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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君試說紹興初

周作人說的,紹興人好像都不怎么喜歡“紹興”這個名稱,就連魯迅,“人家問他籍貫,回答說是浙江”。背后的原因,“第一是不夠古雅。于越起自三代,會稽亦在秦漢。


周作人說的,紹興人好像都不怎么喜歡“紹興”這個名稱,就連魯迅,“人家問他籍貫,回答說是浙江”。背后的原因,“第一是不夠古雅。于越起自三代,會稽亦在秦漢。紹興之名則是南宋才有。第二是小康王南渡偷安,但用吉祥字面做年號,妄意改換地名,這是很可笑的事情。第三是……”

在我看來,“紹興”的名字,以及由此命名的府的來歷,都有些以訛傳訛,而且一訛就訛了八百九十年。陸放翁有詩云:“貞觀開元嗟已遠,為君試說紹興初?!苯裨嚱桀}說之。

一、駐蹕會稽

事情自然要從宋高宗駐蹕會稽談起。

建炎南渡,宋高宗最后落腳會稽,按《宋史·高宗紀》,是從開封,經(jīng)揚州、鎮(zhèn)江、蘇州,過杭州而渡錢塘江到越州的。一踏上越州地界,宋高宗就碰到了個福人,名叫趙不衰。不衰,就是“興”。趙不衰,豈不是“趙興”嗎?王明清《揮麈錄余話》載:

上大喜,顧左右曰:“符兆如是,吾無慮焉?!痹t不衰進秩三等。

高宗入駐會稽城,時在建炎三年(1129年)十月十七日。是年,趙構(gòu)二十三歲,陸游五歲。而宋高宗抵越之日,正是陸游的生日。高宗詔曰:

王者宅中,夫豈甘心于遠狩?皇天助順,其將悔禍于交侵。惟我二三之臣,與夫億兆之眾,亟攘外侮,協(xié)濟中興!

據(jù)《雞肋編》和南渡名臣趙鼎的一份奏折,宋高宗是腳穿草鞋、身著戎服來到越州的。顯然,宋廷退至會稽,“惟我二三之臣”,已是氣若游絲。但是,斯地斯民還是熱情接納了這位落難皇帝。陸游對此記憶深刻:“臣幼年親見民誦斯詔,至于感泣。”

駐蹕會稽,是上個月在平江府作出的慎重決策,為此蘇州人還鬧了一陣。之所以選擇會稽,不外乎三個原因:第一,會稽是水鄉(xiāng)澤國,且有長江、錢塘江兩道天險,所謂“重江之隔”,金國騎兵再無優(yōu)勢。第二,會稽乃報仇雪恥之鄉(xiāng),越王勾踐卑詞厚禮、臥薪嘗膽的故事,此際幾成趙構(gòu)君臣唯一的精神支撐。這一心跡,可從他抵越前寫于杭州的一首詩看出,略云:“登堂望稽山,懷哉夏禹勤。愿同越句踐,焦思先吾身。艱難務(wù)遵養(yǎng),圣賢有屈伸?!钡谌w構(gòu)的母親系會稽人,故會稽是高宗的“外婆家”,天然有一種歸屬感。這可不是瞎說,南宋名士周必大在《思陵錄》中披露了韋太后(顯仁皇后)的身世:“顯仁本會稽人。”

因此,駐蹕會稽,作為抗金復(fù)國大本營,其初并非權(quán)宜??墒牵×怂氖奶?,金兵“搜山檢海捉趙構(gòu)”而來,高宗被迫撤離會稽。臨行,呂宰相下令“從官已下各從便而去”,趙構(gòu)大發(fā)雷霆:“士大夫當知義理,豈可不扈從?若如此,則朕所至,乃同寇盜耳。”但無濟于事,小朝廷開始散伙,隨行中書舍人李正民《乘桴記》載:“郎官以下,或留越,或徑歸者,多矣?!?/p>

