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學的前世已很久遠。從古羅馬時代開始,那些尋找東方的旅行家們,曾經留下一些記載。尤其是旅行家們的“游記”,記錄了他們心目中的中國的那些文字,被稱為“旅游漢學”。到了明末清初,傳教士來華,他們帶來了“西學東漸”,而燦爛的中國文化,又使其創(chuàng)造了“中學西傳”。“東漸”和“西傳”,這一來一往,文化交流與碰撞之后,便誕生了一個混血的文化產兒,就是漢學。
漢學的誕生是人類文化史上的盛舉,成為溝通東西方文化與思想的偉大橋梁。那些架橋人便是以利瑪竇(Matteo Ricci)為首的耶穌會士。
當然,歷史上東西方的交流不是單方面的。中國人在很早的時候就開始尋找外面的世界。公元前140年漢武帝派遣張騫出使西域和明朝初年鄭和七下西洋,都是為了尋找朋友。
漢學有幾百年的歷史,無論歐美,抑或東亞,漢學之水浩蕩至今。在這個地球村里,現在幾乎“家家戶戶”都有漢學在成長。但是,對于這門學問,我們關心它、研究它實在來得太晚了。今天,國外的漢學家越來越多,國內的漢學研究者也在不斷增加。全國不少大學成立了漢學研究所或研究中心,培養(yǎng)研究生和博士生,百余家人文學術期刊開始發(fā)表漢學研究的專業(yè)論文,國內的漢學研究已明顯地呈現出“顯學”的征兆。但是,漢學研究至今尚無科學的學術定位,學科目錄上并沒有這個學科,有的只是將漢學研究置于比較文學二級學科下的一個研究方向。漢學研究范疇寬廣,它既是一門無所不包的學科,又是一個真正跨學科的學科,“漢學研究”應該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
漢學從哪里來?究竟該如何解讀?現在,在中國,Sinology有以下幾種叫法:漢學、中國學、國際中國文化研究,還有國際漢學、國外漢學、海外漢學、域外漢學、世界漢學、中國研究,等等。學術界對這個學術域名非常隨便,不能說是標新立異,但至少是考慮不周。一位法國漢學家對我說:“我很迷惘,你們中國為什么給很嚴肅的漢學起了那么多的名稱?”這里說的“漢學”是Sinology,“版權”擁有者是漢學家。
漢學研究的專門刊物《漢學研究》,英文名是Chinese Studies,這是1995年北京語言大學在成立漢學研究所時給這個刊物考慮的一個英文名。當時是以為這個英文名的內涵會更廣博,既包含傳統(tǒng)漢學,也包括現當代的人文社會科學。就是說,漢學家對于中國的一切研究都已包括在里面了。這是當時對于“漢學”的來龍去脈并不十分了解的結果。如果是現在,我們會采用Sinology。我個人的看法是,以上那么多關于“漢學”的叫法,只有兩種,即“漢學”與“中國學”就可以了?!皾h學”和“中國學”的名字雖然不同,但實質上它們是“異名共體”,其表述的內涵完全一樣。
“Sinology”一詞源自拉丁詞語“Sina”(China,中國)和希臘詞語“l(fā)ogia”(意為科學,或含有考古學或哲學的部分意思),前者所示是“中國”,后者所示是“科學”或“研究”,兩者相加就是關于“中國的科學研究”(Sinology)。Sinology一詞最早在學術中使用應該是在利瑪竇(Matteo Ricci)時期,出自某位傳教士的智慧。從那時起,西方傳教士就將對中國文化的研究稱為Sinology(漢學),研究者稱為Sinologist(漢學家)。
積淀了數百年的漢學,內容非常廣博,基本上可以說,中國文化有多豐富,它就有多豐富。漢學既有哲學、史學、文學,也有教育學、政治學、社會學和民俗學。凡是發(fā)生在中國歷史及社會生活中的一切,皆為漢學家研究的對象。不同的漢學家有不同的研究方向和領域,既有研究中國古典文化的,也有研究當下政治、經濟、教育和中國社會問題的。
