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內都,日本當代女攝影家,2014年獲哈蘇國際攝影大獎,成為繼濱谷浩、杉本博司之后第三位獲得該榮耀的日本人。近日,其首部攝影隨筆集《黑白》出版,本文摘自該書,原題為《朝向無限的黑》,石內都在其中談到了她為何只拍攝黑白照片,由澎湃新聞經(jīng)中信出版集團授權發(fā)布。
夕陽即將西沉,暮色降臨前的短暫時間里,總有二十多只虎皮鸚鵡成群啼叫著飛過。它們從正呆望天空的我面前橫穿而過,然后又成群地向森林中的巢穴歸去。難得見到如此美麗的黃綠色羽毛。在早晚,它們必定從我房間前橫穿而過,雖然說不上是什么奇特的光景,我卻總也無法看慣這黃綠色鳥群飛舞的東京風景。一年中鮮有像今天這樣,黃綠的色彩星星點點浮游在天空,清晰到令人眼前一亮的日子。于是我打開玻璃窗,專注地看著它們,直到最后一只鳥飛離。
我的房間在斜坡上的六樓,所以鳥兒們是從與我視線齊平的高度飛過的。它們總是嘰嘰喳喳地啼鳴著飛走。也曾想過要把這鳥群飛舞的景色拍成照片,但若無法呈現(xiàn)明麗的黃綠色就毫無意義。用黑白照片拍下來也無趣。很顯然,用彩色以外的方式拍攝虎皮鸚鵡的飛行是無法想象的。所以我很干脆地放棄了拍照的打算。
我只拍攝黑白照片。這其中有許多理由,喜歡黑與白的無彩之色也是理由之一,但首先是因為我對那些肉眼無法得見、且未曾見過的世界的色調懷有強烈的憧憬。
睜開眼,眼前是應有盡有的色彩滿溢的生活。鉛灰色的書桌、焦黃色的椅子、藍色和乳白色的咖啡杯、紫紅色的煙盒、橙色和黃色的煙灰缸、暗紅色的鉛筆、紅色和黑色的圓珠筆、水藍色的筆記本、黃色的洋梨、綠色和白色的蔥、朱紅色的干辣椒、淡藍色的花盆、綠的仙人掌、藍的牛仔褲、紫毛衣、金棕色短襪,而手邊那些書籍的封面更有著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色彩。我們處在色彩的包圍之中。身體也被復雜的色彩覆蓋著,割開皮膚,將噴出紅色的血。色彩是自然的拍攝軌跡,是無可懷疑的現(xiàn)實世界。黑白膠卷將這一切色彩僅置換為光與影的明暗。放出的光投射在某物之上所形成的陰影的顏色。陰影無限向黑, 光無限向白。位于其間的物體的形狀聚合了為朝著黑或白某一方的極點靠近的引力,引發(fā)從黑到白、從白到黑的演變的能量,并在色階的推移中,分化出美麗的無彩之色。任何色彩在黑白照之中,都只是為了靠近黑白而準備的假借之色。
雖說拍攝現(xiàn)實也是照片的功能之一,但照片里更充滿著將眼前之物映照變化的創(chuàng)意。黑白照的創(chuàng)意或者說意圖是在黑與白之間,喚起一條嫻靜的光,織就漆黑的陰影,誘出一個看不見的世界。
奈落盡頭的黑、宇宙黑洞的黑、指示光之所在的黑、擁抱世界的黑。在相紙上堆積的黑,因光源放出的光而擁有無限廣度的透明的黑色空氣。白則無法掙脫出相紙的顏色,一動不動地橫臥了身體,隨后便感應到黑色空氣的涌入,世界剛剛被洗印顯現(xiàn)而出,紙色就朝著光的源頭歸去了。
把35毫米的底片洗印成105厘米×77厘米的照片。歷歷呈現(xiàn)的顆粒,讓人明白拍攝出的東西全部都是顆粒的集合體。白色部分沒有顆粒。中間色因著顆粒的多寡呈現(xiàn)出濃淡的不同。黑色部分顆粒緊密地聚集著,顆粒與顆粒之間沒有縫隙。它們有大有小,顏色有濃有淡,沒有一定的類型。這些顆粒的狀態(tài)左右著黑白照片。
我喜歡整張都是顆粒細密浮現(xiàn)的照片。那種非黑非白,在灰的色階中,透過看似雨點的顆粒,映照出天空、大海、建筑物影子的照片。那些顆粒真切到仿佛可以觸摸,而我正想一粒一粒去數(shù)一數(shù)照片中究竟有多少顆粒時,那些歷歷在目的細密顆粒卻漸漸松散地暈染開,有著可計量空間的顆粒變少了,讓我得以創(chuàng)作出黑有黑的風格、白有白的氣質的照片。
拍黑白照片很有樂趣。要問我原因,那可說不勝枚舉。能夠一個人完成所有工作也是其優(yōu)點之一。創(chuàng)意能得到清晰的顯現(xiàn)也很美妙。我認為這才是真正的照片。然而現(xiàn)在我還沒能洗印出期望中的黑色。我沒有完備的暗室,當日的天氣、氣溫、水溫、水質、時間段、身體狀況、心情的好壞,也會對我所洗印出的黑色有相當大的影響。在相紙的白之上,黑色的顆粒保持著絕妙的平衡,漆黑的空氣環(huán)抱著它,樸素的無彩之色散發(fā)出濃濃的妖艷氣息。我要創(chuàng)作出這樣的黑白照片,這是一項極其艱難的技藝,但只要有理想的黑色存在,我應該可以繼續(xù)洗印黑白照片吧。(文/石內都)
《黑白》,[日]石內都著,吳菲譯,中信出版集團2017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