沿著浙東運河,趙構(gòu)一行,一路經(jīng)過山陰—會稽—余姚—明州城(今寧波)—定海(今鎮(zhèn)海)—昌國(今舟山)—臺州章安鎮(zhèn)—溫州城。直到漂出東海三百里,金兵方無奈而退。一來一回,高宗漸次駐蹕明州約六十五天,舟山約七天,溫州約五十天,臺州約半個月。這風雨飄搖的一段,是宋高宗一生最黑暗的時期,回頭看去,倒像是一部《小康王浙東落難記》的勵志片。

如此輾轉(zhuǎn)近四個半月,高宗回到會稽,一切峰回路轉(zhuǎn)。王明清《揮麈錄余話》云:“是行雖涉海往返,然天下自此大定矣。”一,金兵北撤,從此再也沒有過長江以南。二,南渡中建康分開、向洪州(今南昌)方向撤退的孟太后一路人馬,終于會師。三,御林軍迅速增強,中央權(quán)威初立。建炎四年六月庚寅,“詔浙西制置使韓世忠以所部赴行在”;七月丙辰,浙西江東制置使張俊“合萬有一千人赴行在”。四,宋高宗發(fā)布《殘破江浙殺戮生靈募僧道作道場祭文》,以國家名義公祭江浙死難同胞,民情稍稍得以安撫。

會稽從而成為南宋轉(zhuǎn)危為安之地,一時稱為“行都”。

高宗駐蹕會稽,首尾四載:從建炎三年十月十七抵越,到紹興二年正月初十遷臨安,去掉中間避于海道的四個半月,前后合計一年零九個月又十余天,六百六十五日。

二、改元紹興

紹興改元,時在建炎年號已用到第五個年頭的元旦(1131年1月31日)。

改元之因,南宋史家給出了兩種說法。朱勝非《秀水閑居錄》謂“人言建炎多盜,炎字是兩火”,王應(yīng)麟《玉海》卷十三則云“建炎為兩火,此離合之讖也”。但這樣的解釋,無疑既淺且妄。真實而深刻的動因,還當細細尋繹一番。

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留有蛛絲馬跡:“庚寅,上與輔臣議改元?!备咽墙ㄑ姿哪晔孪卵x次年元旦宣布改元沒幾天了。這次御前會議,應(yīng)該是對改元各項事宜的最終敲定。

次日,“辛卯,劉光世奏諜報敵不渡江。上謂大臣曰:‘朕當修人事,以答天意。’范宗尹曰:‘圣訓及此,天下幸甚。’”看來君臣都認為改元大事合符天意。 

改元的儀式,《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四十一記載如下:

紹興元年,歲次辛亥(金太宗晟天會九年,偽齊劉豫阜昌二年),春正月己亥朔,上在越州。平旦,率百官遙拜二帝于行宮北門外。退御常朝殿,朝參官起居。自是朔望皆如之。 是日改元紹興,德音降……

有兩點頗可注意:紹興改元,宋高宗既不受朝賀,也沒有大赦天下(只降了次級的“德音”),顯得非常低調(diào);二是提醒我們,南宋紹興元年,同時是大金天會九年、偽齊阜昌二年。

當時形勢,十分嚴峻:金兵撤至長江以北,但仍在淮河一線;南宋統(tǒng)治區(qū)域,各路盜賊蜂起,兵匪橫行;偽齊劉豫在金國扶持下,九月初九稱帝,遵用金的年號,十一月二十三日又獨立建元為“阜昌元年”,停用天會八年。

從時間上看,南宋改元紹興,是沖著偽齊建元阜昌而來的。偽齊建元一個月后,“上與輔臣議改元”;再過十來天,南宋也宣布改元。如果對讀偽齊與南宋的詔書,針對性更為明顯。偽齊建元詔(見《三朝北盟會編》卷一八二)曰:

