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儒學與漢帝國意識形態(tài)》,林聰舜 著,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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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代儒學的時代課題:論述為帝國需要的統(tǒng)治思想
秦帝國(221 B. C.—207 B. C.)十余年之間就土崩瓦解,帶給漢代統(tǒng)治者與儒者很大的震撼,面對新帝國的建立,隱忍多時、堅持信念以待剝復的儒者更堅定他們對經學義理與儒家理想的堅持。而秦綱解紐后,儒者的活動空間確實也瞬間變得大為寬廣,他們懷抱歡欣鼓舞的期待心情,迎接新帝國的降臨。《史記· 儒林列傳》謂:
故漢興,然后諸儒始得修其經藝,講習大射鄉(xiāng)飲之禮。叔孫通作漢禮儀,因為太常,諸生弟子共定者,咸為選首。于是喟然嘆興于學。
“喟然嘆興于學”標明儒學(經藝)開始發(fā)揮其吸引力,也標明儒者可以歡欣鼓舞地期待新帝國對儒學態(tài)度的轉變。然而,漢帝國建立,進入“治天下”的階段,儒者必須持續(xù)證明儒學對帝國的貢獻,能融入形塑、改造帝國的過程。在“以秦為鑒”,尋找替代嚴刑峻罰的治國方略成為共同的思維模式下,儒學德治教化的理念,以及穩(wěn)定體制的功能,確實很容易論述成帝國需要的統(tǒng)治思想。
新建立的漢帝國懼怕“曩之為秦者,今轉而為漢矣”,重蹈秦覆滅的覆轍;儒者也積極尋找長治久安之策,并試圖提供答案,“逆取順守”“攻守之勢異也”,幾乎成為共同的認知。后來儒者逐步進入體制,扮演論述帝國意識形態(tài)需求的角色愈來愈重要,儒學論述的層面也愈來愈多元,并且在“漢承秦制”的政治現(xiàn)實下,積極變秦、改制、更化,試圖帶來新氣象,做出更根本的改變。當然,終漢之世,均難完全擺脫法家精神與制度的制約。
就儒學提供帝國長治久安之策的時代需求而言,漢代儒者以儒家倫理與德治教化為核心,推闡運用到很多層面。其中儒家倫理以廣義的“禮治”為核心,要求建立秩序節(jié)度,儒家倫理從家族中的關系,可以延伸到廣義的建立上下尊卑秩序,并運用當時盛行的陽尊陰卑的觀念,這樣就可對當時帝國統(tǒng)治迫切需要的尊君卑臣、強干弱枝、大一統(tǒng)等強化皇權的措施提供儒家倫理的基礎,并且運用到諸如朝儀與郡國廟制等國家禮制的論述?!叭V五常”等儒家倫理綱領的出現(xiàn)與發(fā)展,也具體說明儒家倫理如何論述成帝國需要的統(tǒng)治思想。
德治教化一直是儒者堅守的基本價值,這些訴求也是檢驗統(tǒng)治權力是否具有“正當性”的重要標準。德治教化包含了愛民、養(yǎng)民、安民與反對過度剝削等關懷生民休戚的最基本訴求;也包含儒者轉化俗世世界成為理想的文化秩序,移風易俗,對人心隱微處與社會秩序做一根源性改造的永恒理想。漢代出現(xiàn)很多“循吏”,扮演類似“師”的功能,正反映他們對文化理想或文化秩序的追求,以及對儒家教化理念的支持。循吏不一定是純乎儒者,其中有些循吏更不是出身儒生,但同樣實踐并傳播了儒家的政治與文化理想,班固也在《漢書· 循吏傳》中給予極高的評價。然而,理想的德治教化秩序并不是與現(xiàn)實的政治秩序脫離的,一旦德治教化秩序的基礎穩(wěn)固了,現(xiàn)實的政治秩序也會趨于穩(wěn)固,也就是最穩(wěn)定的統(tǒng)治是透過德治教化的統(tǒng)治,德治教化秩序可以視為帝國深層的穩(wěn)定機制。透過這樣的論述,漢代儒者將德治教化理想與提供帝國長治久安之策,做出美好的結合,提升了儒學扮演帝國意識形態(tài)的高度與深度。
在對待儒士的態(tài)度上,新的漢帝國雖遠比秦帝國友善,但大一統(tǒng)的專制政體漸趨穩(wěn)定以后,在君臣懸絕的權力結構下,很多儒者難免感受到“士”的卑微,“悲士不遇”也就成為漢代士人作品中屢見不鮮的感嘆。當儒士更有機會接近權力核心時,也會面對直道而行與曲學阿世的困難抉擇,社會上必然會隨之出現(xiàn)不同的儒士類型,這雖蘊含理想與現(xiàn)實沖突的成分,但也不宜以道德判斷截然二分,就如以“諛”著稱的叔孫通、“曲學阿世”的公孫弘,儒學造詣雖不如剛直方正的董仲舒博大精妙,但他們在改造朝廷用人結構、推動儒學成為帝國統(tǒng)治思想的歷史進程上,仍然扮演重要的角色。
漢代儒學除了要面對漢初黃老政治當令的斗爭外,也要面對“漢承秦制”的政治現(xiàn)實。儒者雖批評法家過度嚴酷的措施,但法家思想與制度是具體存在的事實,而且傳統(tǒng)的儒學并不能完全解決新帝國面對的問題,漢宣帝( 73 B. C.—49 B. C. 在位)一直到儒術取得獨尊地位已久時,仍公然宣稱:
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達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實,不知所守,何足委任?