美國和日本的中國文化研究都是起始于漢學。二戰(zhàn)前后,為了他們的“國家利益”,一些學者將研究方向轉到了政治和社會,于是就有了所謂的“中國學”。其實,就當下而言,美國和日本研究中國文化的學者,并不是所有人的眼睛只盯著中國的政治、歷史、社會等內容,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從來都是他們最用心的研究領域。美國那些著名的研究中國古典文化的學者,諸如唐詩研究專家宇文所安(Stephen Owen)、主編《哥倫比亞中國文學史》的梅維恒(Victor H.Mair)、參與《劍橋中國文學史》撰寫北宋文學的漢學家艾朗諾(Ronald Egan)等等,無論他們自己,還是別人,都稱他們?yōu)闈h學家,很少有人叫他們“中國學家”。這樣的漢學家,不是幾百,而是以千數來計。法國漢學長期以來都是歐美漢學的中心,它的漢學被稱為典型的傳統(tǒng)漢學,而它的漢學家,也不是只研究中國古典傳統(tǒng)文化,政治、經濟、教育、社會、民族、民俗,甚至“太極拳”,都是漢學家的研究對象。
中國學者對漢學“域名”的混亂表述,也很影響外國人。我認為,Sinology(漢學)這個“域名”是世界的,不能以一國之名取代世界。我堅持漢學這三百多年的學術表述,但也不反對“中國學”這一表述。因為,“Sinology”是完全可以譯成“漢學”或“中國學”的。但是,如果將中國學者所賜名字都取代“Sinology”(漢學)或“Chinese Studies”(中國學),我們這個學科該是一種什么狀況?那一定會讓人眼花繚亂,覺得太不可思議了。無論是“漢學”或是“中國學”,都包含傳統(tǒng)漢學的內容和現當代人文社會科學的內容。我認為,在這個領域,稱“漢學”與“中國學”就可以了,因為它們是“異名共體”,名字不同,其內涵內容一樣。
從傳統(tǒng)到現代,還可以從法國大學中文系的課程來證明傳統(tǒng)與現代的融合。
法國是最傳統(tǒng)的漢學大國,也是世界上漢學生命力最旺盛的國家之一。不少大學不僅非常重視中國古代經典文化,也非常重視20世紀以降的現代當代文化。除了語言課,其他必修或選修科目諸如“遠古至13世紀末的中國歷史”“元明歷史”“中國史前藝術史及考古”“中國哲學”“佛教”“孔子思想”“老子的《道德經》”“老子”“中國古典詩歌”“中國戲劇研究”“中國音樂”“唐詩”“《紅樓夢》”“中國文學”“中國當代文學”“中國20世紀文學”“中國近代史”“中國近現代史”“新中國歷史(1949—1981)”“中國地理”“中國地理和海外華人”“中國藝術史”“當代中國”“中國概況”“中華人民共和國政治”“1945年以來的遠東國家關系”“遠東當代國際關系”“中華人民共和國對外政策”“中華人民共和國經濟”“19至20世紀中國社會經濟史”“中國社會學引論”“中國法律和商業(yè)政策”等,都曾是法國一些大學的課程。法國年輕的漢學家,在改變著以往純粹古代漢籍研究的模式,他們也有著重視中國當代的新思維。而另一方面,中國的經史子集,包含佛、道,其中的思想和學術價值也正在被新一代漢學家和西方學者“再發(fā)現”。
如果說法國大學的中文系、東方學系是培養(yǎng)漢學家的搖籃,那么講壇上的法國和中國的教育者,給予未來“漢學家”的營養(yǎng)一定是復合多樣的,而不是單一的。
漢學與國學是一根藤上的兩個瓜,但這兩個瓜不一樣!雖說它們的根基都是中國文化,但是一個是“東瓜”,一個是“西瓜”。外國人研究中國文化的出發(fā)點,他們的視角,他們的文化背景,不會與中國學者一樣。同一個問題,同一個東西,你從那邊看,我從這邊看,不會一樣。漢學與國學是一對雙胞胎,但是兩個不一樣的雙胞胎。Sinology(漢學)是個混血兒。這個混血兒既有中國文化的因子,也有外國文化的因子,就是說,它的DNA雖然主要來自母親(中國文化),但是在其孕育的過程中發(fā)生了變異。為什么會發(fā)生變異?因為在其孕育過程中所吸收的營養(yǎng)不完全來自母體。漢學家得到中國的學問后,受自己文化和知識背景的影響,研究所得結論一般都會打上自己文化的烙印。因視角之不同,看問題自然就會有差異,這種差異,可能被視為“誤讀”。但“誤讀”可能就是我們意想不到的新意。所謂“他山之石”的價值,大概就在這里。我覺得,那些漢學家研究中國文化新的視角、新的觀點、新的方法、新的模式,值得我們國內的學者去研究,去探索。(文/閻純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