王者受命,必建元以正始。近代以來,仍紀嘉號,以與天下更新?!湟允辉露战ㄔ獮楦凡辏几嫣煜?,咸使聞知。

南宋改元詔(《紹興改元德音》)曰:

爰因正歲,肇易嘉名,發(fā)渙號于治朝,沛鴻恩于寰宇,其建炎五年可改為紹興元年。

“正歲”“嘉名”與“正始”“嘉號”,皆“正朔”之謂也。偽齊自認中國正朔,南宋豈不成了僭逆?于是非改元不可。

另一方面,金宋之間,趙構(gòu)一直在謀求和談。自建炎元年七月以來,南宋派出的大金通問使、大金軍前通問使、金國祈請使不下十批。高宗《幸浙西迎敵詔》承認,南逃途中,一度“愿去尊稱,甘心貶屈,請用正朔,比于藩臣”,也就是愿意使用大金的歷法、年號。果如此,紹興元年就要變成“天會九年”,中華民族的歷史就要改寫了。

但是,到了會稽,趙構(gòu)轉(zhuǎn)危為安,于是態(tài)度稍稍轉(zhuǎn)硬。改年號本身,是一次頗有政治意義的宣示:對大金,是表示不再“請用正朔,比于藩臣”;對偽齊,是宣示自己的正統(tǒng)地位。因此,我們對“紹興”二字,首先須表示一分敬意。

三、“紹興其后”

如此低調(diào)改元,是因為虛弱,國也虛,心也虛。宋廷雖逃過生死一劫,卻仍如驚弓之鳥,江淮地帶的金兵一有風吹草動,立刻緊張萬分。宰相范覺民只有“但得不死”的所謂“無策之長策”。

身在會稽,大臣們不約而同講勾踐故事,倡言“以越事為法”,所謂“外示微弱”“隱忍順受”“包羞忍辱”等等。高宗本人之糾結(jié)、內(nèi)心之苦衷,誠如剛到越州下詔所說:“欲睦鄰休戰(zhàn)則卑辭厚禮以請和,欲省費恤民則貶食損衣而從儉?!比缃窀脑∶?,必須貫徹這兩大關(guān)切。

兩宋是文人的時代,年號的名字一般取自古代典籍。起草《紹興改元德音》的汪藻,制詞精于典故,當世即有“用事切當 ,且尊國體”之譽。年號“紹興”,微言大義,需要深度解讀。

“欲睦鄰休戰(zhàn)則卑辭厚禮以請和”,怎么通過年號向大金隔空喊話?《建炎以來朝野雜記》云:

高宗初即位,改元建炎,以火德中微故也。苗劉之亂,以為炎字乃兩火,故多盜。明年還自海上,改五年為紹興。久之,既與虜議和,遂不復(fù)改三十二年。

最后一句,頗可玩味。是否表明大金國接受了“紹興”這個年號?按照慣例,南宋改元,必派使節(jié)赴金說明,“大國有人焉”——劉筈之類的降金漢人必會追問“紹興”出自何典。果如此,當初南宋想傳導給大金的意思就要細細揣摩了。

今天我們釋“紹興”,慣性思維是拆開來講,“紹”曰繼承,“興”曰中興。其實,南宋以前,“紹興”已是一個成熟的詞匯。如“陛下紹興,光開帝業(yè)”(《南齊書·孔稚珪傳》),“臣聞圣王受命,以代紹興……”(隋江總《上毛龜啟》)

從當時哀求“比于藩臣”的史實出發(fā),宋廷隔空喊話或者使節(jié)傳導給大金的“紹興”,極可能取自西漢桓寬的《鹽鐵論·誅秦篇》的意思:

宗周修禮長文,然國翦弱,不能自存,東攝六國,西畏于秦,身以放遷,宗廟絕祀。賴先帝大惠,紹興其后,封嘉潁川,號周子男君。

大意是:西周講究禮義,然而國家削弱,以至不能生存,東面怕六國,西面懼秦國,君主遠放,宗廟絕祀。后來承蒙漢武帝的恩惠,才使周的后代又興盛起來,封姬嘉于潁川,號為“周子男君”。

