,都是許愿的工作。難怪讀《林憶蓮:野花》時,我總覺得,仿佛身邊一直有許愿在督導。那種如影隨形的感覺恰如這段文字:“1991年夏天,林憶蓮和許愿坐下來,開始討論下一張粵語專輯的主題。當林憶蓮對許愿說她要講‘無根而漂泊的現(xiàn)代都市女性’的時候……”在書中,這簡直成了《野花》十二集電視連續(xù)劇的片頭曲,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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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蔡哲軒聊音樂,他常用的修辭是“考究”。比如我夸某某專輯不錯,他有可能開滬語這樣來接:“當然,制作得多少考究。”
考究也是一個適合評價《林憶蓮:野花》的詞。蔡哲軒在書的結構上傾注了好些巧思,謀篇布局不乏精妙。這本書的主體由十二章構成,每章對應《野花》專輯的一首歌。比如《野花》的第一軌Wildflower Overture翻唱自加拿大樂隊Skylark的名曲Wildflower,《林憶蓮:野花》的第一章因故名為“序曲”,而且整章濃墨重彩地談Wildflower的創(chuàng)作、走紅,像是在為讀者放映一部以1970年代、1990年代北美為背景的音樂紀錄片。當讀者還在猶疑是不是讀到錯版書時,作者點破了謎局,原來他神神叨叨了許久的頂級制作人David Foster為香港女歌手跨刀之疑云,這位David便是Skylark的鍵盤手,只可惜他沒有選中林憶蓮,而是挑了葉倩文。借此細節(jié),《林憶蓮:野花》的大幕緩緩拉開,故事也切換到了1991年的香港。
1991年,當許愿與林憶蓮敲定了新專輯的主題,他當即想到要把加拿大樂隊Skylark的名曲Wildflower加進專輯
如此寫法,顯然是作者在刻意向《野花》致敬。他在前言里這樣自陳:“這本書是以《野花》專輯的十二首歌的曲目為線索撰寫的,所以它不是一本按時間線性發(fā)展的書,或許這樣的文字在閱讀上會有些難度……”(P7)
有難度嗎?我的看法是他這樣處理倒是把大眾讀者服侍得很舒服。畢竟對那部分讀者來說,看小說要比啃學術論文來得輕松。我的意思不是作者有意迎合,他其實是把“追尋野花”的大故事切分成了五十三個與《野花》相關的小故事。五十三這個數(shù)字來自《林憶蓮:野花》的小節(jié)總數(shù),譬如第一章有三小節(jié),第一節(jié)爬梳了名曲Wildflower的緣起,第二節(jié)鉤沉了Wildflower的走紅,第三節(jié)渲染了David Foster的香港跨刀疑云。往后的章節(jié)也是如此,讀者將會面對許多儼然獨立的小故事,它們都在為林憶蓮,為《野花》服務。就像一張專輯的誕生,除了歌手,還需要詞曲作者,需要編曲,需要樂器演奏,需要錄音混音。
不得不說,這種寫法除了在形式上與《野花》完成了美學對位,還非常討巧,甚至可以說是狡猾。因為坦白講,用一本書的篇幅只解析一張專輯原本就是很大的挑戰(zhàn);《野花》專輯發(fā)生在1991年,試問1991年之前或之后的林憶蓮能不能寫?寫了多少算是偏題?
蔡哲軒用十二個平行宇宙的結構巧妙地回避了這些質問,他的答卷具有樣板房的示范意義。我在閱讀《林憶蓮:野花》時,經(jīng)常驚嘆于作者嫻熟的多線敘事功力,我估計,這種能力或許得益于他之前翻譯的一本書。在那本名為《音樂是怎么變成免費午餐的》(河南大學出版社,2020年1月版)的非虛構杰作里,作者斯蒂芬·維特動用了三條平行的敘事線來編排一個驚險刺激的偵探故事。
《林憶蓮:野花》是一整本的專輯評論,卻與傳統(tǒng)的評論拉開距離。作者把想要輸出的洞見都融進了敘事,這種軟著陸的評論可以稱之為“敘事性評論”,很多時候,讀者面對的不是一位評論家,而是一個開了天眼的說書人。
寫到這里,我不由想起了杰夫·戴爾的名著《然而,很美》。老辣的杰夫用小說式的虛構來評論七位爵士大師,那種奇特的文體也被他稱之為“想象性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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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的文字是我對《林憶蓮:野花》的想象性評論。在我的想象世界,這本書如果能夠據(jù)此做一些修訂,應該會更美。
他應該采訪一下Dick Lee[6]。Dick Lee對《野花》的貢獻實在太大,整張專輯,除了演唱者林憶蓮,Dick Lee的出鏡率最高,包辦了半數(shù)的曲創(chuàng)作以及大量的編曲工作。作者在書中引用的Dick Lee的素材,大多來自Dick Lee的自傳The Adventures of the Mad Chinaman(Times Editions,2004年8月版)。比起采訪林憶蓮,我覺得采訪Dick Lee的可行性更大,若能成行,新的戰(zhàn)果可以在再版時增補。
關于Dick Lee,還有一點小意見。在剖析《再生戀》的編曲時,作者寫Dick Lee將“現(xiàn)代合成器和電吉他與來自印度的印度鼓……”(P123),“來自印度的印度鼓”讀起來有點饒舌,不妨改成“來自印度的塔布拉鼓”。
參考文獻的征引能否更為透明、嚴謹?書中有相當篇幅在寫李宗盛,很多材料出現(xiàn)時仿佛源自作者與老李的深度訪談,但事實并非如此。所以我難免會對那些材料的出處有所好奇。比如這段:“歌曲播完,主持人說:‘剛剛是辛曉琪的新歌《自私》,翻唱自英國女歌手貝弗莉·克萊文的Promise Me?!牭竭@句話,李宗盛才想了起來,那首和《自私》旋律一樣的歌,名叫《沒有你還是愛你》,出自林憶蓮去年在香港出版的粵語專輯《野花》——為了滾石能夠簽到林憶蓮,也為了寫《當愛已成往事》,李宗盛把她之前所有的專輯都聽了一遍?!保≒172)
我還有一點苛求:這本書應該增加Index,把書中出現(xiàn)的人物、樂隊、專輯、歌曲做一個索引。
說到底,這些要求是以歐美、日本的音樂類圖書的規(guī)格來度量我國的出版物,而兩者之間存在著不小的差距。好在這種差距正在縮小。起碼我在《林憶蓮:野花》這本書里感受到了未來的樂觀?;蛟S有一天,我那位留日的朋友能夠翻譯到他心儀的那幾本書。
注釋
1.Lars Müller,瑞士設計師、獨立出版人。
2.德國獨立唱片廠牌。
3.日本著名DJ、唱片收藏家、作家。
4.Sixto Rodriguez,墨西哥裔美國民謠歌手,《尋找小糖人》中的主角。
5.香港著名音樂人、明星導師,學生包括林憶蓮、張學友、陳小春等。
6.新加坡著名音樂人,曾給諸多華語歌手作曲,包括張學友、孫燕姿、張國榮等。
《林憶蓮:野花》,是上海文藝出版社2021年全新推出的華語音樂文化系列叢書“大聲”中的一本,同期推出的還有《鄧麗君:淡淡幽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