霸道是專制立威、重法重刑。面對以霸道為骨干的政治現(xiàn)實,如何以儒家思想來吸納、改造法家思想與制度,也就是以儒學消化法家,成為有效的統(tǒng)治思想,發(fā)揮更大的主導帝國統(tǒng)治的影響力,也是漢代儒學的重要課題。
陰陽家的天人感應、陰陽災異之說,以及與此有關,于西漢末年以降風行的讖緯思想,其宇宙圖式是漢代人普遍接受的世界觀,所以漢武帝對賢良文學的策問頗重視天人與災異的問題。因此儒者建構帝國意識形態(tài)時,如何正視陰陽五行的天人理論,以此來建構系統(tǒng)論宇宙圖式,以當時人普遍認同的世界觀增強其說服作用,也是漢代儒學論述為帝國統(tǒng)治思想的重要課題。
漢武帝(140 B. C.—87 B. C. 在位)于建元五年(136 B. C.)立五經博士,經學成為官學,經學取得統(tǒng)治思想地位后,由于學術與非學術的因素,產生分歧發(fā)展,不同立場的儒者透過對經學的不同詮釋,爭取對自己有利的地位,于是有今古文之爭,有師法家法之傳,拘泥章句,破碎大道,經學趨于煩瑣與經學發(fā)展趨于分歧遂不可避免。如此不免削弱經學作為統(tǒng)治思想的功能,降低維護體制的作用。宣帝召開石渠閣會議,“召諸儒講五經同異……上親稱制臨決焉”。東漢章帝(76—88 在位)“大會諸儒于白虎觀,考詳同異,連月乃罷。肅宗親臨稱制,如石渠故事,顧命史臣,著為《通義》 ”。皇權一再介入儒學解釋權,親臨稱制,可以看出經學趨于煩瑣、雜亂,無法提供帝國思想指導原則,因而必須“共正經義”的迫切性,也可以看出儒學發(fā)展內部的問題。另外,在經學昌盛的情況下,“經以致用”成為風氣,宣帝以后,儒生以經術論政蔚為風潮,儒生不斷秉持經義,介入宗廟、祭祀等禮制的爭論,透過經學造詣,發(fā)展出一套堂皇正大的論述,一方面追求經學理想與禮制合理化的實現(xiàn),一方面具體面對帝國當時存在的財政壓力與人民生計問題。漢代經學與政治互動的微妙關系,本書第七章“西漢郡國廟之興毀—禮制興革與統(tǒng)治秩序維護之關系之一例”,做了比較具體的說明。而由有關郡國廟制興毀的論述,大量援引經義,對照叔孫通追求“起朝儀”的正當性,只需魯地的儒生象征性的參與、背書,可以看出經學昌盛前后,儒者對經學義理的不同運用。
在中國歷史上,雖然思潮的變遷一直進行著,但對體制的合理性不斷做出論述,卻是各個時代主流思想家共同面對的問題。在漢代,儒者主要是透過對經學的重新詮釋,使儒學成為主導帝國秩序的核心思想,使全民心悅誠服地認同體制。董仲舒以前,儒者努力證明儒學能為帝國提供長治久安之策,爭取儒學的發(fā)言權與地位;董仲舒以后,儒學雖逐漸取得獨尊的地位,但面對不同的歷史情境,儒者仍須不斷用不同的方式論證其合理性,才能響應時代要求,繼續(xù)有效扮演帝國意識形態(tài)的角色。本書借著對幾個重要思想家與重要事件的討論,探討思想、統(tǒng)治與權力運作間的關系,希望能勾勒出漢代儒者將儒學論述為帝國意識形態(tài)的過程及其重要論述。
作品簡介
《儒學與漢帝國意識形態(tài)》,林聰舜 著,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1月
本書內容主要著墨于漢代儒者是如何成功改造先秦儒學,一步步建立了一整套帝國意識形態(tài)理論的。
本書以儒學發(fā)展成為漢帝國意識形態(tài)之核心為主軸,探討漢代儒學有哪些特質,讓它成功扮演帝國意識形態(tài)的角色;又是如何自我調整,使其在長期思想競逐中勝出。本書也特別留意莊嚴的儒學論述背后蘊藏的權力關系,諸如經學理想、帝國統(tǒng)治、儒者利益之間互相依賴又互相牽制的關系。
林聰舜,漢族,1953年生,籍貫臺灣彰化,臺灣師范大學國文研究所博士,現(xiàn)任臺灣“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所)教授。曾任臺灣“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所)主任、《清華學報》主編、《清華中文學報》總編輯、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富布賴特基金會”訪問學者、香港嶺南大學客座教授。
目前研究領域為漢代學術思想、《史記》。已出版專著有:《明清之際儒家思想的變遷與發(fā)展》、《<史記>的世界:人性與理念的競逐》、《向郭莊學之研究》、《<史記>的人物世界》、《西漢前期思想與法家的關系》、《臺灣新統(tǒng)治霸權的形成》(評論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