這話的重心,乃在“賴先帝大惠,紹興其后”。因此,是講給大金聽:我大宋“修禮長文,然國翦弱,不能自存”,望大金施予恩惠,繼續(xù)存我趙氏。讀一讀建炎三年八月趙構(gòu)《致金元帥書》就明白了:

昔秦并天下可謂強矣,而不廢衛(wèi)角之祀;漢高祖成帝業(yè)可謂大矣,而不滅尉陀之國;周武帝兼南北朝可謂廣矣,而許留蕭察以為附庸。

金之滅宋,初無長期占領(lǐng)之意,而是設(shè)一傀儡,長期勒索貢賦而已。始則大楚張邦昌,繼也大齊劉豫。而大宋舊臣包括秦檜等人,一次又一次投書“乞存趙氏”。趙構(gòu)自己一點信心都沒有:“今大國之征小邦,譬孟賁之搏僬僥耳?!庇谑窃偃笞鼋饑接梗瑸榇硕v了這么多典故。

如今改年號,不奉金正朔,而是“紹興其后”:一方面固然表達了頑強生存的意志,一方面又懇求大金放我一馬。外交辭令,身段放低,但不傷國格。甚至可以說,是以典喻人,綿里藏針。

但是,內(nèi)部總不能這樣說吧?這就難煞了筆桿子汪藻。

依據(jù)五德終始說,“高宗即位,改元建炎,以火德中微故也”。炎者兩度舉火也,故建炎者意在火德中興。可是,據(jù)《三朝北盟會編》卷一百一記載,當年初議年號,并非建炎而是“炎興”,高宗選擇了前者。如今改元,炎字不用了,中興的旗幟不能倒,那就重新啟用炎興之“興”。這樣,紹興改元,“興”字早有著落,理論依據(jù)還是“五運之說”?!敖B興”替代“建炎”,重心落在了一個“紹”字。汪藻既無需說出“紹興其后”,也不必死扣典籍引“紹興”。

高宗《紹興改元德音》曰:

朕遭時艱難,涉道寡昧,熟視斯民之荼毒,莫當強敵之侵陵,負此百憂,于今五載?!氯暧谒?,皆予之過。

幸高穹之未厭,哀否運之已窮。戎馬雖來,邊防粗備。嘉與照臨之內(nèi),共圖休息之期。紹奕世之宏休,興百年之丕緒。

“紹奕世之宏休,興百年之丕緒”,如今解讀為年號紹興之由來,但我認為,這只是停留在淺表。聯(lián)想到《建炎三年十一月三日德音》中“迫于強敵,商人幾至于五遷”的說法,“紹興”之“紹”,當來自《尚書·盤庚上》:

盤庚五遷,將治亳殷,民咨胥怨……今不承于古,罔知天之斷命,矧曰其克從先王之烈?若顛木之有由薛,天其永我命于茲新邑,紹復(fù)先王之大業(yè),底綏四方。

通讀全文,《紹興改元德音》其實是一份罪己詔,高宗要人民體認國家之難,故引用《尚書·盤庚上》之典十分切合:昔“盤庚五遷,民咨胥怨”,今“迫于強敵,播遷會稽”,于茲新邑,欲“省費恤民”而不能。既是罪己詔,須曲盡哀詞,又給出希望?!靶腋唏分磪挘Х襁\之已窮”一句,引導讀者進入《尚書》,自去領(lǐng)會,意味更為深長:“若顛木之有由薛”(意謂好像倒下的樹長出嫩芽)。如此一來,“紹奕世之宏休,興百年之丕緒”,語義上無非是“紹復(fù)先王之大業(yè)”的闡發(fā)而已。繞了十萬八千里,以致后世釋名者如墜五里霧中。

“尺蠖之屈,以求伸也;龍蛇之蟄,以存身也;精義入神,以致用也?!敝腥A文化具有韌性的一面,歷史的樂章總有低沉之處。放長歷史時段,宋高宗的隱忍,是勾踐故事的一次重演。同樣是卑詞厚禮,褒勾踐而貶趙構(gòu),似不公允。王龜齡作《會稽賦》,將越國之精神詮釋為“慷慨以復(fù)仇,隱忍以成事”,后一句也許是對宋高宗“紹興其后”貼心的理解。

四、升州為府

“紹興”本為年號,后代替越州而成為地名,也有一個過程。

首先,是因為越州升府。宋代行政體制,中央-路-州-縣四級。其中州一級名堂較多,有府、州、軍、監(jiān)之別。府、州級別都一樣,但權(quán)重不一樣。所以,州改府又叫州“升”府?!端螘嫺濉し接蛄罚?/p>

紹興元年十月二十六日,詔越州升為紹興府。守臣陳汝錫言:“車駕駐蹕會稽,閱時滋久,它日法駕言還,恢復(fù)之功必自越始。愿加惠此州,易一府額,錫之美名,以彰臨幸之休?!惫视惺窃t。十一月十七日,又言:“本州島既升為府,欲率官屬、士庶、僧道、耆老詣闕稱謝?!睆闹?。

辛亥年乙丑月己丑日——紹興元年十月二十六日——1131年11月24日,便是紹興府的誕生之日。此前半月,宋、金在和尚原大戰(zhàn),宋軍大勝,“兀術(shù)之眾,自是不振?!毕鱽恚罢駣^,越州更是喜上加喜?;蛟S,正是這場大勝仗,“故有是詔”。

其次,冠以年號,乃是“朝廷用興元故事”?!都翁尽吩疲?/p>

建炎四年四月癸未,御舟自溫臺回,駐蹕越州。明年正月一日,改元紹興。越州官吏軍民僧道上表,乞賜府額。昔唐德宗以興元元年巡幸梁州,改梁州為興元府。于是朝廷用興元故事,改越州為紹興府。

本來,按照慣例,朝廷駐蹕,例可由州升府。一種辦法是易“軍府”之名為府名,那么越州當為“鎮(zhèn)東府”,就像潤州改為鎮(zhèn)江府;另一種辦法是擇該州治下某一縣名,以為新府命名,那么越州可改“諸暨府”什么的,唯不能名之曰“會稽府”,因為這是吳越國僭用過的“偽名”。

但是,越人向有“會稽情結(jié)”,“會稽”之名又像周作人所說的,很是“古雅”,即使到了嘉泰年間,陸游作序的地方志,不名《紹興府志》而稱《會稽志》。于是尷尬之下,有人便想起了“興元故事”:建中四年(783年),曾任“天下兵馬元帥”的唐德宗,為避“朱泚之亂”,逃至梁州(今陜西漢中)。百姓簞食壺漿,德宗以此為大本營平了叛亂,遂改元“興元”。為感激梁州使他轉(zhuǎn)危為安,唐德宗特地把他那帝王年號“興元”二字賜給梁州,下詔升梁州為興元府,“官名品制,同京兆、河南府”。

靖康之亂,趙構(gòu)也曾擔任“天下兵馬大元帥”。他逃到越州,“欲省費恤民”而不能,越州百姓也“煩于供億”。準備移蹕臨安,高宗感念會稽使他轉(zhuǎn)危為安,“眷于是邦,復(fù)我興運”。再說,當時興元府為北方抗金大本營,統(tǒng)帥張浚曾請求移蹕興元,和尚原捷報傳來,讓人想起“興元故事”也十分自然。

于是,以唐德宗為榜樣,“用興元故事”,宋高宗將“紹興”這一年號賜給越州。帝王年號,莊嚴之物,曰國諱,不是隨便可用的。當年六月,抗金猛將邵興退軍于興元府?!皬埧R云湫彰c年號偶同,遂改其名為邵隆?!保ā度泵藭帯肪硪话偎氖?)

當然,為了這份禮物,越州人民付出了巨大的犧牲。

首先,金兵一路追蹤趙構(gòu),擬將越州作行都,也就是大本營,越州之民于是都被征用。據(jù)《續(xù)資治通鑒一百六》記載,建炎三年十月,獻降的越州知州李鄴“被旨造明舉甲,每副工料之費凡八千緡有奇”。越州共造鎧甲三千付,而一付就要費工一百二十。金兵攻越,在會稽縣的東關(guān)打了個大仗,“破宋兵三千,遂渡曹娥江”(《金史·宗弼傳》)。大概越人造的明舉甲也派上了用場。

與明州、臺州、溫州相比,金兵部隊占領(lǐng)越州的時間最長,燒殺搶掠幾乎遍布屬下八縣。王之道《代何希淵謝越守陳汝錫啟》云:“圣主之東巡,適金人之南渡,干戈云擾,士庶星奔號寒啼饑者往往,衣冠攜幼扶老者紛紛,原野哀哉?!薄都翁尽贰办褐覐R”條云:“大駕之行,詔百司分半扈從?!币话腚S高宗東逃,一半人員留越,轉(zhuǎn)入地下。越州人民除了直面敵寇,還要掩護留下約三千人的“分半”。

待高宗轉(zhuǎn)回越州駐蹕,朝廷的安置是個巨大的壓力。越州府衙全部讓給高宗做行宮(光禁衛(wèi)親兵就有六百人),州府自己則搬到了大善寺(今大善塔尚存)。子城范圍內(nèi)基本清空,“百司分駐”。城內(nèi)所有的寺廟、道觀全部被征用,用于安頓大小官員及其家屬。以西北兵為主的衛(wèi)戌部隊,除城外筑營,大部分安扎于城內(nèi)街坊(如今的魯迅故里一帶,那時就是個騎兵營)。一時會稽人滿為患,物價飛漲。建炎四年十月癸未,高宗謂輔臣曰:“聞城中百物貴踴……一兔至直五六千,鵪鶉亦三四百?!保ā督ㄑ滓詠硐的暌洝肪砣耍?/p>

火災(zāi)不斷發(fā)生,瘟疫時有傳染,各種突發(fā)事件經(jīng)常冒出來,原住民的生活影響可想而知。如《夷堅志》載:“紹興元年,車駕在會稽。時庶事草創(chuàng),有旨禁私屠牛甚嚴,而衛(wèi)卒往往犯禁。有水牛頂臿刃,由禹廟側(cè)突入城,見者辟易,廂卒慮其蹂躪,欲闌執(zhí)之,為所觸幾死。時府治寓大善寺,牛迤邐入三門……”

再次,財賦負擔十分沉重。高宗初到會稽,貢賦不至,主要靠會稽解決。建炎三年十一月三日在越州詔曰:“惟八世祖宗之澤,豈汝能妄?”懂感恩的越人立馬奉獻。陸游回憶道:“臣幼年親見民誦斯詔,至于感泣。雖傾貲以助軍興,而不敢愛?!碑敃r有一項賦稅曰“和預(yù)買絹”,《朱子語類》即云“今日惟紹興最重”。浙東七州合計三十萬匹,越州獨受十四萬匹。越州知州翟汝文擅自減了部分,結(jié)果被宋高宗嚴肅處分。

五、“紹祚中興”?

遺憾的是,時至今日,紹興府的由來,仍在以訛傳訛?!吨袊鴼v史大辭典》云:

南宋建炎四年(1130)高宗避金兵于越州,次年改元紹興,取“紹祚中興”之義,遂升越州為府,以年號為名。

《中國古今地名大詞典》則云:

紹興府,南宋紹興元年(1131)取“紹祚中興”之意升越州置。

“紹祚中興”之說,流傳甚廣,然而既于史無征,又于理不通?!敖B祚”,承繼帝位也。宋理宗接位,程珌上書諫:“紹祚之初,尤為進德之始……”紹興元年,趙構(gòu)登基已五年,再說“紹祚”,怎么說得通?

對此,歷史地理學家陳橋驛曾有意糾正。1998年1月,他在《紹興縣志序》中寫道:

對“紹興”一名的解釋,歷來頗有誤傳,如“紹祚中興”等等之類。由于我們從《三朝北盟會編》卷114(誤,當在卷144)中發(fā)現(xiàn)了當時的改元敕文:“紹奕世之宏休,興百年之丕緒?!眲t舊時諸說,均屬傳訛耳食,而此名淵源來歷,已可迎刃而解。

意思是“紹興”系這兩句話的“首字合成”。但這個論斷也不盡準確。年號一般取自古代典籍,取自改元詔書自身某句某語,絕無僅有。應(yīng)該說,是朝廷先據(jù)《尚書》確定“紹興”二字為年號,然后交汪藻起草詔文,汪氏再據(jù)二字鋪陳為二句,而不是相反。

陳橋驛的論斷一出,“紹祚中興”之說遂息,然而不久又沉渣泛起?!墩憬街尽?002年第6期發(fā)表的《陳橋驛與紹興市志》一文云:

其實“紹祚中興”四字是在紹興府成立之后,由宋高宗題寫給紹興府官民的府額,是先有府名再有府額,而不是相反,所謂紹興由“紹祚中興”而得名,是因果倒置,當然應(yīng)該予以更正。

作者強調(diào),先有紹興府之名,再有宋高宗題的“紹祚中興”府額。翻檢2015年孟念珩《浙江省地名文化研究現(xiàn)狀初探》等論文,始知這個說法今已流行。

事實上,不是前后的問題,而是有無——宋高宗壓根兒沒題過“紹祚中興”四個字。所有的誤解,都來自“府額”或“乞賜府額”。

有宋之所謂“乞賜府額”,是一種婉轉(zhuǎn)的用詞,具有特定含義:并不是要皇帝題寫地方政府門口的匾額,而是指請求朝廷將州名改為府名,即由州升府。

所以“乞賜府額”也叫“乞改府額”或“乞升為府額”。如洪州因系孝宗潛藩,知州上書曰“乞依靜江府例,升為府額”。

據(jù)《景定嚴州續(xù)志》,州上奏“乞賜府額”后,經(jīng)三省討論同意的,稱“合升府額”;皇帝下的制書,曰“賜以府名”。當年越州知州陳汝錫言:“愿加惠此州,易一府額,錫之美名,以彰臨幸之休?!焙苊鞔_,“加惠此州,易一府額”,是請求州升府;“錫之美名,以彰臨幸之休”,錫者賜也,府額乃一“美名”,不是現(xiàn)今時行的“題詞”!

事實上,趙構(gòu)題“紹祚中興”,無任何文獻可支持。

題寫紹興府額者,據(jù)《嘉泰會稽志》,系當時書法大家吳傅朋,人稱“吳侯妙翰絕古今,高榜橫空近風雨”。他題的也不是“紹興府”三字,而是“大都督紹興府”。之所以寫“大都督紹興府”,是因為宋代“州分六格,府有五等”,大都督府是京府、陪京府、都督府、次府、余府“五等府”中除京府以外的第一“等”府,各府皆以置設(shè)大都督府者為尊,知府必須三品以上方可出任。

由越州而大都督紹興府,地位大大提高了,其發(fā)展也將翻開新的一頁。紹興二年正月,“壬寅(初十),帝發(fā)紹興。丙午(十四),帝至臨安府”。這么短的里程,高宗居然走了四天,也算對紹興這片土地依依不舍了。

(作者系紹興市政府聘任之紹興古城保護利用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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